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十一節
「大宛駒!」沈浩然勒住喘著粗氣的馬,一躍而下,看著倚在黑色馬旁,立於「名饌軒」牌匾之下、狐眼微彎、一臉痞笑的易寯羽不由得嘆道:「果然名不虛傳!」
「你輸了,可要遵守諾言!」易寯羽揚眉背手走上前奚笑道,「枉你還偷跑,還不是輸了!」
「我這棗紅小馬如何能與你的大宛名駒相比!我是輸了,可是……」沈浩然走上前,看她一臉得意,笑問道,「你的簪子呢?」
易寯羽聽得一愣,忙摸著髮鬢,這才發覺定是專心比拼,竟將簪子不知又落在哪裡了,不禁懊惱道:「怎麼又……」
沈浩然將簪子從懷中拿出,佯裝生氣:「易少主果然是財大氣粗啊,這首飾出門便扔,絲毫不覺得心疼。何不幹脆在長街灑金,只怕不消一刻這應天府個個都是財主了。」
「沈大哥……」易寯羽低頭咬唇賠笑,拉著他的袖角軟軟聲音緩緩道,「我錯了,你大人大量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沈浩然看她如此也真生不起氣來,拉起她的手正準備將簪子換給她,卻看她手掌道道紫痕,有些還破了皮,正向冒著血絲,必是她為了贏,一直勒緊韁繩,狂奔而來。易寯羽見他雙眉蹙緊,許是真生氣,忙把手往回縮,卻被他死死拽住。
「不過是一場比賽,你至於這樣么!」沈浩然看著她一臉無辜,裝笑矇事的無賴樣也只能嘆氣,拉著她不由分說地走進店裡,對門口掌柜說:「溫一罐桃花酒來。」
「是,公子。」掌柜應了一聲便放下手中記賬的筆,從櫃底下拿了壇酒便匆匆去了廚房。
「沈大哥,這兒這麼多人……」易寯羽看店內的食客都向他們看,湊近小聲對沈浩然說,「若被旁人誤會了……」
沈浩然冷眼一掃,堂內悉悉索索議論聲驟停,他冷著臉拉住不停掙扎易寯羽快步上了二樓雅間。
「坐著,」沈浩然關上門,解下風袍,隨手搭在屏風上,拉著易寯羽坐到桌旁,握著她的手嘆道,「你明知我早已答應,何苦這麼折騰自己!上回出門受了傷,我還能狡辯與己無關,這回你要我怎麼跟你哥哥解釋!」
「沒事兒,只是一點瘀傷,明兒就好了。」易寯羽看他氣惱,便岔開話題笑道,「久聞『名饌軒』湯、酒極佳,一罐『佛跳牆』馳名四海,一壇『桃花釀』醉人芬芳,哥哥讓人溫了酒,是要與我把酒言歡的吧?」
沈浩然看她眨著大眼睛,無辜微笑的模樣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狠狠放開她的手,起身說道:「在這等我!」說完便隻身出門,臨走還「嘭」的一聲將門用力帶上。
易寯羽嘆了口氣,解下披肩,走到窗前,看著在陽光下更加紅腫發亮的雙手,嘴輕輕吹著傷口,絲絲涼風略緩解了疼痛之感。
沈浩然一腳踹開門,看著吹手的易寯羽怒道:「讓你逞強!」
易寯羽轉身看他捧著一盆熱水,身後一個小廝也拿著盆一同進門,小廝將盆、酒、手巾放下便行禮退出。
易寯羽細數東西,走上前疑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沈浩然拉她落座,卻也沒有回應,替她將袖口上挽,拿起毛巾沾著熱水,握住她的手,輕輕擦著傷口。
「疼么?」沈浩然低頭仔細吹著,手上力道輕緩,抬頭看羞紅雙頰、不做言聲的易寯羽不由一笑,「馬都快被你累死了也不知停下,我要是不答應你,你還不把我的沈宅拆了!」
「我哪裡就那麼蠻橫了!」易寯羽看他擦得差不多了,便問道,「沒事的,你那酒是幹什麼用?」
沈浩然將酒上的紅巾起開,將整壇酒都倒進一個空盆之中,濃郁的桃花香霎時充滿整個房間。
「桃花有行血破淤之效,熱酒能加快藥力。」沈浩然說完便抓住易寯羽的雙手快速沁進酒液之中。
「疼!」酒液混進傷口中,千把細刀般割扯的疼痛使易寯羽厲聲驚呼,「沈浩然!」
「噓!」沈浩然一手按住她的雙手,一手捂住她的嘴,輕聲道,「姑奶奶,你這麼一叫,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麼著了呢!」
「疼!」易寯羽含混地嗚咽,狐眼倏地便通紅流下眼淚。
「泡一會就好了,」沈浩然輕聲安慰道,漸漸放開手,看她乖乖將手泡在盆中只是低頭不住的抽泣,沒有安慰反倒厲聲訓道,「沒那個本事,還非要魯莽逞強,活該!」
易寯羽猛地抬頭瞪著沈浩然,沒有爭辯反而哭得更厲害,晶瑩的眼淚像是雨珠般不停落下,頹然坐在椅上咬著下唇哽咽不已。
沈浩然看她哭得愈發凄慘,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緩緩伸開雙臂將她擁在懷中,像是哄孩子一般拍她的背,輕聲道:「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非要比試,才讓你受了傷,都是我不好……你要是覺得不解氣,就罵我兩句。別哭了,要是眼睛再哭腫了,我就更說不清了……」
「哼!」易寯羽聽到這也不禁一笑,抬起頭正對上沈浩然明亮深邃的桃花眼,看沈浩然愣獃獃的表情又「噗嗤」一聲笑,側過身去,兀自偷笑。
「你笑什麼?」沈浩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見她不肯轉身,便牽起她的手,也調笑道:「自己都成酒糟豬蹄了,還有心情笑!」
易寯羽嬌嗔一眼,抽回手一看,果真傷口已經不再流血,手掌紫痕也消了大半。
「把手擦了,我去命人上菜!」沈浩然臨出門前對望手發獃的易寯羽淺笑道。
「少主回來了,」浩鵠趕身上前,緊抓住馬韁,扶穩易寯羽下馬,瞟了一眼緊隨其後的沈浩然轉身對身旁的小廝吩咐道:「花廊下備三份茶點。」
小廝得令立即行禮離去。
「天色尚早,若你不誠心趕我走,我便妄自留下討杯茶吃。」沈浩然躍下馬,將馬韁拋給小廝便笑著走上前。
「這口氣!」易寯羽回首佯嗔道,「倒好像我故意小家子氣,連杯茶也吝嗇給你似的。」
「就是如此啊,」沈浩然走上前笑道,「方才在名饌軒品用的各色佳肴還是賒著賬呢!」
「是沈大哥慣我賒的,」易寯羽背手笑著轉身,伶俐回道,「若我付了錢豈不是太駁沈大哥的臉面,日後沈大哥還如何在應天『呼風喚雨』呢!」
「妮子,」沈浩然忽然嚴肅起來,徐徐道,「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你可莫要胡言!」
浩鵠眼見氣氛尷尬,走上前拱手插道:「少主,長公子留下口信:新窯出品,多是胎薄釉白,花紋新巧,色澤鮮麗,難得有上品如此,便趕去督工了,應天之事還請小姐全權應承。」
「什麼新窯!不過幾片瓷片罷了!也值得他親自前去?」易寯羽聞得如此,怒嘆一句,扔下馬鞭快步走道,「故意留我一人!讓我什麼事兒都要聽他的!」
沈浩然淺淺一笑,默默撿起地上的馬鞭遞給語塞的浩鵠,擺了擺手獨自跟上她的腳步,輕聲勸慰道:「罷了,長兄如父,令兄如此必然有他的道理。何況,你還有我啊。」見她行入花廊,走上亭台,抓起茶杯,猛灌自己喝下整杯涼茶,倒嗆得咳嗽,倏忽憋紅了臉的狼狽樣,沈浩然輕拍著她的背,搖頭笑道:「那燕王府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至於把你嚇成這般模樣?」
「小姐,」錢蓉從花捶門而入,快速走來,連忙遞上手中的絲帕說,「王爺已在門口了,您是否更衣前去相迎?」
「誰請他來的?」易寯羽一把奪過手絹,輕拭著嘴角,看著錢蓉搖頭,柳眉微蹙沉吟片刻,轉身對沈浩然淺笑道,「哥哥先幫我應承,我去去就來。」
「三日後才是他的生辰,怎的今日會來你的府邸?」沈浩然聽著漸近的小廝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轉身望向不遠處那玄色衣衫,劍眉微動,聲音立刻沉了幾分,「去吧,這裡有我。」
易寯羽看著漸行漸近的人影迅速轉身,狐眼一挑,痞笑到:「走吧,蓉兒」。
明明眼見自己前來,卻即刻轉身離去,這妮子是什麼意思!雖有不悅,趙棣依舊唇角微微上揚,淡然前行,看著沈浩然欠身拱手請安的客套還是微嘆了口氣。
「沈兄也在,」趙棣一甩長袖,拿起亭中石桌上的描金雪玉瓷杯,淺聲笑道,「坐於轎中見兩位飛騎揚起紅塵一片,不知是從何處來呢?易姑娘的臂傷已經好全了嗎?」
「天朗氣清,王爺也來這兒欣賞百花艷景嗎?」沈浩然俯下身手指畫廊石壁上的浮雕淺笑道,「無論是外牆青瓦,還是內庭壁磚皆刻有百態世界:花鳥魚蟲,鶯歌燕舞,無不栩栩如生。王爺你看,這壁上的《西施浣紗》,不僅構圖精巧,人物生動,就連溪旁柳樹上的家雀也翩然生姿,彷彿活了起來,盈盈淺唱。真是精緻啊。」
趙棣抿了口茶,鳳眸一凜,緊盯著環顧左右而言它、嬉笑不已的沈浩然,不禁微怒,扣下杯蓋,冷笑一聲:「沈兄好情致,看的真仔細啊。」
「傳言易宅曾因宅邸超親王宅院,惹得聖上惱怒不已。看眼前花株過千,亭台拱廊,蓮湖浮橋,飛檐轉閣更是數不勝數,聽說易少主所居之『摘星樓』之檐廊壁畫亦出自如意畫館,如此確實有僭越之嫌。」沈浩然話鋒一轉,淺笑道,「王爺可知,是何人使得聖上息怒,易宅得以保全的?」
趙棣放下茶杯,短暫一怔,挑眉反問:「沈兄耳聽八方,想必知曉答案,何苦來問本王呢?」
「王爺謬讚,」沈浩然緩緩走上前,正對上趙棣冷焰鳳眸,輕聲淺笑道,「任誰能比得過王爺呢?您看那原在東南角開得荼蘼的血紅木棉,過不多久恐也只會剩下低矮樹樁了。王爺看不過眼的東西果然都如此短暫么?那次城郊雪地遇刺,誰敢說又不是無聲的警告呢?」
「沈家金號固然是宮廷供奉的不二人選,不過易宅如今如耀天光焰,也難免有人心生怨恨。」趙棣向他又走近幾步,薄唇微彎,低聲淺笑:「那藍顏簪是巧奪天工……可你聽說過王浩之名嗎?那個道士迷了她的心竅,死了不算,竟還讓她每年去觀中只著瓊華為他守喪,歲歲不斷,痴心如此,真叫人感嘆。」
「他救過我的性命,我不過每年在其忌日祭奠以作緬懷,」一身水晶碧色長裙的易寯羽行之無聲,悄然走到廊前,狐眼緊盯著二人,挺翹櫻唇無一絲暖意,漠然道,「王爺連這些細微枝節也打聽的如此清楚,寯羽不過小小女子,王爺如此關心真是大可不必。」
沈浩然轉身走下台階,獨自緩步行至木棉樁前,兀自淺嘆:「因樹為名,今樹亦枯也。」
看不見他的神情,側耳只聽他沉吟默嘆,回首之間,那人仰首遠望,白衣如畫,風動袍角青竹,身旁百花盛放,香氣了卻塵世所有痕迹。輕喚一聲「哥哥」,卻只得一句「天色已晚,再留不便」的借口,攜一身皓白匆匆離去。
「三日後我自會盛裝攜禮登門,王爺還是回去吧。」易寯羽合上美目輕嘆,「蓉兒,送王爺……」
「不必勉強,」趙棣走上前打斷她,鳳眸微垂,輕聲道,「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的傷。」
「傷?什麼傷?我為王爺傷過嗎?」易寯羽走上前,蹙緊雙眉,猛然撩開左袖,那血褐色長痂赫然立於玉白藕臂上,那樣鮮艷、那樣醜陋。
「為你擋箭如何?鮮血染紅夾襖如何?也許永遠存留的長疤又如何?你是怎樣待我的?」易寯羽一聲苦笑,理好袖紗,狐眼微紅,泣音微顫,「趙棣,你是人中龍鳳不假,可我易寯羽絕不是攀附的藤蔓,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慰問』。」
橘色夕陽熹微,將她背影強拉得決絕纖長,水晶碧的紗裙凌風舞動更像刀劍鋒刃。
那樣冰冷,那樣無情。
「我……」明明關懷,為何吐不出口;明明悸動,為何又覆萬丈冰雪。趙棣靜靜從袖中拿出那瓶向太醫院求了許久的貢葯——雪肌凝萃膏,默然輕放在冰冷石桌上,希望再現那白璧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