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四十五節
淺灰團雲遮蔽星月光熠,昏昏幽魅中,徐風不斷,山嶽潛形。晦朦天色仿若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混沌之世。
被兩側小廝活活架到小島西岸的沈浩然,在冥冥濛蒙的昏暗光線下隱約看到:小島西岸的停靠港灣已拓寬數倍,木案之上彷彿有一碩大簍框,簍框還以繩索捆綁一巨型球囊,球囊之下懸索著一方形黑盒,數名小廝正在往黑盒與簍框中擺放物事。
「還好鶴府與您的名饌軒幾乎將此湖三面圍合,否則還不知此番動靜要如何瞞住往來西湖者。」浩清拱手揖禮,躬身致歉,深深嘆道,「錦衣衛已然將沈宅合圍,只待天黑即入府抓人,少主如此也是為了您的平安。在下會一路護送,直到您安全進入韃靼境內。」
「喂,我說……」沈浩然皺眉狠嘆一聲,還沒說完便被城東突如其來的陣陣煙火綻放聲驚得一瞬止音。
只見無數煙花爭先恐後飛上天幕,如爭艷之百芳綻放,花瓣將漆黑夜色點染成孔雀開屏、天女散花……時而漫天金燦,時而紅霞片片,時而璀璨如星……
與此同時,岸邊布置的小廝們摩擦火石,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火把,將黑盒內的燃料一瞬點起。盒中烈焰霎時騰升,耀如雷霆光束,足有數丈之仞。
「熱氣球原理是利用空氣的熱脹冷縮。此黑盒乃是一分為二的兩套燃燒器,將燃燒加熱的空氣由氣囊下部的埠噴入氣囊。當空氣受熱膨脹后,相對於外部冷空氣具有更低的密度,比重變輕而向上升起,使氣球拖起吊籃一同升空。」浩清按照易寯羽之前要他背下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沈浩然,「唯一的缺點就是點燃料時會發出巨大聲響,所以少主才請周定王、李維庸等幾位大人配合,約定此時一同放出萬千煙火,為您順利離開吸引京中百姓與守衛注意力。少主當真一心為您,請您儘快與在下一同登艙,這花費十數萬兩白銀的煙火只能維持一刻。錯過,便再無法行此計了!您何苦浪費易宅資源,耽誤自身性命呢!」
「呵,說是為我著想,可如今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沈浩然無力反抗,只得苦笑一聲,硬著頭皮上前。
此前三個時辰……
易寯羽令:羽衛分至周定王、幾位公主府、李維庸、李子成家中安排煙火,主人家同意就直接派送安置,不同意就將其殺了,易容成主人再送。
派送路中為避人耳目,用避水油紙包裹的煙火原料被分裝進出入所乘的馬車或轎子里,甚至酒罈、菜筐、整豬……凡是可以藏匿之處,儘是。
為讓更多的人趕去看這場煙火表演,易宅下屬幾個予難民施粥的粥點全部在傍晚之前搬至城東。易寯羽甚至花了大把銀子臨時搭建十數個高架鼓台,安排翠柏軒等秦樓楚館的花魁前去露天表演。如此一來,不論貧苦難民還是紅紫高堂,都前往城東湊熱鬧了。
人聲鼎沸的看演觀眾,加上隆隆轟鳴持續一刻之久的盛大煙火,根本沒有人關注本就因荒年而無人光顧的西湖酒樓群究竟發生了什麼。
如浩清說的那般,易寯羽為了沈浩然能順利離開當真耗費心力。
當然,這場煙火的作用自然不只掩蓋一個異族王子的行蹤。浩鵠亦趁機清除沈宅周圍埋伏的殺手、暗哨,並引一位與沈浩然容貌長相極其相似的影衛入駐沈宅。從此,沈、易兩宅在旁人看來自是分府二居,實際上卻已屬一姓統轄。
易寯羽更是以此警示趙璋,她如今可以調動百官為應天百姓準備這一場漫天煙花,明日亦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將煙花換成炸藥,炸平應天。
所謂「上戰誅心」,不過如是。
在應天的九成人眾都聚於城東看煙花及花魁們的表演時,易寯羽已然換上深袍,扮作易宏模樣,攜錢蓉在趙栩的公主府內與趙栩一同下棋、說笑。
「公主,」惜雪敲門而入,行禮稟報,「王爺已在側門下馬。」
趙栩緩緩落子,起身笑道:「我這位王兄一向不似其他幾個喜歡與人來往,平日里我真是請都請不來呢。也就是公子你了,一喚他便來了。」
易宏也隨之起身,拱手道:「多謝公主成全。」
二人正說著,門口又傳來敲門聲,趙栩淺笑退出,一打開門即見燕王趙棣。他一身黑袍勁裝,立於湛藍星空璀璨煙火之中,孤傲冷峻的面容略顯幾分不怒自威的霸道意氣。趙栩頷首錯身迎趙棣入門,與惜雪一同離去。
「蓉兒,你去門口守著。」易宏並未側目一分,只坐觀棋局,落子輕聲吩咐。
「是。」錢蓉行禮告退。
待屋內僅剩他二人,趙棣解下風袍用力扔在屏風之上,風袍的玉扣摔在金架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趙棣看易宏根本沒反應,刻意長嘆一聲,近前揮袍落座,定定凝視依舊專註於棋局的易宏。雖未說一言,但其周身冷冽嚴威已盡使屋內溫度驟降。
「王爺這是在惱什麼?」易宏將棋盒蓋好,抬首微笑徐徐道,「惱我離宮未等你?還是彬然助我放煙火?或者……」
「你心裡明白!」趙棣冷哼一聲,沒好氣地回道。
「嘖嘖嘖,」易宏側身撐頜笑道,「我可是這世上難有的蠢笨人,怎會明白天家貴胄的王爺為何惱怒。」
「昨夜才逃過一劫,今日你便聯絡百官王府一起放煙花?」趙棣側目怒視,憤憤道,「是慶賀還是示威?你真不怕父皇突然用什麼莫須有的罪名就殺了你嗎?」
「哦,原來王爺是擔心我,才氣成這樣啊。」易宏纖指摩挲著盤中棋子調笑道,「市井之中有句俚語,不知王爺是否聽過:好人活不長,惡人活千年。想我這般惡人,怎會突然就死了呢?再說了,王爺乃是我的保命真人,怎會見我涉險而無動於衷?」
「從那日鶴府開張,你與歐陽倫對弈的棋局我便看得出,你善於隱忍。這些年,無論是強盜賊寇劫鏢戕害,還是同行栽贓,或是官府盤扣陷害,你都能處理得進退有度。」趙棣嘆了口氣說道,「但為什麼你最近越來越激烈冒進,非要跟父皇對著干呢?難道我還能次次救得了你么?」
易宏哼笑一聲,摸了一把棋子扔著玩,彷彿對趙棣口中之事毫不在意,道:「說到『救』,我倒還真有一事相求。」
「求?」趙棣轉身看她戲耍模樣,挑眉笑道,「易宅少主人還對我有所求?」
「喲,您說這話不就生疏了嗎?」易宏兩手輪流扔抓棋子,玩著兒時抓羊拐的遊戲,漫不經心道,「上回抓鹽幫眾匪,我不也求了您嗎?這天下誰人不知少掌軍權的燕王殿下,乃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多少人,多少事都非得求您,才可啊!」
趙棣蹙了蹙眉,一時沒有明白易宏這明褒暗貶究竟何意。他頓了頓,解釋道:「鹽幫之事我當真已盡全力,林暉他根深葉茂,搜抓起來確實……」
「我刻意來公主府避人耳目,找你不是為了區區鹽幫。」易宏單掌接住所有拋出的棋子,拍掌將其慢慢碾成粉末,轉身與他四目相對,定然注視,狐眸盈盈依然,「王爺是皇后名義上的嫡子,雖順位第四,但也有大義名分在。現如今,太子中毒暴斃,二殿下押糧被伏擊,三殿下已遭百官彈劾,按道理,您應是下一屆的太子了。但……我願與您打個賭:陛下既算薨逝,您也只能被他立為輔政大臣,而新一任太子人選,只能是長孫殿下!」
雖說早已聽過易氏有推算未來的預測神通,但當親耳所聞,趙棣卻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她憑什麼推斷的呢?難道百官也會答應父皇如此荒誕的儲君安排嗎?
「殿下不信?」易宏看趙棣面色愈加深沉,陰得都快擠出水來,心底直呼好笑,拍拍掌中粉塵,又道,「不信也罷。沈浩然已然過了關隘,想必不多幾日,王爺就能收到韃靼新君即位的國書了。而現在,我需要王爺大開互市,讓我送些他奪位所需的人員物資。」
「所立互市需要聖旨特批,即使我允,守衛軍官見不到敕令,也不可能在剛剛戰定的邊城對夷人打開城門,互利互市。」趙棣輕哼一聲,斷然拒絕。
「何須敕令這樣麻煩。」易宏起身走到趙棣身側,俯身在其耳邊低聲絮絮,見趙棣眉心微動,似已動搖,直身又道,「如何?」
「這可是你說的!」趙棣容色稍改,昂首端視易宏頷首相應,拉著他的手似笑非笑,鳳眸微眯,似警告一般沉音問道,「如若反悔?」
「為何反悔?」易宏反握住趙棣的手,湊近他的身畔,「您和他都是我親手扶持上位,是我易族未來的倚仗和靠山,我為何會悔?」
「好。」趙棣唇角微微上挑,一把將易宏拉入自己懷中,緊扣住他的雙肩,俊朗的面上笑容格外溫柔,「你只知我『少年王』的稱號,卻未見過我沙場征戰,鐵蹄踏屍山的決絕模樣。若你敢毀約,我既算不要這個天下,也會將易氏眾人屠殺殆盡,償吾傷心!」
易宏無所謂地任他抱去,莞爾應道:「你若敢毀約,我既算耗盡易氏最後一人一物,也會覆滅大周,戮盡趙氏族人。」
兩人相對而視,皆淺笑盈盈。
而在密室之中聽盡他們對話的趙栩卻捂著嘴,微顫柳身,哭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