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五十九節
被中傷吃痛的易宏強裝鎮定無恙,面帶微笑,慢慢走回書房,借著廊前燈光高舉手中玉佩。
只見那玉佩呈三羽火鳳狀,顏色濃艷,質地溫潤,雕工精湛,尤其是燈輝之下,鳳凰翎羽之間微微泛金,更顯神鳥熠熠美妙,當真是塊上好的玉佩。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易宏將玉佩緩緩扣入面露羞色的青顏手中,狐眸微彎緊緊凝視,清雅沉靜的聲音溫柔笑道,「如今,爾於吾堂,不必再往四海求之。顏兒,你可喜歡嗎?」
被易宏灼灼目光盯得羞澀不已的青顏頷首接過玉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細細端瞧,欣喜激動之意在其眸中瞬間化作一片汪汪清淚。
「公子……」青顏緊緊握住玉佩,將它按在心口,連說話的聲音都有幾分顫抖,「從未有人待我這樣好,您會不會永遠待我如初?」
狐眸中並未閃過半分遲疑,易宏莞爾一笑,撫著青顏的肩,將他緩緩帶入懷中,脫口而出:「會。」
彷彿承諾一般,易宏的話簡短而堅定有力。
易宏如水般的溫柔讓青顏沉淪,更讓他意外的是,易宏為了博他一笑,幾乎通宵繪畫,待他將散畫裝訂在燈籠上時,易宏已疲累得伏於桌案前側枕手臂入眠。
燃燒許久的蠟燭燈芯搖曳,明晃晃的光映著易宏輪廓明晰的側顏,柔白的肌膚在燭光下更顯細膩溫潤,尤其是那纖長的睫毛濃密卷翹,顯得狐眸即使閉合也形美魅惑。
青顏取來一件風袍,慢慢走近易宏,緩緩為他蓋過肩頭,卻沒想到如此輕柔的動作也攪擾得易宏眉眼微蹙,似乎轉醒。
「我不冷,阿倫。」易宏閉眼淺笑嘟囔,似醒未醒。
易宏雖說得含糊,但青顏卻聽得一清二楚,搭在易宏肩頭的素手明顯一顫,他側側身低頭細看,易宏閉目依舊面帶淺笑,勻勻呼吸似在睡夢之中。
阿倫……難道公子在夢中也在想他嗎?
青顏眸中光熠瞬間消失不見,垂下眼帘擋住奔涌的傷感。
易宏雖口口聲聲說「喜歡」,但青顏明白,他能得到的所謂「喜歡」,大抵也只是因為與歐陽倫容貌相似而成。也許,換一個性情和順的陌生人,只要他與歐陽大人模樣近似,公子也會青眼。說到底,自己左不過是一個形似歐陽的替代品罷了……
當真只是襄王有意,而公子無夢……
想到這,青顏心潰難已,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快步跑出書屋,於長廊轉角低聲戚戚。
而屋內的易宏卻倏地轉醒,偏頭看看肩上風袍,狐眸冷冽得毫無溫度。他起身走到門邊,斜視守在苑口的浩鵠,頷首示意,轉身尋聲找到廊下滿眼通紅的青顏。
「怎麼了?」易宏為青顏披上外袍,挨著他側坐,撩過他額鬢的碎發,輕輕撫去他面上淺淺的淚痕,明知故問道,「怎麼看上去眼睛紅紅的?」
青顏還未開口回話,浩鵠便踏雨而來,一臉凝重地拱手稟報:「公子,戶部受皇命編造了一份偽供,供詞上說易宅『奉使至川、陝,數遣私人販茶出境,從中牟取暴利』,還說『易宅家奴毆打巡檢稅吏,吏不堪其辱』……林林種種,大小罪名數十!皇帝原令禁軍對易宅圍捕,可歐陽大人不知從哪聽到這個消息,竟將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還自承證詞證據坐實罪過,皇帝震怒,下令即刻杖斃!」
「什麼?」易宏佯裝震驚得一下站起,卻又如受驚不住似的蹙目緊捂心口,身形搖晃地站也站不住。
青顏和浩鵠忙扶住易宏,連連安慰。
易宏凝眉擺手道:「他現在如何了?」
「起初,大殿確實傳令『杖斃禮部員外郎歐陽倫』,但後來趙栩公主前去求情,說自己與歐陽大人相識於微時,一見鍾情,求陛下看在她苦戀已久的份上,饒恕歐陽大人。皇帝心狠不改嚴令,公主甚至以死相逼,才得皇帝收回成命,只是將歐陽大人關押而已。」浩鵠配合道,「公子,您別急,一切尚有轉圜的餘地。」
「皇帝出手——」易宏演得震怒萬分,氣得連手都在抖,吼道,「哪裡還有轉圜之地!」
易宏狐眸霎時變紅,纖掌顫慄,氣促不勻,欲泣未泣的模樣一瞬間便使青顏怔住了,他從未見溫和有禮地易宏如此緊張惱怒,彷彿珍愛摯寶被人橫刀奪取一般。
易宏對歐陽格外的緊張和在意令青顏剎那醒悟,自己這個「影子」恐怕無論怎樣力臻完美也不可能取代歐陽倫在易宏心中的地位,自己不過是他「愛而不得」的「退而其次」。
「公子,不若咱們多花些銀兩,向刑部疏通疏通……」浩鵠「誠懇」地建議。
「陛下下旨,何人敢『疏通』!」易宏雙手捂臉,頹喪地蹲坐,似嗔怪埋怨又似自責傷心,只喃喃哽咽,「他怎麼這麼傻!官員經商,可是剝皮抽筋的重罪,要禍及家人!他本有錦繡前程……」
「公子,你別這樣傷心,若是傷了身子,豈不是讓我們更加不安嗎?」青顏為易宏梳背勸慰,「歐陽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化險為夷!」
「浩鵠!」易宏像是做了什麼重大決策般突然坐起,皺眉定定下令,「安排人手,準備劫獄!」
浩鵠似在遲疑,思忖半晌才答應,抱拳領命:「是!」
「慢!」青顏忙叫住浩鵠,他沒想到一向鎮定自若的易宏居然能為了歐陽不顧身家性命。
「公子竟然為了他甘冒大險而要劫獄?」青顏蹙眉道,「就為了一個歐陽倫,您就要讓易宅數萬家奴陪您同罪連坐?您這樣為情失智,豈非辜負歐陽大人替罪之苦?」
「為情失智?」易宏起身冷笑一聲,「那如何才算不失?你以為我忍讓了這一次,皇帝就能放過易氏?呵,我們早就居於碳火之上,退與不退在皇帝眼中都欲除之而後快!此次我若救不了歐陽,那下一個,就是我自己!」
「青顏,皇帝不顧百姓疾苦下令封鎖所有驛港,目的就是為了限制易宅商品、人員流通,扼住易宅咽喉以圖後效。」浩鵠拍了拍青顏的肩膀耐心說道,「公子救歐陽大人也不只是為情而已,是藉此向天下所有心向易宅之士表明『永不屈服、絕不拋棄』的態度。」
「我原以為你知我心,明我意……」易宏看向青顏的眼中儘是失望神色,搖首輕笑,「卻不成想……兩相凝望,唯余失望。」
說罷,易宏轉身離去。只留委屈不已的青顏滯於原地含淚默默,失措地看那席纖瘦青衣快速消失於細密驟雨之中。
易宏行至院外,阿狸回首看看苑中那個呆愣站定的少年,低聲道:「主,看他這幅苟且的樣子……若他不肯,奴可用凝魂散控制他的心神嗎?」
「用!」易宏側目而視,冷漠下令,「食腐蠱、文心雕龍蠱都用,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主放心,」阿狸拱手回道,「他本就與歐陽六七分相似,只需兩個時辰,奴就能讓他成為第二個歐陽公子!」
「公子放心,」浩鵠也道,「一切已準備妥當,必耽誤不了。」
易宏點點頭回到瀚海軒,拿出地圖,與浩鵠商議部署下一步安排。
約是午膳時分,小廝奉命前往瑤月齋請青顏與易宏一同用餐。青顏應邀前來時,卻見易宏正坐於堂上拿著濕帕擦拭手中三尺青鋒。
陽光從窗棱投入,劍身輕晃而反映出的銀光射在青顏面上兀得驚他一身冷汗。只因此時礪劍的易宏眉眼之間隱寒生冷,儘是沉冗殺意。
易宏聽到腳步聲側目相看,手中依舊不停歇地一下一下磨拭著鋒銳劍身,彷彿獵人盯著獵物一般專註而狠絕。
「公、公子,」青顏被嚇得唇舌幾乎打結,垂首避免與易宏對視,緩了許久,好不容易理平氣息,才慢慢行禮說道,「菜快涼了……不如……」
「他多次為我涉險,多次捨生為我,」易宏凝視手中已然光亮的長劍,徐徐道,「我一直想還報予他。所以,這次,不論前程,我都必須要救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顏兒,你說是不是?」
易宏意味深長的一席話似在自白,卻又不著痕迹地點醒青顏。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公子為報旁人往日之恩都敢賭上全副身家……更何況,若是此次營救行動失敗,易宅眾人必被株連,而公子曾帶我於馬球賽上見過應天半數貴胄,易宅若倒,我亦不能有半分容身之所……
想到這,青顏抬首看易宏將長劍收入鞘中佩於身側,一副不成不休的堅定模樣。青顏閉眼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拱手行禮,請命道:「我願助公子心愿達成。」
易宏揮袍落座滿目琳琅珍饈的桌案旁,拿著筷子裝作漫不經心地夾菜飲酒,目不斜視道:「青顏你太過柔弱,便不必同我們冒險了。」
「公子方才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公子於我有恩,於易宅危難時刻我自當報答。」青顏躬身再請,「奴尚在翠柏軒時便聽聞江湖上有一種秘術可以改變人的相貌身形,奴有幸與歐陽公子有幾分相似,自認為有把握可暫替之。」
「你的意思是……」易宏故意話說一半,誘導青顏繼續往下說。
「奴可與獄中的歐陽公互換,替他領刑頂罪。」青顏又道。
「你!你說什麼?」易宏停箸佯裝訝異道,「你這樣青春華少,怎麼能……」
「公子人雖在身邊,心卻無時無刻不再牽挂著歐陽公。歐陽公為保易宅寧願身陷囹圄,您為救他也可孤注一擲。儘管您時時安慰我,但奴心底明白,奴永遠不可能取代他。」青顏起身笑得溫柔而慘然,像是硬擠出來的苦笑,他緩緩道,「您與他可如此為彼此付出擔當,奴知道,不是恩情而已!奴既然得不到您的心……不如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