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彌留見性
顏傾翡在根本沒有明白是怎麽個狀況的時候,人已經被團團的圍住了,接連便看到媛箐持著小酒壺足尖輕嫋的向著自己走過來。
或許當真是心思在作弄,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在做了虧心事之後還能夠不起一絲波瀾、內心與外表皆都是沒事兒人般的平靜的!
先前景妃的第一反應是叱問媛箐一句,你憑什麽決定我的生死,你以為你是誰!但她這話還沒有說出口,待她聽得媛箐冷不丁的一句“去恨皇上”,登然就明白了媛箐一個小小的淑妃卻何以就有了如此大的膽子、膽敢私下裏處置她景妃的生死!這根本就是楚皇的授意!
傾翡這一張仍然年輕鮮活、姣好美麗的麵孔忽地掛了一層凜凜的寒霜,但那雙秀媚的眼睛就這麽看著媛箐卻是能噴出火焰來:“嗬。”玫瑰唇糯糯一笑,她眉眼忽抬,“淑妃娘娘好陣仗!眼瞧著這意思,本宮今兒是不死不成了對吧?”尾音唆唆然打了個迂回,這口吻誠然不像在麵對生死,倒更像是持著極高的姿態輕姿曼態的麵對一個比自己低下、卑微的不怎麽相幹的人,那份名門望族與生俱來的傲氣,沒有一刻比現下顯得更為濃墨重彩了!
對於景妃這如許的姿態麵貌,媛箐似乎早已在心下裏有著個譜子;又麵著景妃一遭聽來了然的問詢,媛箐同樣以這無聲做了應答。媛箐不想跟她多兜圈子,也不願這麽無謂的同她鬥嘴巧舌,徑自將手裏拖著的鴆酒往前一遞,麵色沉澱、神情冰漠到幾近於森冷的地步了。
或許人之將死時,那關乎求生的強烈意識也隻是燒了須臾的一瞬後,終歸都是要重落於寂滅、變得反倒坦然而鎮定非常的了。顏傾翡淺掃了眼媛箐手中這個看起來分外精致的小瓶子,有片刻遲疑,複十分幹練的抬手向前接了過來:“皇上,還真是顧念顏家、顧念舊情誼!”她將那小瓶子在指間不斷玩味,頷首勾笑涼薄的譏誚一句。
“不……”媛箐亦勾笑盈頰,如斯玩味的輕悠悠一字出口,“顏家不會知道的。”
傾翡甫怔!
媛箐便在這時複抬步向她身前一陣逶迤湊近,凝眸微微,纖長的睫毛順著風勢忽而顯得動容楚楚:“不日後,顏家那邊兒便會接到宮裏的消息……景妃顏氏傾翡……風寒不愈、猝然病逝。”於此那氤氳在唇齒間的徐笑忽地變得很是肆虐,她又離開傾翡幾步,頷首微微吐言補充,“陛下甚是哀痛,為表記念,追贈景妃為景、怡、妃。”最後那三個字一頓一頓定定的說出來,並著這雙眸子亦是含笑訕訕的看定在顏傾翡漸顯虛白的麵孔間。她會讓這幼時的舊仇死也要死個明白的,所以她把皇上已為景妃備下的一個諡號一字一字的說給她聽。
傾翡這身子兀地打了一個虧空!纖纖雙肩因這一刻於風中搖曳之故,更顯出更甚的瘦弱與淒苦,叫人一眼看去把這身形落在眼裏都覺很是不忍!
但世道殘酷,殘酷之中摻雜裹挾著的那些因果也從來不虛。試問若景妃她不曾下手毒害雲妃的胎兒,又怎麽會早早的便把自己給逼上了這樣一條不容後退的絕路?
媛箐以為自己對待景妃是沉了心腸化作鐵石,但當目睹眼前人這一論情態變化,心弦還是沒忍住柔柔然的動了一下。但她又甫地念及了上述這一幹,頓然便覺自個此時這些個不由自主就起來的憐憫,其實是不該有的憐憫,是十分偽善莫可一比的!
這時傾翡複又緩然抬眸,這目色一如她素白的麵色一樣顯的平和而寡淡,但在這之中又滲著一絲遊絲般不可捉摸的好笑:“淑妃娘娘,你當真以為自己很得意麽?”紅繒的唇角展了淡淡的玩味,她沉下聲色,“皇上不過是在利用你罷了……陛下他是在借你之手,來將我除去,以這樣的方式不動聲色的控製著顏家勢力的增長。”
媛箐根本就沒打算去理會傾翡,即便她所言所語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古來為君為帝者總有一些旁人不能體會的不容易,艱辛之中對於皇權的守衛總要是有些手段的。即便是皇上借著自己的手順勢除去景妃,即便皇上當真有那麽一瞬間是動了這樣的心思,她媛箐也都是願意的。
其實顏傾翡也是一個無辜的女人,若不是莫離母子的逝去同她扯上密不可分的關係,她這一輩子便會是徹頭徹尾一件關乎家族、關乎利益的無辜犧牲品!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生長在望族大戶裏,自一出生起有一些後世的使命,便已是注定好了要由她來背負的了,這是不可逆的。
那鴆酒的分量不多,但一口下去隻不多時便會使人意識模糊、魂魄抽離。傾翡知道這樣會走的很輕鬆,更知道時局的不可逆轉與事態的無力更迭,她忽地就也不願再同媛箐多說些沒有必要的話了,但心性作弄,她還是沒忍住銀牙切切、唇兮卻摻笑的半邪半魅補了一句:“自古以來君心涼薄,淑妃,今日你觀我如此之狀,未必來日你會比我走的行的就好看到哪裏去!”
即便知道這是顏傾翡心下那些不甘、那點兒執念滋生作弄下生就出的其實沒含量的威脅,甚至連威脅都算不上、隻能算是恐嚇,但媛箐還是沒忍住心裏一動。她是真的忌諱這些,因為這一字一句所吐所言未必是她不曾想到過的,因有著遊絲蹤跡可尋,故而她更加忌諱。
不過還好,顏傾翡倒是沒有再過多的同媛箐廢話,在媛箐一愣神的這片刻間已將那小瓶裏的荼毒鴆酒一飲而盡。
摻了毒素的酒液並沒有想像中那般腥辣濃烈,甚至帶些豪飲之後不自覺滋生出的痛快之感,在這種與心中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馳的痛快之中,顏傾翡突然產生一種魂魄與肌體有所共鳴的莫名幻覺!
她似乎,想起了很多本不該再有所痕跡的事情……
那都是些前塵舊事了,誠然是前塵舊事。那好像是上輩子,又似乎是輪回交疊中也不知道是哪一輩子的哪一場交集。
這般心悸又平坦、悵惘又歡欣的感覺,使隻覺自己足頦輕軟、踩踏雲端的傾翡感到一種寂蕩的落落……
梵音如潮、蓮生足下,杳遠的天鼓聲聲擂擂刺破廣袤青冥、洞穿耳廓脈搏。她覺的自己回歸到了一種清虛獨立的好境界中,在這樣的境界裏,無論是幾生幾世、累生累世之前的那一幕幕紛雜過往她都可以直白無誤的看的非常清楚。
這一時千頭萬緒齊齊湧動浮現,帶得傾翡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起一種刺刺的絞痛之感。她忽地綻出一個天真無垢不染一絲塵俗雜質的笑顏,即便這個笑顏誠然是泛著微微的苦澀與淺淺的酸楚:“真可笑!”唇畔翕動,她是這麽說出來的,但她的聲音是低微的,以至於她自己都不確定是真正的言了出來、還是這僅僅是於心底自性間一道淺淺的迂回,“我就要死去了……可這一輩子都活的庸庸茫茫傻傻呆呆,直到這個最終誰也無法避免的時刻隔世之後再一次輕輕到來,直到我死……我才知道我心心念念仇視了、算計了、暗恨了也傷害了一輩子的幾個人,居然是我上一世最親最愛的人!”
淚波帶著淡淡的辛鹹,順著傾翡蒙了霧氣的眸眶一路綿綿向下,後點了一下薄薄的唇兮,迂回著落入到口唇裏。但她已經品嚐不出眼淚的滋味,她已然彌留,肌體裏外一切可感可觸此時於她來說,都已然在不動聲色時變幻的再也無關了什麽痛癢,隻剩下幻似是傷心、幻似是苦澀、幻似是無奈、又儼然是疲憊故而決定放下、決定超脫的這一份旁人莫可懂得的複雜之感混雜一壇:“我居然親手害死了世子哥……甚至自幼,便將父王看得低賤卑微、素在心裏不恥……”
似乎看到天門處、亦或者是某一場虛空大夢的締結處有清冽的微光坦緩散漫,顏傾翡離合的眸波在這一刻突忽變得閃過一簇爍亮的華彩:“不要了。”掛血的唇畔輕囁軟嚅,而她的麵孔沒有絲毫死前慣見的扭曲,相反這是十分不合時宜的儼如佛洗、似被醍醐的一份澄澈與平和,“不要了,六道輪回的遊戲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
最後一個字音在她美麗而安詳的眸波華光驟逝、眼瞼閉合的這一刻,不失時又不拖遝的極好極好的訴了出來。此後景妃顏氏傾翡卒去。
她因心頭那點執念而與一些故人糾纏了幾生幾世,又在輪回的輾轉中磨掉了一開始就不大明確的那份真性。了卻了一些本該了卻的機緣,又在同時締結出一些一開始本沒有糾纏一處的孽債。一切一切隻因她不懂放手,隻因她太過執著,故而在每一次生命漸盡走向終點之後,又逃遁不出的重新一次一次輾轉入了萬丈的苦海輪回中……這是每一個性靈司空見慣的可悲處,但幸在此生此世,顏傾翡終是看透了命途的虛空、萬象的虛假,她學會了釋懷與放手,她將持著這樣一份大智慧將一切前恩後仇消去泯去,回歸到最初時那一份鴻蒙清虛間的無塵無垢……
顏傾翡臨死之前都經曆了些什麽,是怎樣的心境,媛箐根本無從得知。
她默默瞧著倒在地上氣息全無的景妃,忽覺這位景妃臨死之前那神色與囈語都實在有些瘋癲。但心裏不知為何,忽地起了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異樣感覺,這令她很想哭,事實上當真止不住落下了淚來……
這不是此時此刻所該持著的麵目神色,媛箐明白。但她還是下意識抬手捂住那突然變得疼痛不已的心口,這感覺痛徹骨髓,好似是因某個與自己曾極親昵過的、同血同脈的人突然消失不見、突然被自己親手傷害……但這是不可能的,她並沒有做過如是的行事,又怎麽可能呢?
可是這脈痛楚卻是那般真真切切,令媛箐幾乎要疼的昏死過去了!
趁著意識還算是清楚明白,媛箐抬手,對身旁立身待命的侍從做了個示意的姿勢。
便有內侍近前,拖起地上顏傾翡那副漸趨變得體態僵硬、冰冷的身體就此退下。
“簌簌”的摩擦聲貼燙過媛箐的心坎兒,沒有怎般感覺到嗜血的不祥,但那異樣的疼痛卻攪擾的更加清晰直白、卻又莫名無出處……
許是,許是,念舊吧!
她秀眉緊蹙,免不得尋了個看似最有可能的由頭,就勢這樣暗暗的思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