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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物是人非

  歸鄉。


  很簡單的兩個字,可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是無法體會其中真正的滋味的。


  一個人自小成長的地方,就像有一種無形的牽絆似的,深深植入在每個人的血脈里。


  哪怕遠隔萬里,也總會提醒著遠行的人們,時不時地想起養育他們的一方水土。


  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輾轉反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朝思暮想,包含了太多次的感傷哀嘆。


  這一點,哪怕對一個賊來說,也是一樣的。


  十年了。


  對「伸手來」來說,京城的那些人、那些事,無論他走到哪裡,總是在召喚著他。


  無論他身在何處,在夢裡總是能夢見很多片段,很恍惚但是卻那樣的真實,哪怕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未能減色半分。


  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仇、那些思念,反倒由於像電影播放一樣的反覆重溫。讓他的執念越來越重,越來越難以忘懷。


  他忘不了身為一個知名慣偷兒子,從小所受到的懷疑和屈辱。


  他忘不了一心想改邪歸正的父親,最後淪落到了怎樣凄涼的下場。


  他忘不了自己和哥哥後來又是在什麼樣的處境下,違背了父親的囑咐,踏入賊行的。


  他更忘不了自己兩兄弟是如何技壓群賊,靠祖傳的盜術闖出一片天地,成為南北兩城名頭最響的「賊中高手」的。


  可他也忘不了,自己的技藝終究對付不了人家手裡的刀子,反倒因為持技逞能,遭了別人的忌。因為不甘心讓那些「玩主」騎在脖子上,最後像落水狗一樣被驅逐出京城的。


  而最讓他難過慚愧的,還是因為他的親哥哥主動犧牲了一隻手,用屈辱的一跪,才保下了他的這條小命!


  這麼多年,這些事始終像沉甸甸的大石一樣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夜不能寐。


  這麼些年,對哥哥的愧疚,對家的渴望,和對那些「玩主」們的痛恨,成了他苦練技藝,謀划回歸之策最大的動力。


  現在他技藝大成,也有了周密的謀划,終於可以不再畏懼那些把他驅趕出京城的人,可以重新回到京城來了。


  他不但要找那個奪走哥哥一隻手的人報仇,替他們兩兄弟一雪前恥。也要重新找到他的哥哥,彌補多年來的虧欠。


  但很可惜的是,才剛剛回到京城,他就已經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威力。


  1978年9月18日當天,「伸手來」一出火車站,顧不得疲憊與飢餓,他就直接前往燈市口的柏樹衚衕。


  那裡不但是他的家,還有他唯一的哥哥,他日夜思念的親人。


  可等到他找到了自己過去居住的那個小院兒,卻驟然失望至極。


  因為那裡早在數年前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大雜院,被不知打哪兒來的三戶人家給分佔了。並且有關他哥哥的下落,沒有一個人知道。


  然而還不僅如此,更讓他沒能想到的,是江湖上的勢力也經歷了好幾次大洗牌,局面早就和他走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西單、東單、王府井居然都被南城的「把子」佔了。而南城、北城過去那些聲名赫赫的人幾乎都消失了。


  最具諷刺的,是他從為數不多的幾箇舊相識口中得知。那個讓自己一直最忌憚、最懼怕的那個「申城隍」,曾經稱王稱霸,要了他哥哥一隻手的「北城王」,居然早在五年前就鋃鐺入獄了。


  敢情他一直是傻乎乎地,在外面白白多遊盪了好幾年!

  可這能怪誰呢?全都是該著!

  這麼多年來,由於經費從未發愁。他靠一雙手,到處都能吃喝不愁。


  他為了安全起見,就一直四處遊走,完全沒有固定的落腳處,以至於他只往家寄信報平安,卻從未給哥哥寫過回信的地址。


  這才真叫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啊!


  秋季的京城,天是瓦藍的,藍得如同清澈的海。再加上天上的幾朵白雲,就像海里飄流著白色帆船。


  而京城的天空最具有地域標誌性的特徵,就是是天上往往會見到一群群白鴿在盤旋,那鴿哨聲聲聽來特別讓人激動,神奇之處,在於完全可以同時體現出歡快與悲涼兩種感情。


  正是帶著這樣的情緒,「伸手來」也就更迫切地尋找起哥哥的下落來。


  他並無其他的好辦法,還是只能從那些老相識身上下手,來拼湊蛛絲馬跡罷了。


  於是他暫時在一個招待所落了腳之後,跑遍了當年主要活動範圍的公交線。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經多方打探,他總算是從一個還活躍在北新橋一帶的「大佛爺」口中得到了哥哥的情況和下落。


  他的哥哥自從手殘之後,已經不叫「一站七」了。


  由於手藝淪為平庸,輾轉跟了南北城的幾個「把子」之後,越混越慘。


  如今甚至就連個能固定「蹬車下貨」的地盤都沒了。只能勉強靠打游飛吃「20路」、「204路」夜班車過活。


  至於他哥哥的身邊,目前除了一個會耍刀子「擋風」的主兒,也就一個手藝還湊合的小徒弟了。仨人暫時在隆福寺附近落腳。


  具體在哪兒也說不好,不過他們每天晚上,基本上都在東四西大街上的「鹵煮店」吃飯,然後才去「抓分」。


  總之,境況窘迫得很。


  聽到這兒,「伸手來」就再沒要問的了,塞給了「大佛爺」一卷錢,面無表情扭身就走。


  而「大佛爺」一數,居然是整整二十張大團結。


  這手筆讓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老半天才吐出仨字兒,「操,牛逼!」……


  京城的漢民小吃,鹵煮火燒是一絕。


  最正宗的當然是在南城,但因運動結束時,仍然是公私合營的經營狀態,而且還是老師傅掌灶。其實這時候,南城北城的水平相差倒還不大。


  通常規律,賣這玩意的地方都不能叫飯館,只能叫小飯鋪、小店。而且往往還沒有具體的店名。只有門口一個幌子當招牌,就倆字「鹵煮」。


  別看這麼簡陋,這麼不起眼,可想吃的人根本不用擔心找不到,或是錯過去。


  因為說句實話,連招牌都不用看。只憑門口那三尺口徑的大鍋,那裡面咕嘟的「大雜燴」香味,一條街外就能提前感應到了。誰還找不著啊?

  豬心、豬肺、豬肚、豬大腸,這些豬雜碎沉在鍋底,鍋上面浮著的是十幾個火燒,它們和油炸豆腐泡兒一起隨滾開的湯起伏著。光看著就叫人過癮


  吃的時候,掌灶的老師傅只要輕輕一撥拉,這些東西就挨個進了笊籬。


  具體操作流程是,先把火燒擱案板上,鐺鐺兩刀,切成四角碼碗里。跟著那些葷貨照樣撈起來剁巴碎了放碗里。最後再撈幾個豆腐泡兒,把老湯一澆。


  喝!好這口兒的主兒,當時就得流口水。


  而且這玩意熱乎,解饞,管飽不說。最大的好處是便宜。這麼一大碗才賣一毛二。


  仿宮廷蘇造肉的口味和做法,卻用的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下腳料。這讓它從清末到民國,從解放到如今,一直是京城平民百姓,尤其是體力工作者,最主要的肉食來源。


  所以這就是這種小吃為什麼這麼興盛,這麼有市場的主要原因。


  它的背後,永遠站著偉大的勞動人民!


  不過話說回來,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也膩。何況又是這麼油大的玩意。


  這天晚上七點來鍾,跟著「大眼燈」和「二頭」來吃「鹵煮火燒」的「滾子」可就有怨言了。


  「大哥,師父,咱今兒換個樣兒行不?我這兩天刷牙都是豬大腸和蒜味兒,我這肚子也有點受不了。老覺得不舒坦,克化不了似的。」


  這話登時讓「大眼燈」和「二頭」面面相覷,都是一陣心酸。


  「二頭」就說,「兄弟啊,哥哥對不住你,委屈你了!今兒再忍一閘,只要咱們下了貨,明兒說什麼哥哥也請你去『白魁老號』吃頓燒羊肉去。」


  「大眼燈」想了想也說,「都怪我,頭兩天好不容易下了點兒『葉子』,我還鬧了肝病。結果都讓我看病用光了!要不今兒這樣吧,我就不吃了。反正我也沒胃口,給你三毛錢,你去找個飯館要個肉菜吃米飯吧。」


  可這麼一說,「滾子」也跟著臉紅了,趕緊改口。


  「我不是那意思。哪兒有餓著師父,徒弟自己吃飽的道理?我就是說……就是說,我一會兒乾脆就買倆火燒吃得了。就不吃那些雜碎了,這樣還能省出個底兒錢……」


  話說到這份兒上,三個難兄難弟感動之餘,也都沒話了。


  還能有什麼可說的?當賊當到這份兒上,再多說半句自己都覺得臊的慌。


  於是幾個人都暗自嘆了口氣,就又進了每天必到的「鹵煮店」。


  還別說,越是這種經濟實惠的地兒人越多。別看已經這麼晚了,人來了還不能立馬吃上,得排個幾分鐘的隊才能買著票。座位也沒有,得等別人吃完了趕緊占上才行。要麼就得端著外面就著窗檯吃去。


  可誰都沒想到,屋漏偏縫連陰雨。好不容易輪到「大眼燈」了,他剛要了兩碗鹵煮,另給「滾子」點了倆火燒,偏偏掏錢的時候掏不出來了。


  敢情他兜里凈光凈,僅剩的一塊錢,和一個留著拋硬幣玩兒的五分鋼蹦兒,全都找不著了。


  「大眼燈」絕對確定今天出門帶著錢呢,再摸兩圈,還是沒有!


  這下他可就驚了。還用說嗎?肯定是讓人摸了去了。


  本能判斷,他馬上回頭瞪向身後的人,但人家神色一點心虛沒有,還很不耐煩的去看他。


  這樣僵持了片刻,他也吃不準了。最後便不得不在服務員和顧客交加的白眼中退開了。


  得,這下就連鹵煮也沒得吃了。


  「大眼燈」趕緊跟「二頭」和「滾子」小聲兒說了情況,他們也是大驚失色。可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也只能各自帶著恨意掃視了一圈兒低頭吃「鹵煮」的那些顧客們。然後一無所獲的黯然離去了。


  他們心裡這份懊慆啊!這天下間,哪兒有還比賊讓賊偷了更讓人吐血的事兒啊。這一下,士氣真是墜落到最低谷了。


  可就在他們剛走出十米遠的時候。他們身後有一個人突然追了上來,一句話就把他們都叫住了。


  「唉,丟錢了吧。還給你們,還要不要……」


  這仨人同時一驚,趕快齊齊回頭。就見身後一個小夥子那這一塊錢在沖他們笑,只是那人沒在燈光下,臉看不清。


  「二頭」馬上就摸后腰的刀子,嘴裡去問。「朋友,你什麼來路,成心玩兒我們?」


  可沒想到那小夥子理都不理他,只是照直奔著「大眼燈」過來了。


  「哥,看來你是真不認識我了。剛才我可跟你們一路了,就排你後面,你看我半天,怎麼也沒認出來啊?」


  等燈光一照。「大眼燈」一看清小夥子的臉,突然靈機一閃。就是帶著驚訝的狂喜一步過去。抱住了小夥子的雙臂。


  「強子,你是戶強!兄弟,你都長這麼高了,你離開的時候才十四歲啊,我一眼能認出你才怪!」


  「這倒也是……」


  小夥子也笑了,跟著就說。


  「我的親哥唉,你也讓我找的好苦啊。當年鼎鼎大名的『一站七』戶剛,現在可沒幾個人知道了。能打聽出你的下落,我也算是走了運……」


  這時,一旁的「二頭」和「滾子」,可是都看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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