第109章 罪贖墳墓
星輝耀濁世。
??孑然月下人。
??一度不聞煙火之氣的盆地中央燃起了一團篝火,在繾綣秋月映照之下,給這清冷寂滅之夜憑添了幾許暖煦之意。
??盆地內生存的一眾生靈們,怕是未在夜間見過此等景象,好奇地聚攏而來,但也不敢過於靠近,逡巡附近觀望著,亦或用隻有它們懂得的方式交頭接耳著。
??篝火是夢真點燃的。為此她準備了整整一個下午,從附近搜羅來枯枝敗葉,一層層堆疊起來,被颶風毀壞的物件等若無法修複,也被她拿來架在柴堆上,直到這篝火的形製與氏族男女在春天談情說愛之夜燃起的篝火大小類似,她這才拍著手表示滿意。
??按照氏族傳統,女性地位是尊崇的,但在相互選擇之時卻又是平等的,講究兩情相悅。她知道風池就在附近關注著自己,她需用自己的方式吸引他,雖然此處並無他人,可內心的矜持依然促使她保持了一份自尊,不至於漫山遍野尋覓風池蹤跡,攆著他屁股作死追趕,那樣她會瞧不起自己的,而且也未必追得上。
??笛聲清亮,在空寂的夜空回蕩。
??笛子是夢真砍來一截青竹製成的,發聲孔覆以竹膜,所以這支臨時做成的竹笛固然粗陋,但吹出的樂曲並不艱澀,反而悅耳動聽,聲音清脆,直衝雲霄。
??夢真臉上洋溢著花樣的笑容,兩個酒窩躍然而上。
??她吹得半曲,又圍著篝火跳起擺手舞來,她搖擺著曼妙身體,雙腿交錯邊跳邊圍著篝火轉圈,一個人的熱鬧,竟也給這死氣沉沉的山穀增添了幾許濃濃春意。
??“阿哥——,來跳舞啊!”
??夢真衝著四周呼喊,回聲不斷,聲聲傳遠。
??一直跟在她身後溜達的黑犬高興起來,撒歡似的敞開喉嚨,也向著四麵叫吠起來,“汪汪”不絕,四條小短腿愣是靈活異常,跑得飛快。
??“嗬嗬。”夢真樂得歡笑不止,黑犬這興奮莫名的樣子給了她勇氣,再度向著周圍的空曠喊道,“風池阿哥,來跳舞啊!”
??“風池阿哥……”
??熱鬧是可以感染人的,就算是一塘死水,有風吹過時也會泛起漣漪。
??何況,夢真是這般年輕美麗,集結了氏族女性一應的美好。
??如果風池的人生是一張白紙,也正因是白紙才便於揮灑筆墨。何況,他畢竟是年輕人,不論生活如何使人絕望,年輕的內心始終是躁動的,隻是被無情現實掩蓋罷了。
??種子流散於荒漠,誰說春雷乍現雨水降臨時,不會生根發芽呢?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遲疑著,猶豫著,幾乎是一步一停,可終究沒完全停下腳步,直到夢真能清晰看見他的全貌。
??在夢真打探到的信息裏,風池應該在十五六歲左右,剛剛褪去稚氣,已經成人。但她眼前所見完全不同,給她的第一感覺是他身上透出的與其年齡完全不符的滄桑,仿佛曆經了無數艱難苦楚,頭發披散而淩亂遮擋了半邊麵孔,健壯威武的身體外穿著件破破爛爛不知多久沒洗過的麻布衫子,光著腳,黑乎乎的全是泥垢。
??他離他丈許外站住了,側著頭,似乎怕接觸夢真驚喜與溫柔並存的目光。
??夢真在翎羽部時也曾遇到過與風池現在這副模樣一般無二的青年,通常屬於那種性格內向靦腆沒什麽朋友的人,遇到好看的女娃子時會將臉孔漲得通紅,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人對視,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而風池表現得更過分,隻會木訥站在原地,心神不定,惶恐不安。
??平心而論,若是在氏族一年一度的篝火晚會上,風池這個樣子無法吸引任何阿妹的目光。但夢真不同,無論風池是個什麽模樣,哪怕缺胳膊瘸腿,她都不會嫌棄,隻能無條件接受。為避免好不容易才露麵的風池突然又跑掉,她並沒有急著接近對方,也沒試圖介紹自己,而是笑道:“阿哥,阿妹給你吹個曲兒聽吧。”
??風池依然不作聲,等於是同意了。
??笛聲溫柔婉轉,歡快中透著輕盈,如夏日午後母親柔軟的手輕撫酣睡中孩子光滑的脊背,似久別重逢的愛人見麵時深情忘我的相擁,更若黎明黑暗時分東方那一點稍稍顯露的白,固然還伸手不見五指,可充盈著無限希望。
??小黑犬見到風池,往他方向跑得幾步又折了回來,在夢真身邊躺下,將頭枕在她腳背上,愜意地搖晃著尾巴。
??一曲終了,夢真微笑道:“阿哥,我叫夢真,來自翎羽部。”
??風池不置可否的微微點頭,依然無言。
??在風池有限的生命裏,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的,自打他第一次發病被囚於此,就徹底斷絕了本就不多的和織衣部諸族人的聯係,而這段時間恰恰是他性格養成的關鍵階段。如果非要用一個詞形容風池,他就是個十足的“鄉巴佬”。翎羽部之名意味著什麽,風池更是毫不知情,夢真的到來他不知道如何麵對,也害怕麵對。
??夢真又道:“阿哥,你叫風池對吧?”
??終於,風池滾動久不開聲的喉結,囁嚅:“他……死了……”
??夢真一愣,這不是睜眼說瞎話麽,這謊話撒得也忒低級了一些。
??“我相信你!”夢真很認真的點點頭,“那,你是誰呢?”
??風池沉默。
??“阿哥,你叫什麽?”夢真追問。
??“石……石浣衣……”
??澤南沒有石這個姓,但按照織衣部傳統,父親是有權利給孩子取名的。不過男性地位低下,父氏之名大多不被人注意,人與人交往中更不會引用父氏,所以夢真還真不知曉風池的父氏名姓,她狐疑的是風池為何不願以本名自稱,要知道翎羽部眾人是被剝奪了母姓,喪失了榮譽,而返回澤南恢複舊姓是他們數十年來孜孜以求,一直為之努力的目標。
??“浣衣?那不就是洗衣仔麽!”夢真掩嘴而笑。
??在織衣部隻有一個人以洗衣仔之名稱呼風池,就是他的姐姐風鈴。雖然風鈴族務繁忙,兩人不僅有著巨大的年齡差且相處的時間有限,可姐弟倆隻要到了一塊,那比什麽都快活,歡聲笑語不斷。所以風池並不惱怒,臉上肌肉抽動,反而露出了一絲難看的笑。
??“那我以後都叫你洗衣仔啦。”夢真明眸善睞。
??風池點頭,忽問:“你……怎麽進來的?”
??“我當然能來,我是你阿妹啊。”
??“我阿妹?”
??“是啊,部落裏的男男女女成年了,都是要互相找阿哥阿妹的。”夢真說得理所當然。
??“我……我不需要阿妹……”風池明顯緊張起來,低著頭對著地上看來看去,慌亂如斯,如同怕踩死地上的螞蟻。
??“是你二娘讓我來的。”
??“我二娘?不可能!”風池陡然色變,嘶聲喊道,“不可能……”
??“真的!她說孩子成年了,該給她找阿妹了,給部落留下希望呢。”夢真定睛瞅著對方,她不明白,為何他一聽到二娘的名字,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歇斯底裏、判若兩人。
??“這不可能,不可能……”
??風池雖竭力否認此等子虛烏有之事,可閉塞的生活使他不懂如何察言觀色了,亦無法分辨什麽是真言什麽假語,實際他內心已經認可了夢真所言,因為這符合風芸的為人,也隻有她才會對他不離不棄,給與他冰冷世界裏的溫暖。
??在夢真的視界裏,風池激動異常,神神叨叨的仿佛隻會念“不可能”三個字,念著念著,他忽然嚎啕出聲,淚水在他滿是灰塵的臉孔上侵蝕出清晰的兩道痕。
??最後,風池發瘋一般狂奔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阿哥……”
??“洗衣仔……”
??夢真追著喊道,可哪能追得上,她隻能滿腹疑惑的站在原地,看著他背影消逝之處定定出神。
??他究竟經曆了什麽?
??他為何對自己的二娘如此敏感,甚至有種深入靈魂的懊悔與悲傷。
??他可是號稱澤南最強大部落第一異能者風琳的兒子呀,難道身具異能,便是他無法罪贖的墳墓麽?
??夢真找不到答案。
??風蕭蕭,夜露臨。
??空寂山野中傳來姬興嘶啞而悠遠的歌聲:
??烏溜溜的眼睛心酸酸的淚,
??妹跳舞來不知累;
??阿哥是個缺心眼喲,
??不曉牽手來該把你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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