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十節
「小姐這般前去只怕太……」去往如意畫館的馬車中,青鸞望著閉目小憩的易寯羽喃喃道,「小姐,奴婢怕……」
「怕什麼,」易寯羽輕嘆一聲,「你上次也說已經許久沒見過自己容貌,我這般只是儘快成全你。你放心隨桂兒回去,從此便也只姓柳了……」
「少主,到了。」浩鵠命人勒住馬車,走到馬車旁,打開車門,扶著易寯羽下來,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人在裡屋。」
易寯羽略點頭,扶著青鸞的手向畫館走去。畫館照門的小廝立刻走上前相迎,欠身行禮笑道:「易少主訂的畫還在改,請您進樓上喝茶等候片刻。」
「嗯,」輕輕應了聲,易寯羽跟著小廝穿過大廳,穿過迴廊,走進內廳。
領路小廝見四下無人,躬身輕聲道:「少主,人在二樓,小的在這看守,您且放心去吧。」
「嗯。」輕應一聲,浩鵠、青鸞和易寯羽走進屋,青鸞轉身撕下面上一層酷似真膚的人皮面具,扯下薄薄一層外衣,露出裡面的宮裝。
「這些年委屈你了,養兵千日,今天可就看你了。」易寯羽凝視道。青鸞不作聲,只低頭微微一笑,緊隨其後。
行至二樓,推開暖閣的門,還未看清來人,便只見一個身著金黃衣衫的小小人兒小跑著撲進易寯羽的懷裡,嘴裡甜甜喚著「姑姑」。
「不是說過了么,在外面不許叫我姑姑,又忘了!」易寯羽抱起他,雙眸溫柔的笑儘是寵溺,「又長壯了些,姑姑抱起來都吃力了。」
男孩緊緊攀住易寯羽的肩膀,花朵般的笑容讓人生不起氣來,稚嫩的嗓音輕聲說著:「桂兒記著呢,母妃也是這般吩咐的,可我實在想念姑姑,一見著便脫口而出了。您怎的這麼久沒來看我,旁人扎的紙鳶、做的點心都不如姑姑,我都不喜歡。」
「好,」易寯羽看著一旁淺笑的柳如風輕輕點頭,坐到一旁的紫藤椅上抱著男孩笑道,「你若肯努力習畫,與趙雲玟交好親厚,姑姑就多進宮看看你。」
男孩聽到這,側臉望向一直站在門邊身著宮女衣衫的青鸞問道:「姑姑,那便是柳畫師的妹妹?您跟我說過的柳青鸞?」
「是呀,你喜歡畫畫,可是柳畫師身為男子不便進宮,她能跟柳畫師畫的一樣好,而且做的點心也很好吃,待會就讓她跟你回宮去,以後照顧你好不好?」易寯羽摟著男孩笑問道。
男孩又仔細看了看這個美麗而又陌生的面孔,柳葉細目,瓊鼻櫻口,粉紅的膚色恰似春日裡的桃花,正是一個小家碧玉呢!
「母妃說柳姐姐面容清麗,溫柔多姿,我若見了定會喜歡。」男孩看著易寯羽笑著恭維道,「可我還是更喜歡姑姑。」
「我怎堪殿下叫聲姐姐,只要殿下不嫌民女卑微便好。」青鸞行禮淺笑道。
男孩跳出易寯羽的懷抱,走近青鸞,拉著她的手到易寯羽身邊道:「自打姑姑一進屋我便聞到一股馨香,原以為是姑姑身上的,沒想到是柳姑姑,細潤溫暖,聞著格外舒心,桂兒喜歡。」
「你出宮時間怕是也久了,再不回去,娘娘該擔心了。」易寯羽低頭摸著男孩的頭微笑道,「青鸞,以後你就是十三殿下的人了,要好好伺候。」
「能伺候殿下是民女的福氣,只是日後便無人照顧哥哥了,還望哥哥多多保重。」青鸞朝柳如風躬身微泣道,「妹妹這一走,怕不知何時才能與哥哥相見了。」
青鸞一語雙關,話裡有話,易寯羽也只是向其微微點頭,算是應允她心。
「這是妹妹的福氣,何況你我同在宮禁侍候,總有相見之時,妹妹不必憂慮。」柳如風笑道,「時辰不早了,殿下還是早些回去吧,若是被他人發現你私自出宮,你可就再也出不來了。」
「好吧,姑姑可要快些來看我。」男孩走上前又親了易寯羽側頰一下,回頭對一同出宮的宮女說,「你就留下伺候姑姑吧。」
那宮女神情獃滯,只僵硬地點頭,弓著身子也不說話。
浩鵠推開門行禮道:「小的送殿下出去。」
「姑姑,我走了……」男孩走到門口又回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易寯羽揮手告別,直至看不見她為止才趴在青鸞的肩頭獨自抹掉眼淚,兀自嘆氣。
「那孩子跟你很親呢。」柳如風笑著走上前,將門關上,回頭看著留在屋內的宮女,輕聲道,「她怎麼辦?」
「凝魂散只能控制她一時,」易寯羽透過窗縫俯視青鸞離去的背影,淡淡道,「她出得來,便再也回不去了。」
二月春曉,天氣回暖得快,聽聞城郊小溪旁一小片梨樹已開花,易寯羽見天氣好,便與浩鵠一同去垂釣。
「都乾淨了?」易寯羽望向平靜的溪面淡淡問著。
「化屍散,連灰都不剩,乾淨徹底。」浩鵠扔開魚鉤,坐在她身旁輕聲道,「柳姑娘也安全進宮了。」
「青鴻必會難受,讓蓉兒多勸勸。這女人,既是溫柔刀,又是療傷葯。」易寯羽看著水面上被風吹落的梨花瓣也不由得一聲輕嘆,「他們兄妹原也是窮苦出身,如今分開,只能讓蓉兒多多安慰了。」
「主子這是成全他們,否則就憑他妹妹的資質,怎能進宮門半步。」浩鵠正說笑著,突然像是察覺出什麼,輕輕放下手中魚竿,側耳貼地,聽了一會兒,起身輕聲道,「兩人一馬,還有一里便到。」
易寯羽輕聲一笑,看著浮動的魚漂,慢慢收緊魚線,調笑道,「今兒倒還帶著隨從。」
沈浩然緩步行來,遠遠向溪邊看去,青綠林中一身紅梅雪色絲袍的浩鵠首先轉身行禮,放下手中的魚桿,大步上前抱拳道:「浩鵠見過公子,漁具已經為您備齊。」
「靈兒,」沈浩然側過身對身旁的小廝道,「你跟著浩鵠牽馬吃草去。」
靈兒一身淺青素衫,接過馬韁鞠躬應道:「是。」
浩鵠折返回易寯羽身旁,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撫著馬鬃,躬身對易寯羽說「少主,奴才去下游散馬了。」
易寯羽應了一聲點頭,浩鵠便牽著馬同靈兒往下遊走去。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沈浩然看著易寯羽的背影邊走邊笑,「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此處只見梨花片片浮於渠上,初春陽光清透明媚,何來蒹葭與白霜?」易寯羽並未回頭,聽著動靜淺笑道,「當初我吟唱《菩薩蠻》,沈大哥也是這般考究。」
沈浩然聽后淺笑不已,走上前,安坐於包絨矮椅上,看著波光粼粼溪水上漾起如碎玉般梨花瓣,深吸一口氣,細細品著香甜芬芳,緩緩道:「又是艷陽天,又是城郊,這次又是帶我瞧誰?」
「沈家金號日進斗金,我知道沈大哥事忙,不敢輕易叨擾,只是想著春光如許,美景如此,若是辜負也是可惜了。」易寯羽看著魚漂淺笑道,「現下正有一件難事,我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辦法,沈大哥明慧善謀,所以特請哥哥幫幫我。」
沈浩然側頭看她水天碧色的披肩上灑滿潔白梨花,恰似身旁清透溪水,蝴蝶挽的青青髮鬢邊獨簪了那支藍鶯尾花簪,晰白的面上淺笑久久,不像是遇急要人出主意不可的樣子。
「二公子和易宏公子呢?」沈浩然淺笑道,「自上次一事後,易宏公子更將小姐當成掌上明珠般捧著,怎的今日輕縱了你出門?」
「弟弟去福建未回,哥哥成天瑣事纏身,我哪裡還能見到他們。」易寯羽側過身看著沈浩然微蹙眉道,「沈大哥這般,莫不是煩了妹妹?」
「這倒沒有,」沈浩然伸了個懶腰,靠在椅子上淺笑道,「我只是在想,什麼事能煩得了冰雪聰明的易家小姐……世人都說財能通天,易宅狂斂天下之財,想必也只有去不去皇家王府什麼的,才能令妹妹如此困擾吧?」
「沈大哥心有七竅,又善察人意,妹妹種種自然都逃不過哥哥慧眼。正是呢,我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易寯羽蹙眉道,「前些日子王爺親自來府上,說什麼也要我與哥哥都去,我無處躲藏且也不敢明言拒絕,特來請哥哥指點迷經呢。」
「那天易宏說的沒錯,眼見他風頭日盛,你與他作對無益,倒不如爽快答應,」沈浩然側頭看著她輕笑道,「若是妹妹實在不喜歡,屆時早早退席便是了。」
「哥哥說的是,所以我與王爺打了個賭,」易寯羽又道,「哥哥前去摘星樓時可見得花園中一株即將開放的木棉?我與王爺約定,若是木棉全開便去王府相賀。可是這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難不成花不開,我還就能不去?」
「那妹妹是如何打算的?」沈浩然看她神色自若必有良計便也心甘默默聽著。
「三日後便是王爺擺宴之時,不如……」易寯羽莞爾一笑,狐眼微彎,深情款款道,「我與沈大哥同去?」
沈浩然看她一臉萌滯,淺笑而望,狐眼一眨一眨,甚是可愛。他先是一愣,后又眯眼笑問道:「妹妹乃是易家唯一的女主人,身份貴重,又是未嫁之身……你與我同去,怕是不妥吧?」
「正是因為你我未婚,我才相邀。」易寯羽撇眼嘟嘴,輕嘆道,「哥哥若是不方便,那妹妹也就不為難了。」
沈浩然抿嘴一笑,輕咳一聲,拉平袍角,徐徐道:「我若答應,有什麼好處?」
易寯羽一扭頭瞧他正經微坐,噗嗤一笑,從身旁捧了一個紫檀盒遞給他,笑道:「昨兒去如意畫館取畫,聽柳公子說在琴館遇見了靈兒,靈兒看上去很是傷心,正與琴館老闆爭執……」
沈浩然接過木盒,打開一看,當中正是一架鳳紋古琴。他將盒放在膝頭,琴捧出,置於盒上,指尖輕輕一勾,清脆弦音便悠悠疏散開來。
「你的琴怕是修不好了,正好易宅有一架,」易寯羽看他愛不釋手的模樣笑道,「哥哥喜歡么?」
「音質清脆,木質細潤,」沈浩然緩緩撫琴道,「妹妹哪裡尋得這樣的好琴?」
還未聽得易寯羽回答,只聞得一曲《春江花月夜》在身旁悄然奏起,沈浩然側臉一看,易寯羽膝上正立一架凰頭琴。春風吹起雪白梨花,灑下漫天華章,若雪柔白花瓣散落到各處,驕陽水汽蒸騰,將她襯得像畫中人般。
別樣朦朧,別樣出塵。
「此琴名為『鳳求凰』,」易寯羽彈琴徐徐道,「原就是一對,是我命人制來作嫁妝的。可惜……故人不在,獨留一對琴,也實在沒什麼意趣。不瞞沈大哥,初次見你時,我驚訝不已。你與故人實在太過相像,我多番語出無狀也只是因此罷了。」
「你送鳳琴給我,只是因為……我長得像他?」沈浩然看她雙手勾彈琴弦,雙眸卻看向遠處密林,迷離的眼神那樣飄渺,唇邊一絲苦笑,像是思念至極的哀愁。
「常聽人說緣分一詞,也許上蒼讓我錯過他,遇見你,就是緣分吧。」易寯羽淺淺一笑,明明傾國之美,卻又像是失落至極,嘆一口氣又道,「鳳琴鏗鏘,凰琴柔婉。想來送與沈大哥這樣的愛琴之人,才不算辜負。」
沈浩然瞧她總是避之左右而言它,劍眉不由得蹙緊,繼而又追問道:「我和他……是容貌相像,還是品性相似?」
「他……」易寯羽停手按住琴弦,苦笑一聲,低首嘆道,「性子冷若冰霜,遠沒有沈大哥待我這樣好,只是容貌相像罷了。」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沈浩然聞言嘆道,「兩琴保存完好如新,琴弦上的松香味道還絲絲髮散……你很想念他吧?那他現在又身在何處?」
「很多人,我們還未說出再見,就真的再也不見。到頭來,也只能輕嘆一句:世事無常。」易寯羽緩緩撫著琴弦,雙眼微紅,哽咽一句,「他墜下山崖,連屍身也未找到……」
「是我不好,不該問這麼多,」沈浩然又將琴裝進盒內,指尖輕觸盒蓋道,「此琴太過珍貴,我不能要。」
「人已去,獨留琴,再緬懷也是無用。」易寯羽重新彈起一首新曲,莞爾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你像他,是我們三人的緣分;你收琴,更是賦予了此琴新的含義。否則,此琴必將被我長久置於箱中,不見天日了。」
「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沈浩然淺淺一笑,道,「『鳳求凰』,如此有情意的好琴,我定好好收著,不辜負妹妹一番苦心。」
易寯羽抬頭看著花瓣隨流水而去,彈琴一笑,不再言語。
沈浩然閉目細聽,一時驚,笑問道:「妹妹彈得是什麼曲子,我竟從未聽過。」
「閑時寫的,暫時還沒有取名,哥哥若是喜歡,回去我便默下來,命人將曲譜送至府上。」易寯羽淺笑道,「哥哥博文廣知、立地書櫥,不如為此曲取個名字吧?」
沈浩然將琴放置一旁,略蹙眉喃喃道:「時而清揚婉轉,時而激昂無拘,又帶有一絲哀愁……溪邊、晴天、梨花盛放、美人獨奏……《粼晴雪》如何?」
易寯羽停弦,側顏目光流轉,笑答:「粼波微漾,晴空萬里,花如香雪,甚好。」
沈浩然側身一望,浩鵠和靈兒正牽馬沿溪向他們走來,沈浩然靈機一動,起身對易寯羽說:「我看你撫琴流暢,臂傷應已大好了吧?」
易寯羽不明其意,將琴放到一旁,也起身應道:「哥哥送來的葯很好,傷口已經好全,只留淡淡疤痕。」
「上回騎馬出城未能如願,難得今日天氣好,不若賽馬吧?」沈浩然起身笑道,「你我同時從這裡策馬而歸,看誰先到『名饌軒』。若你贏了我,三日後我便先到易宅。」
易寯羽低頭淺笑,走上前從浩鵠手中牽過馬韁,吩咐道:「我與沈公子先回城,你收拾好了回府等我吧。」
「荒郊野外,少主隻身一人,怕是不安全……」還未等浩鵠說完,眾人只聽一聲「駕」,沈浩然便早已鞭馬揚長而去。
「沈浩然!」易寯羽聞聲回頭驚呼,連忙翻身上馬,腿夾馬腹,揮開鞭子,馳馬追去。「少主!少主!」浩鵠在身後喊的聲音也逐漸消弭。
馬越跑越遠,沈浩然卻回頭輕輕一笑,用鞭奮力打馬,那匹棕紅壯馬立刻長嘶一聲,如離弦的箭般快速向前賓士。
眼見要輸,易寯羽細細想了想,雙手緊勒韁繩,調轉馬頭,急速向右邊的密林奔去。
許久沒聽見追來的馬蹄聲,沈浩然勒馬停住,不由得在齊人高的雜草中騎著馬來回踱步,環顧四周,蹙眉自語:「不會迷路了吧?」倏地,一個黑藍交叉身影從他身旁躥過,他定睛一看,竟是易寯羽抄近路追到自己身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