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情緣到底不忍決,記憶回溯起。
雲離與殊兒都是大門大戶的千金小姐,方才那等話自然是極不合時宜聽、更不合時宜說的。奈何雲離就是這麽個沒正形的性格,一時未及管顧的頭腦一熱便做了打趣談資,此時此刻若說她不羞不悔,倒也委實不大可能。
“好了好了,不同你玩笑。”於是雲離便轉了口風將話題重引回來,複近了殊兒幾步,“我今兒這一遭過來,原是有件大事兒要同你說的。”於此正色了神態,落身坐於繡墩。
“大事兒?”一來二去裏殊兒已匆匆施好了粉黛妝容,起身坐在另一隻繡墩上,問得隨心隨意,“那是有多大的事兒?”她還當真不覺得雲離會跟自己說些什麽大過了天去的事兒!都是世家小姐,所謂大事誠然達不到那個“大”的地步。
“天大的事兒!”不想雲離一挑語色,吐口的愈發嚴肅不苟了。
這倒把殊兒那散漫的神往回收了收,她心念恍惚,到底抬眼極認真的向雲離看過去。
雲離卻抿了唇齒做了吞吐之色,半晌後小心翼翼的接言繼續:“五天後,遼王就要大婚了。”
殊兒心口甫震,極快便又覺得自個這震撼亦或激動都是沒有道理的。她小口微張張,旋即又抿,側過麵眸語氣平淡:“跟我們有關係麽!”不問,是歎。
“你還裝什麽傻?”她那淡然神色撩的雲離心頭情念愈繁,起身踱至殊兒跟前低頭瞧著她,“你大哥都跟我說了,遼王就是帛逸啊!”
“帛逸?”殊兒抬首蹙眉。
“嘖……”雲離不禁發急,瞧著好姊妹現下裏這麽副傻愣愣的模樣,也難怪她對遼王大婚之事那麽的不上心!她皺眉急急,“你到底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假不記得了,帛逸就是你那位帛公子!”想要盡快喚起殊兒那些殘缺不全的記憶,雲離語氣不覺揚了幾揚。
當日長街偶遇、後蓬萊居一敘、又加之出酒肆時的那臨了一別……殊兒的心思瞞不過雲離,點點滴滴情態的流露雲離都是看在眼裏的。她瞧得出來,殊兒在那一見驚豔之時便就已對帛逸芳心暗許,隻是羞於啟口、這等子事兒更是怎麽都不能啟口罷了!
後殊兒莫名失蹤,她並著競風聯合著上官、慕容兩家出動人手足足尋了一個多月之久,誰知殊兒竟在帛逸的護送之下安然無恙的回到了上官府!
即便這其中有太多蹊蹺,殊兒失憶失的蹊蹺,帛逸出現出現的蹊蹺,他二人之間神色含情又似隔著水霧輕紗的模樣也是蹊蹺……但有一點雲離是可以認定的,就是帛逸與殊兒之間必定是發生了些什麽故事,即便殊兒不記得。
而且雲離還看得出來,即便是失憶,殊兒當也還是喜歡著帛逸、暗地私下裏愛慕著帛逸的。至於帛逸,那與靈魂有著共鳴的雙目也一早就出賣了他對殊兒的心!
分明璧人一對,加之帛逸貴為親王、殊兒身為世家小姐,二位都是極好的出身、風光霽月的麵貌舉止,怎麽看都登對的很!卻不曾料想這遼王殿下居然成親成的如此之快!雖知道這般事態委實不可遏,不過雲離還是覺得必須告知殊兒一聲。
“原來他叫帛逸……”殊兒啟口喃喃,姣好的眸色似乎空了一空。
雲離又生一錯愕,心道殊兒怎麽就變得成了這麽副時癡時傻的呆滯模樣!她心頭燃著的急火未歇下去:“殊兒,對,遼王殿下是名喚帛逸。”又近她一步,“他就要大婚了,是澹台家的小姐,你……”
“他跟我沒關係。”被殊兒直勾勾打斷,便見她自顧自抬手拈了鯉魚青瓷茶壺往薄盞裏滿了花茶,姿態閑適、漫不經心,“要喝茶麽?”抬眸道。
“……”雲離一默,心裏邊兒那團燃起的熱浪登地就被殊兒這副無關痛癢、不關己事的隨意態度給從頭到尾澆滅幹淨!當事人都這麽副無所謂的模樣,那自己這是跟著瞎起什麽秧子、跟什麽沒勁的風兒呢!
雲離頓覺無趣的打緊,竟是對遼王大婚之事也委實提不起了丁點兒的興趣。接過殊兒推過來的一盞清茶,拈起來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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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光影過得有如彈指,平坦的很、迅速的很。
昨個晚上依稀是下了場不小的雨,即便不出房門也能感知到自地底下漫溯起來的濕潤涼意,氣候比前些時日又冷得狠了一些。
已過了晨曦破曉,日頭刺穿層疊雲嵐高掛遠空,但天色還是不見半點放晴的模樣,一眼望去具是些陰霾厚重的沉甸甸的悶鬱感覺。
這樣的天氣,似乎是很適合睡覺的。
殊兒翻了個身,嗅著闖入鼻息的泥土草木混雜一處的芬芳香氣,她隻覺周身困倦更盛。即便昨個晚上睡得誠然不晚,現下裏也依舊還是不想起來。就幹脆這麽一直睡了下去。
遼王明兒個,就要大婚了……
清明直白的念頭錚地刺穿發著混沌的腦海,殊兒登地一下醒神,有些心悸的撫撫心口,黛眉蹙起來。
虧空又似含著酸楚的不適感做弄的她有些幹噦、有些乏累。青蔥玉指惱不得狠拽了一把身上的蠶絲被,把整個人急急的埋進了綿軟的被麵兒裏。
不重要了,橫豎自己跟那個人已經沒有半點兒關係!沒有關係!
她如是發著狠的這麽橫下心來想著,也不知是不是心思太重、消耗掉了周身許多氣力的緣故,又或許是天氣太過陰沉的緣故,殊兒又被一陣接連一陣襲來的困意不可遏製的擊敗,眼皮越來越發沉,就那麽下意識不斷的念叨著同帛逸沒有幹係的話,不知何時複又沉甸甸的睡了過去。
近來似乎很是多夢,興許是太多思的緣故罷!
迷迷糊糊裏,殊兒漫無目的的順著夢境中一處草莖陰鬱、白霧繚繞的景深一點點融入進去,遠遠兒便又瞧見了那一橋飛架、殿宇回廊、瓊樓蟾宮、水榭驚鴻的滿目仙府洞天景象。
那時有入夢的謫仙少年已經含笑立在橋的另一端,單手負後,另一隻手以修長素指噙了碧綠長笛。抬目遙望見殊兒正看著他步步上了小橋行來,那少年唇兮便浮掛了薄荷味道的淺笑,抬手將長笛湊於唇畔,且吟且撫,徐徐演繹一闋熟悉不過的清古仙樂《獨步蓮華》。
這支《獨步蓮華》曲殊兒很是熟悉,每每聽及,便覺神思醍醐、心魄蕩滌、魂兮惝恍而向往……
說也奇了,她忘記了很多事情,太多事情,卻惟獨心心念念的記著這曲子。想來便是一段凝固不化的難解的夙緣吧!莫不是如此,又是何故使她一次次機緣巧合誤闖仙境、得聆這充斥著大慈大悲無上正能的至極仙曲的?
伴著仙樂幽幽,殊兒頓感周身疲憊與茫然一掃而空,足髁蓮蓮的順著橋身且聆曲兒且向那玉衣公子行過去,步步華光、步步生蓮。
一橋飛架於盈盈碧水,接連現實與夢幻、石板與瓊宇,殊兒身影纖柔曼妙有若點水而過的飛鵠、又如冠豔稱絕的驚鴻。她身姿輕盈,一顆心也是輕盈並澄澈的,玫瑰唇畔不自覺的染起嫣然一笑,配著幻夢如織的彼時景致,道不清的暗花妖嬈。
少年一曲已經奏完,殊兒也恰到好處的走到了他的近前。
他頷首,小心卻溫柔的執起她的手,將她發涼的纖纖玉指握於一脈溫軟的掌心深處,抬起晨星朗眸對她安然又幹淨的笑。
這一刻好似鬥轉星移蓮華之巔,殊兒忽覺自己很是幸福,即便這起於心底的幸福感明知道隻是錯覺。
她還是一任他昭然握著自己的一雙手,與他執手,也揚起眉目對他含笑……
頭腦驟地往下一鈍!殊兒突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才覺自己已在不知覺時出了這一身的冷汗!
又是一場夢!又是那個好生奇怪的似幻似真的夢境……
意識回籠,她直觀的如此想著,複狠狠搖搖頭。
怎麽了,自己這陣子到底是怎麽了!居然會做出那樣詭異的夢,詭異的好似是被人勾去魂魄尋了投胎替身一般可怕又危險的夢!
她很快就被自己這個陡起的念頭嚇住!尋替死鬼……不。
當真是神思惝恍又沒個正形的厲害!她居然會夢到自己養著的小白兔化成人形、還與她執手相對撫笛吟曲兒!
雲離說,那是因為自己對,對男子有了綺思……真的,當真是這樣的麽?
殊兒突然頭痛欲裂!那是萬千蟲蟻齊齊啃噬嗜咬、撕扯揪拽的百爪撓心又生痛難忍的感覺!卻在這同時,一些已經遺失的、即將想起的不可能丟掉的、已經深深鐫刻下去的曼曼過往、幕幕景深也都跟著這清晰入骨的疼痛,而一點一點漫溯在心、回旋在耳、浮展在眼前……
那是一座荒島,濤濤海浪拍擊沙灘,破舊的神廟裏他氣息溫潤。
他折樹枝以劍削成古樸的笛子,他喊她“殊兒”,她看不到,但有他在身邊便會覺得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溫暖。
她言笑曼曼的教授他《獨步蓮華》曲。
他道,“我渴望可與姑娘日日夜夜就如此刻這般靜然相守、不再離分。我渴望與姑娘海角天涯、明月鬆間攜手漫步紅塵,我……”
她梨渦淺淺、笑顏流盼,她道,“待我們離開孤島,我們有著,大把的好時光……”
是夜昏沉,他擺了陣法幫她以鮫珠換去壞死的瞳仁,幫她使眼睛複明。
他說,“對,我幫你。”
這是他欠著她的,虧欠著她。若不是他的決絕,她也決不至於有此流離顛沛、雙目失明一劫!
但同樣的,若不是他當日的決絕,她與他之間的糾葛牽絆,也決計是不會如此之快便憑生出許多的。
對的,那是初來帝都的時候,那是在蓬萊居……
不,最初跟他的交集不是在京都,是在晉陽。那是八年前,那是自己幼時在晉陽老宅裏的相遇、碧璽引魂兔的無意打碎……
相忘怎堪忘!怎麽能忘,怎麽能夠忘?
一闋豔歌一場別離,笙簫陣陣、笛音默默,隻道是風情萬種,卻又更於何處宣泄、何處暗恨、何處玉露金風勝卻無數的,一場無雙盛世裏的煙花相逢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