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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殉情

  這一席話說得帛逸啞口無言。


  他不如兔,人不如畜……


  是,他帛逸在這一場風月情債裏陶醉著、沉溺著、夢想著也經營著……卻終究不知哪一個環節還是出了不可逆的問題,一錯子,滿盤皆輸!

  他口口聲聲對殊兒“愛極”、“珍重極”,但到了底到了最為關鍵的那個時刻,他卻還是沒能夠執起她纖纖的柔荑帶她奔向通往幸福的那一扇大門。


  在雲離心裏,他確實是個背信棄義的衣冠禽獸,甚至連衣冠禽獸都還不如!他委實是偽君子、偽丈夫,即便他是那麽那麽的不願如此!


  雲璃見帛逸不言不語這麽一副儼然失魂的模樣,心下也惝恍出了些許不忍,但終究還是那懷戾氣壓過了她的憐憫心,眉目一揚、語氣嘶啞依舊:“你愛她就娶她啊,不愛她就放過她!”即而這話已是帶了哽咽哭腔,“她已經是準太子妃了,時今你還要這麽傷她!”


  “傷……她?”帛逸再一木。


  今時眼下他似乎總會時不時就生了錯愕亦或木訥,甫地一聞了雲離這句話,他才後知後覺的進一步察覺了這事態的不同尋常處。


  殊兒她好好兒的,她為何會選擇自裁?她是上官一族的族長啊,在帛逸心裏始終都認定殊兒之所以會對自己如此絕情,歸根結底說白了還是因為身係著的那一份責任感使她放不下、脫不得。既然如此,她又是怎麽一夜之間突然就想明白了,就肯放下這一切,竟是選擇割腕自裁就此芳魂驟逝?她這麽做就是為了如此狠心的將他拋下撇下,至他到一個如此痛苦的境地,就此叫他一生一世將她銘記、將她鐫刻而又受著求不得之苦麽!


  關於太子妃的廢除,帛逸不是不知道,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他無法做到如女人一般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無法深刻體味到這樣的傷害所直接帶來的後果、以及所間接帶來的後果,對殊兒來講打擊有多麽大、傷害有多麽深。


  “你還再裝糊塗麽?她都已經去了你還要如此虛偽下去麽!”雲離情念正盛,已是近乎咆哮了!凜冽著帶淚含傷的眉眼,又踱步繞著帛逸在他身側停住,仰首顧他,聲息軟下,“有道是一事當前,先問真假,再說是非,再說善惡,最後利害……殊兒她是什麽樣的人你不了解麽!”雲離的嗓音已近吼得啞了、也哭得啞了,故現下這滿腔的話兒她吐口的很是無力,“殊兒她平素行步都恐怕傷及螻蟻性命,她極少食肉,便是食也隻食三淨肉,她會做出殺人的事情來?況且還是已經嫁給了你、成為你名正言順的正妻的你的王妃!”


  “我自知她不會那麽做!”帛逸亦一個青筋暴起的嘶吼,“我也從未想過是她做的!”


  “那你偏生還要對她說那些話!”雲離錚起的一嗓子雖然嘶啞,卻也蓋過了他。


  晃曳的簾幕猛地被扯開,競風疾步從外室行進來。顯然內室裏的聲響實在是有些過激了,競風生怕這兩個人都這麽爽利性子的最後爭執出事兒,便在這時候急忙跟進來肆機勸阻。


  見了競風行進來,這同樣氣血衝頭的二人都在不覺間收斂了一下脾氣,默默然半晌不曾言語。


  忻冬將身貼著簾外,卻始終都沒有掀開簾子進來的勇氣。她一顆心已經“噗通噗通”跳得猶如困獸亂撞,周身血脈都因了過分緊張而沸騰不迭!

  競風隻覺此時這過分的沉默預示著接連一場更為肆虐的暴風雨,忙趁著這間隙向前架到了帛逸跟雲離中間:“二位就不能看在舍妹的麵子上,就留給她這片刻的安寧吧!”重重一歎,不覺還是淚眼遮迷。


  分明是句勸阻的話,言出來還是不覺就帶上了真感情。不止競風沒忍住一懷悲意,並著帛逸、雲離也都在這刹那裏淚湧如注。


  這麽一個緩衝過後,那忽起的戾氣倒是被渙散不少,可心頭尤為悲意縈繞。雲離頷首一歎,默默然淚盈於頰的同時錯開了眸子,再啟口已是萎靡:“不要告訴我你是無心的……”尾音漸嫋。


  帛逸極力自驅不散的悲意裏把心緒收整,啟口亦軟款了下來:“我……委實是無心的。”


  就是這麽一句軟綿綿的無力的話,再一次把雲離激怒,但她儼然沒了叫囂的力氣,也因了競風的提醒而不願再打擾到棺槨裏殊兒的安息:“舌根底下有黃泉呐!”她揚起一張淚麵,雙眉深鎖、聲息因發狠又低迷而顯得有些尖利,“且先不說你父皇下旨廢了她的太子妃,自此宗親顯貴皇胄公子還有誰敢娶她!就先道這廢除的由頭、以及世人的閑話……一個女孩子家平生最重要的是什麽,你可知道?”一頓又笑,“她的名聲已經被你的王妃給毀去了,又因你父皇的獨斷孤行給判了死罪,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已經徹徹底底被打入地獄,你讓她一個女孩子將來如何出路!你讓她怎麽活!你這是逼她去死啊!你活活逼死了她!”最後一字吐完,雲離終於再按捺不得這一身的苦苦強持,並著尾音嗚嗚哭了起來。


  “……”帛逸同樣啞口無言,同樣隻能無言以對。這時的他頭腦當真很混亂很繁雜,儼如一枚煙花綻放夜空後帶起分散的波瀾,一粒粒塵埃落在心裏都是滾燙的火炭,足以摧毀他柔軟的心,再至使他的心並著他的靈魂一並潰爛。


  競風聽到這裏,也是忍不住的大悲大慟從心而生,他深深搖首歎息,沉著一貫的語氣不緩不急:“遼王爺。”一停,“你對我三妹還是了解不夠,不知她會是怎般一個處事決絕的性子。”悠遠回憶就此隨話語漫溯,“她原本不叫殊兒,而是女字旁的絕姝的‘姝’,隻因她嫌棄這個字常用且惡俗,更喜歡高潔出世的字,便改成了殊勝的‘殊’……她認定的事、她心下的決絕,遠不是一個普通女子可以輕易而為的,那是不輸於須眉男子的一份剛烈!”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我,原來當真是我……”帛逸跌撞著足步,身子一俯,一下撲倒在殊兒的棺槨前。後邊兒競風言出的那些話他已經過不到心上去,雲離一番言語,就足以使混沌懵懂的他錚地一下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到底有多麽彌深!他哭成了淚人,“我那是生氣……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我從不曾覺得你會去殺澹台嫵兒……我是生氣,是生氣。”嗓音啞啞的,接連幻為了徐徐囈語,“我氣你如何能夠這般利落的與我決絕,氣你叫我吃了閉門羹,氣你狠下心來不肯與我一見……我才那般借著由頭說了氣話!”抬手想要撫摸殊兒那雙已經再也不會睜開的桃花眸,那指尖卻在半空裏生了瑟瑟的顫抖,“你卻當了真,你怎麽就當了真……怎麽就當了真!”譫語反複,“當了真……”


  一位豐姿俊逸的貴胄公子撫棺而泣,如是落魄失魂的模樣,即便對他存著再多的不滿、再大的否定,在這一刻即便不能原諒、不得釋懷,也大抵是無法再忍心對他過多苛責。


  競風把臉轉向了一邊,隻是歎息。


  雲璃亦歎息,複踱步行至一架瑤琴旁,落身坐下,欲為殊兒彈奏一闋曲樂送行。


  帛逸見狀,權且離了棺槨,對雲離慢慢啟口:“慕容姑娘,我吹笛一曲,是她喜歡的曲子。慕容姑娘幫我以琴音相和可好?算是了卻我與她這一樁心事。”以這樣的方式寄托哀思,長歌當哭,帛逸忽地沒了許多悲傷,這一刻竟兀起另一重決絕的篤定。


  雲離頓了一頓,頷首垂目,道了一聲:“好。”


  帛逸探指於袖,含淚吹起那支《獨步蓮華》曲,這是殊兒教授他的曲子,也是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著,心心念念著有朝一日可與殊兒一同彈唱、琴瑟相和的愛情之曲……


  雲離雖不識此曲,卻也被這曲樂之中自成的醍醐灌頂而錚然蟄伏!憑樂感撥動琴弦相和相隨。


  似有蓮花朵朵生於足下,似昆侖宇宙為之洞開、五湖山川為之迸裂、玄黃天地為之動容、百花百鳥為之失色、奇珍奇獸為之共鳴……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畫舫離筵樂未停,瀟瀟暮雨闔閭城,那堪還向曲中聽……斷腸君不聞!


  一曲終了,如醉如癡,久久縈繞,感人腑肺……


  上官競風於這沉重心緒中似起了一點輕盈,欲緩解如此悲傷壓抑的氣氛,啟口苦笑:“你們在我三妹的靈柩前談情說愛,就不怕她的英靈把你們拽下去陪她?”也不知怎的,就言出了這般不合時宜的句子!

  雲璃心裏莫名一慌,轉而冰冷了麵色聲息:“隻彈琴、不說愛。”


  拽下去陪她麽?是的,當真是要去陪她的,該去陪她的……


  生命裏如果沒有你,那麽未來的明天絲毫都不值得期許,那些不可追的往日如昨也都不再值得回憶!


  “對不起,對不起……今生我負你!”帛逸不緩不急的退去了素色的喪服外披,露出內裏這一襲青衣如蓮,那是他喜歡的顏色,素雅而顯高潔,一如他心目中對於愛情的執著追求。


  他探手撫摸她寸寸眉目,緩緩的、小心翼翼的撫摸,麵目噙著淡淡的笑,似極完滿。


  “碰——”


  一聲沉冗鈍響驟然爆破,那麽那麽毫無征兆!即而他如蓮的青衫、她雕鏤芙蕖與翩翩仙鶴的梓木香棺便錚地綻放出一簇一簇的曼珠沙華。猩紅、詭異、含笑、帶恨的……


  帛逸雙目一黑,軟軟兒滑脫在殊兒的棺槨前,親手埋葬此生,陷入徹骨入髓的無涯永夜。


  他一頭撞死在了殊兒的棺槨前!

  屋外天風更盛,烈烈肆起,花瓣紛揚間,將靈魂透體而出前這最後的咒願成瘋成魔般扯得綿長欲裂。生命行將終止,再多的悔恨也無力償還心底的愧,帛逸閃過最後一念,賭咒的決絕:“殊兒……來世我一定傾盡我的一切好好對你,並給你獨一無二的唯一的愛和疼惜,要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隻有你不想要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留待,留待來生……


  猝不及防的突發事端至使這一屋子人誰也沒有反應過來,經久無聲,待眾人神智漸趨回籠,才都起了後知後覺一懷驚詫!

  忻冬心口陡震,眼見著帛逸就如此一下子倒在了自己眼前,看著他猩紅的血綿綿不絕流淌一地……她想哭想喊想歇斯底裏想奔上前去!但當這件件都著重的念頭一起襲上,她終究無力承受,身子一軟、眼前一黑,就此昏厥。


  競風目瞪口呆,張口半晌吐不得一個字出來!


  唯有雲離在曆經了這甫地一刺激後,好半天那心頭一口氣適才漸趨回落,而周身卻冷、神思亦恍:“真是,冤孽呐……”幽幽徐徐,似歎而又近無奈,苦笑不得、哀哭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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