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二十八節
沈浩然交代完事轉身欲回廳,抬首見凌霄撫弄易寯羽的髮釵,而易寯羽非但不躲,反而低下頭乖順地由著他輕侮。直到易寯羽抬頭看到自己,才後退一步,匆匆忙忙從二樓廊台上跑下,繞道花園之中。
「沈哥哥……」易寯羽微喘著氣,含糊道,「凌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怎樣?他的手都快摸到你的臉了,你都不知躲避一下嗎?沈浩然一言不發,只是仍舊冷麵盯著易寯羽。
「我……其實……」易寯羽只喃喃道,「他剛剛不過是發現我發上有隻小蟲,要幫我拿掉而已。不是有意……」
還未等易寯羽說完,沈浩然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上前,一手攬過她盈盈一握的細腰,一手托著她的烏髮便擁進懷裡,而雙目直盯著二樓穩如泰山不改神色的凌霄。
凌霄目光一凌,緩緩轉身打開房門,走下廊台,坐在上官鶴身旁靜靜飲酒聽戲。上官鶴見他頷首凝神、神情難測也不敢多言,只晃著酒杯細聽戲文罷了。
易寯羽被沈浩然連番動作驚得一愣,等想起掙扎時,卻怎麼也推不開沈浩然的緊箍。
「你不是會武功嗎?」沈浩然鬆開手臂,凝視易寯羽的雙眸,氣息直撲在易寯羽的鼻尖,輕聲說道,「若是氣惱,一掌打死我好了。」
他是如何知曉的?易寯羽一怔,轉念本想奚落他兩句以平復心緒,怎料抬首卻又被桃花眼的溫情所蠱,只得低下頭輕輕罵了句,「登徒子!」
沈浩然見她雙耳都紅了起來,輕輕笑道:「羽兒雙頰緋紅,很是好看。」
真是蹬鼻子上臉!易寯羽猛然推開他,本想大罵兩句出出氣,可盼顧間又發現僕從甚多,只得低著頭拉著他的衣袖快步折轉到花木叢生的僻靜處。
易寯羽四處看看確認無人,猛地甩開沈浩然的衣袖,呵斥道:「登徒子!人來人往的走廊,你不顧我的清白名聲,就……」
正說著,沈浩然卻上前一步,伸手快速取下易寯羽鬢邊的金簪,仔細端詳,冷笑一聲,隨手扔向一旁的花叢。
「你!那可是新做的!」易寯羽雖不忿沈浩然此舉,但介於心中所礙,只得忍下怒氣,本想去撿,沈浩然卻攔住她,借力擁她入懷,輕聲問道:「我送給你的玉簪呢?又丟了?」
易寯羽怕內力過大會傷了他,也怕引人懷疑自己年紀輕輕為何會有絕世武功,故而不敢輕易用力推搡,只是壓低聲音怒道:「你放開我!會被人看見的!」
「在綠鬢樹下你不怕被人看見,如今為何怕落人口實?」沈浩然輕輕鬆開手,見易寯羽迅速掙開轉身躲到一旁,立刻冷下聲音,又問道,「我送你的簪子呢?」
易寯羽見沈浩然似乎真的怒了,只得跨過碎石路,繞遠尋回金簪,嘟嘴道:「我今日穿的是芙蓉裙金紗衣,配藍色玉簪……不奇怪嗎?」
戴我送的玉簪就奇怪?沈浩然大步行至易寯羽身旁,又奪回金簪,蹙眉問道:「這又是誰送給你的?」
「你今日是怎麼了?這是我晟金號今日打造的春季新款,不是什麼人送的,你快還給我!」易寯羽見他怒氣漸消,轉念細細思索,心中霎時煥然開朗,昂首調笑道,「我知道了,沈公子是看到我與凌哥哥親密,吃醋了吧?」
「是又如何?」沈浩然把簪子插回易寯羽的鬢邊,佯裝怒道,「我若與旁人在一處,你難道不氣?」
「撇開樣貌不談,凌哥哥的歲數都可以做我父親了,親密是因為他真的待我好。我與他相識十數年,他一直照顧我如兄如父。」易寯羽借著一旁的池水扶正金簪,笑道,「你若願我戴那藍顏簪,我再命人多做幾身藍色或青色的衣裙相配便是。沈公子身份貴重,不便動怒,恐遭旁人非議!」
「你才多大?與他相識十多年?他當初結識你還不知抱著怎樣詭秘的心思呢!」沈浩然聽她說得輕巧,反倒怒了,「若你對我情真,便該對其他男人拒之千里才是。」
「你這是什麼話?自己小氣反倒怨起旁人。我認得他在你之前十數年都未曾動過半分情絲,到了今日還能如何?」易寯羽嘆了口氣,拉著沈浩然的衣袖,噘唇柔聲徐徐道,「我是鳳羽庄的莊主,也是易宅的少主,若是真拒每人於千里之外,這生意還要如何做下去?」
又是撒嬌耍混的老一套!沈浩然轉過身去背著手默默嘆氣,不再言語。易寯羽笑著走上前,纖指握住他背在身後的手笑道:「易宅能至今日全靠重諾守信,我既都說了千年同心,必定不會反悔。夫君信我!」
「你……」沈浩然轉身瞧她笑魘如花,只得嘆道:「我定是前世欠了你……」
上官鶴眼見台上戲已唱罷,青衣躬身作揖,也得硬著頭皮又點了一出候著,畢竟台下的戲還沒有演完。正當他焦灼難堪之時,易寯羽與沈浩然有說有笑的從側門而入,上官鶴立即站起身走上前笑道:「易妹,易兄傳話說有事相商,浩鵠現在正在門外候著呢。這不,凌兄也等你許久了。」
「還沒有好好享用餐點便要走了,沈某招待不周,給易少主、凌公子賠罪了。」沈浩然拱手說道,「不如,改日我在府上擺宴恭候兩位?」
「沈公子真是客氣,明明是我們不請自來添了麻煩,哪裡還敢到府上叨擾。」凌霄起身搶先說道,「丫頭,你哥哥大病方醒還需照料,我們先走吧。」
易寯羽笑而不語,默默走到凌霄身旁,輕輕揮袖道:「上官哥哥、沈公子,打擾了,改日再聚。」
「下月初五便是易妹的生辰,想必那時易兄的身子也好全了,屆時我與沈兄一起登門拜訪?」上官鶴笑道,「沈兄或是不知,易宅中的百花釀各有特色,回味綿長,天下可再沒有旁的比得上。」
沈浩然拱手回禮道:「今日真是怠慢了,易少主的生辰即便是沒有請帖我也自當到場,兩位好走。」
四人一直行至門口,直到目送易寯羽和凌霄登車走遠,上官鶴才拐著沈浩然走進屋去,心中不禁一陣嘆息:正經戲就只剩我一個人演了。
「你今日是怎麼了,我不過說了一句不必對他太客氣。你倒好,句句夾槍帶棒,真沒有一點掌門風範。」易寯羽倚在團枕上,只手撐住下顎,嘟著嘴問,「浩鵠是你叫來的吧?我都還沒有說完話呢,就這樣被你拉走了。枉費我來之前還打扮許久……」
「你這丫頭!我處處為你著想,你倒是倒打一耙。貴公子沈浩然什麼繽紛艷色沒見過,縱使灼灼其華與凡塵俗女又有何不同?」凌霄閉目笑答,「只有永遠得不到的或是得到又失去的才珍貴,你這樣濃烈熱情反而壞事。」
「我都還沒有提到請願團的事呢,怎麼引出鹽幫打探虛實?」易寯羽抱枕入懷憤憤道,「他對此事必定知曉,卻隻字不提,倒是追著問我在哪學得武藝……」
「沈浩然獨自在商海沉浮這麼多年,豈是一兩句話能打探得了虛實的?不過你之前提過那個傾慕他的呂家小姐,倒是可以拿她做一番文章。」凌霄側身徐徐道,「你不是一直想對比燕王和沈浩然哪個更佳?只需激怒呂昭菡即可。宮中咱們不動聲色的處理了假玉的事,依著趙樉的性子,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就這麼沒了,也不會輕易放過易宅。接下來,你可有的忙了!」
「這些事兒倒是可以放一放,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影:青鸞和青鴻一向兄妹情深,這次被迫分開且永不能相認,怎會如此平靜?劫鏢那件事我也是吩咐不許傷人,怎麼個個掛了彩回來?」易寯羽蹙眉說道,「當初從酷吏手中救下身為奴隸的他們……」
「青鸞成了如風的妹妹,現下又是皇太孫趙雲玟面前的紅人,都不用你費心,自有人盯著。」凌霄低聲思忖道,「青鴻目前倒是沒看出什麼異樣,你的心思一向細巧,既然察覺也不得不防,留幾個羽衛盯著。不過沈浩然怎麼突然問你學武的事?」
「許是因懸崖一舞吧,當初並未留下半分證據,想來多半是詐我罷了。對了,宮中之事你可安排妥當?」易寯羽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倚著軟枕道,「起了個大早,我要眯會,到了叫我。」
「我辦事,你放心。不過,估計你也睡不長,那位公主傍晚時分等侍衛交替之時,一準會來易宅!」凌霄笑道,「你可想想怎麼哄她!」
車架搖搖晃晃不知走了多久,易寯羽睡得迷濛之際倏然被凌霄喚醒,懵懵然下車,恍神剛進小苑小廝小尹便匆匆趕來相告——安慶公主——趙栩已然在芷汀閣求見易宏許久。
凌哥哥的烏鴉嘴啊!易寯羽扶額輕嘆:「真是冤孽!」
「去吧,以她待你情之深,青鴻相對恐被看穿。」凌霄拍著易寯羽的肩膀,仰首輕笑道,「真不知你這齣戲演到什麼是個頭!」
易寯羽搖搖頭,命浩鵠上前附耳聽命,吩咐幾句。她也顧不得對身後那個淺笑不已的人言辭相向,只得匆匆奔到摘星樓換個扮相。
「易宏哥哥,」趙栩一身蒼色布衣,只手扶著門框,努力想透過菱紗向屋內窺望,可惜屋內光線昏暗,層層紗帳遮攔,內室前又有一塊大理石屏風遮擋,什麼都瞧不真切。她盈淚倉皇,卻只得拍著門框,大聲喊道,「易哥哥,我只瞧你一眼,你若安好,我便回宮去。求求你!只一眼便好!」
青鴻躲在屏風后正焦急難耐,側門輕開,一襲玄衣,面容看上去憔悴支離者輕輕擺手,他點頭授意,由小尹扶出門去。
易寯羽走入內室,半卧榻上,蓋好絲被,由浩鵠放下紗幔閉目細聽。待青鴻走遠,易寯羽搓摸著掌中的血葯,輕輕點了點頭。浩鵠拱手行禮,快步走向前廳,打開室門,半跪行禮。
「奴才們不懂事,得罪公主了,請公主饒恕!」浩鵠垂首抱拳道,「公子病重無法起身,不能迎公主駕,請公主恕罪。」
「你說什麼?病……病重?」趙栩淚目閃爍,咬唇啜泣低首不語。忽而繞過浩鵠,隻身撩開層層簾席快步跑入內室。縱使屋內珠光華翠、古董字畫、玉欖金梁她卻只見立於易宏床邊一副礙眼的手杖和已入春卻仍蓋在絲被上從紗幔中漏出一角的厚重裘毯。
「易姐姐告訴我……你已經大好……」趙栩壓低聲音努力平復心緒,咽著唇邊淚,徐徐上前哽咽道,「宏哥哥……你……傷在哪裡?」
易寯羽本想把早已備好的「戲詞」說出,側身隔著紗帳見她掩面悲戚又努力擦拭淚水的模樣卻一時語塞,只得閉目輕嘆,心中喃念:有情多被無情傷……
無意聽得帳內一聲輕嘆,怕自己招人厭煩,趙栩抹凈眼淚,半蹲在錯金竹紋黑檀榻旁,只手扶著欄杆柔聲道:「宏哥哥,讓我看看你……好嗎?」趙栩握緊拳頭忍住不哭,卻只一句,淚便再次奔涌。
「我與殿下雲泥之別,殿下本不必如此。」易寯羽刻意沙啞著嗓子,淺淺嘆道,「天色已晚,殿下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惹你厭煩,可是我忍不住……」趙栩擦著眼淚,輕聲道,「宏哥哥,是誰害的你?我幫你向……」
「殿下高居雲端,實在不必捲入江湖紛爭。」易寯羽打斷她的話,冷下聲音道,「快回宮去吧。」
「宏哥哥,我明白自己身纖力弱,可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真的!」趙栩抬頭透過紗簾似乎看到易宏面上一道細疤,不禁悲從中來,隔紗簾輕撫著,泣道,「是誰下此狠手?」
「你不必知道,咳咳……快回宮去吧。」拂開她的手,裝作側身咳嗽的模樣,易寯羽快速把血葯送入口中咬破。
「宏哥哥!」趙栩沒想到易宏情緒如此激動,即刻轉身端茶,撩開簾幔卻望見他雪色枕邊赫然赭紅一片,如漆黑絲隱約遮住他還在嘔血的口。
「浩鵠!」易寯羽俯身呵道,隱忍地又咳了幾聲,揮袍佯怒下令:「送殿下回宮。」
掌中金杯落,趙栩抽出袖中絲帕,挽開易宏如漆黑髮替他擦拭殷紅嘴角,淚如雨下,喃聲道歉:「都是我不好,我的錯!我走!你別生氣……」
世上怎會有這樣情深的女子?見她落淚不止,易寯羽也一時感傷,輕握住絲帕,閉目輕嘆:「你我本不相欠,真的不必再見。走吧……」
「如果……」趙栩反手握住易宏,輕聲試問,「如果我不是殿下,你還會讓我走嗎?」
易寯羽徐徐翻身,坐立起來,本想再趕她走,卻發現自己連看她通紅雙目也膽怯。明知她深情一片,也明知是自己一再誆騙,可為了易宅眾人,易寯羽也只得又一次長嘆,無奈淺笑道:「此生沒有如果,來世亦不會再見你我。」
趙栩遲緩站起身,自嘲似的笑道:「是啊,我什麼用都沒有……什麼也幫不了你……」
「殿下,」易寯羽見她真是傷感至極,不知如何勸解,只得低聲感嘆,「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如此相待。你該找個愛重你、珍惜你的好男人,平穩度過一生。」
「殿下,」浩鵠立在屏風處,抱拳低聲請道,「請吧。」
趙栩見易宏一臉決絕,抹凈眼淚,聲雖柔語氣卻也是相同的決斷:「宏哥哥……我偏只等你一人,等到你的愛重、你的珍惜,其他人再好我眼只見得到你,我心只思得到你!」
何苦呢……易寯羽輕輕將手中絲帕扔在地上,拉上紗帳又重新躺下,側身卧,眼不見趙栩悲戚,漠然下令:「浩鵠,送客。」
趙栩蹙眉咽淚,走上前拾起絲帕攥在手裡,看易宏冷絕背影笑得勉強至極,輕聲道:「縱是白髮墜地、孑然此生,我心只向你。宏哥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浩鵠從側門送趙栩上小轎,心中也很是感傷,這樣情重的女子真是世間少有,她的那番話任誰聽了也不會像少主般漠然寒絕。可惜這世上塵緣,哪裡又能隨盡自己心愿呢?少主若是男兒身,也當不負卿吧……浩鵠一路嘆息到芷汀閣,卻聽值守的小廝說公子已然睡下,吩咐不讓人驚擾。是啊,少主累了,也該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