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闖三關
同樣都是1981年5月1日的十點二十分。
李福忙忙碌碌,正指派著人在外面懸挂鞭炮。
福儒里的老鄰居們是喝著茶聊著天,心生感慨地交流著一個很深奧的問題——「同樣是活在世上的人,可人和人,為什麼能享受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洪祿承與王蘊琳,正帶著客套禮貌,去迎接由洪衍爭陪同進來的王漢平。
邊建功也剛剛從「茶食衚衕」把壽敬方父子倆接了過來。
巧的是,他的計程車幾乎和宋局長一家的汽車走了個頭迎頭、面對面,一北一南,幾乎同步來到了洪家的老宅。
可因為都知道是來客,誰也不好意思先往前停,反倒挺客氣地僵住了。
而與此同時,早已出發的迎親的隊伍也準時來到了金魚池區政府大院兒許家門下。
更巧的是,似乎老宅門口汽車僵持是某種預兆。娶親過程,果然受到了一些不順利的阻礙。
首先是娶親隊伍沒想到許家樓下出了狀況,汽車過不去。
這全都是因為大院里還在蓋新樓,卡車頻繁往來的緣故。
不但樓前堆了許多還沒用完建築材料。而且樓下的地面居然有一大塊陷進去了,露出了一個大洞。
這肯定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因為洪衍文上星期來,這裡還是好好的。
那汽車當然不敢往樓前開了,也就在外面路口停住了。
而作為「娶親太太」的顧凌燁和洪衍文,就得帶著洪衍武、陳力泉、「大將」、「三戧子」、「蝦爬子」這五個「娶親官客」下車步行,走進去迎新娘子。
卻沒想到才剛到樓門口,就又是一個彆扭。
敢情樓門口居然貼得是黃紙,而且上面紅「囍」字不是直書的,還是剪出的紅紙貼上去的。
這是什麼意思啊?
照京城規矩,倒插門姑爺,女方家門口才是黃紙紅「囍」字呢。
那什麼情況下才是貼字呢?
得繼子成婚才行,表示喜事是貼靠上去的。
所以說,這簡直是不合章法到家了。讓別人家看見成什麼樣子啊?
顧凌燁當時就皺了眉,但她發現其他人並沒注意,也不好多口敗興。
想了想或許是女方不懂老規矩,也或許是出了什麼岔子疏忽了。打算待會上去問問,只要新房沒貼這個就行。
這樣她就忍住了。跟著上了樓她一下放了心,因為許家門口的喜字是正常的。
可這時偏偏又遇到一個坎兒,許家居然不讓進門。裡面的人要鬧喜鬥法,讓新郎「闖三關」才肯開門。
第一關,有人要新郎念三首喜詩考教文采。
這一點洪衍文絲毫不怵,何況還有顧凌燁旁邊幫襯、提醒,順利通過。
只是第二關就有點讓人尷尬了。裡面的人,竟要新郎大聲喊,「爸爸媽媽,開門了!」。可無論洪衍文怎麼喊,裡面也依然回復,「聽不見!大聲點!」
這樣鬧了好幾次,來娶親的人就都有點不高興了,誰都看出來裡面透著故意難為。
洪衍文也是一樣,聽了裡面許曉軍稱兄喚弟的招呼,心知肚明多半就這小子帶頭鬧騰的。一時沉默無語,連他也懶得叫了。
好在許崇婭在裡面也等著急了,直嚷嚷「開門,開門。許曉軍,你們幹嘛呀?」
這樣,裡面的人才算把門開了一道縫,算是進入下一個流程了。
第三關,那就是要紅包討喜錢了。
對這個被後人俗稱為「見錢眼開」環節,洪衍武其實早早就準備好了,每個紅包里包了十塊錢。一共帶了十個。
這都頂倆人的月工資了,絕對是不菲啊。
只是人卻是貪心不足的,十個紅包都塞進去了,裡面卻還說不夠。有人居然笑稱「許家嫁的可是千金」,那意思還得給九百才行。
這下真給洪衍武惹怒了。他心想一千塊對老子算個屁!可我們家娶這個媳婦兒已經花了一萬多了,夠對得起你們了。難道還能再慣你們這臭毛病?
於是一聲招呼,都不等洪衍文再分說,他直接帶著陳力泉幾個硬上,把門楞給生拽開了。
只是這麼一來,裡面的人也上火了。門才剛一打開,七八個小夥子一擁而上,都橫眉立目的把過道給堵嚴實了。那意思還是不讓進。
當然,這架勢要對付普通人還行,如果以實力論,洪衍武幾個人要硬闖誰也攔不住。一胡擼他們就得全貼牆上去。
但這麼一來,針尖對麥芒不就真蹡蹡起來了嗎?要鬧出火氣弄僵了,好事就要變壞事了。
好在顧凌燁沒忘了自己作為「娶親太太「的職責,適時阻止雙方,發揮了她應有的作用。
她會說話,趕緊笑著打圓場。聲稱閉門鬧喜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等吉時,以雲開日出為好。今天天氣預報可是晴轉多雲,現在外面陽光普照,多好的時候啊。何必再耽擱呢?真要等到雲彩蓋住了天,反倒對新人不好。
這麼一來,在情在理,裡面的人很難再堅持。又一看許曉軍面色已經含糊了,也就都把道兒給讓開來,放娶親的一干人進門了。
只是洪家的人高興不了多久,麻煩的事兒還在後面呢。因為小鬼兒好除,老妖難降。
許家滿屋子的人里,就在許秉權夫婦身邊,有一個穩如泰山的乾巴老太太。
她不但是許崇婭的大姨。而且她也是和顧凌燁一樣尊貴的身份,是今天的「送親太太」。
這位「大姨」可不甘心顧凌燁憑几句話就掃清了障礙,就這麼輕易把人接走。
她深知自己今日責任重大,必須得替新娘家拿住勁兒,充這個主心骨,決不能讓婆家佔了上風。至少得弄得婆家人感恩戴德,再三求告才能鬆口。
於是在顧凌燁、洪衍文跟許秉權、於婉芬見禮之後,她不等再相互寒暄客氣,就擺出了一副名角唱「封箱戲」的派頭。先聲奪人地質問上了。
「你們來了幾輛車啊?我們這麼多親朋好友都坐得下嗎?」
洪衍文老老實實的彙報了情況。
聽說轎車來了四輛,還有輛大客車。許家人多少有點詫異,一時都沒的挑剔了。
可「老謀深算」和「薑是老的辣」那不是白說的,「大姨」還有話兒預備下來了。此時就故意明知故問,「那汽車停沒停在樓下單元門大門口啊?」
這肯定不行啊。別說那是楊耀華的座駕了,不容有任何閃失。就擱邊建功的破計程車,也不能隨便冒這個風險啊。
結果「大姨」得計,就捏著這一條不松嘴了。任憑顧凌燁和洪衍文怎麼央告,也不肯通融。
老太太的的道理就是媽媽令兒。「大姨」說新娘子出單元門就不能落足在地上,如今坐汽車那就等於過去上喜轎。天下間哪兒有讓新娘子自己拋頭露面走老半天上轎的道理?別說地上有個洞,就是天塌地陷了,也得把汽車開到單元門前,才能接人走。
這麼一來,許家的親朋都又露出了幸災樂禍的樣子,一起看洪家的笑話。
而娶親隊伍個個著急,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此時就連洪衍武也一樣抓後腦勺。他出的主意是讓新郎背新娘,讓新郎抱新娘,可都被「大姨」找理由否了,也是丁點沒轍。
其實還別說他了,新娘子又怎麼樣?許崇婭剛幫洪家求了兩句,說別這麼迷信。就被「大姨」憤憤然數落了一頓。
「小婭,連你父母都沒言聲,有你說話的份兒嘛?再說,我是為誰好啊?」一下就把她敲打的閉了口,只能撇著嘴角,低頭揉搓衣角了。
不用說,這種形式下,洪家是人人後脖子汗流,眼紅上火了。
可話是怎麼說來著?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
此時就再次證明了,請對了「娶親太太」是太重要了。
別忘了顧凌燁是誰?那是一位知書達禮的老師。「大姨」是越講理她越不怕。
她心裡這時反倒有了譜兒,先假借勸許崇婭,開口就把「大姨」給捧得高高的。
她說長輩說的對,京城的風俗是要講的。這不是迷信,而是祝福,是吉祥,是美好的祝願。
而跟著不著急不忙慌,話風一轉,又對「大姨」說,「我知道,您是為了孩子好,想要樣樣周全。但您多少也得體諒一下,天下間往往事不由己,有個疏漏也難免。咱們辦事是圖兩家人高興,彼此也得擔待一下,和睦才是第一位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大姨」以為顧凌燁計止於此了,冷笑了一聲。
「久聞洪家大名,聽說在京城已經有幾百年了。本以為孩子將來的婆家是最懂得禮節的。沒想到,還不如我們根兒淺的許家。擔待?得分情況。人一輩子就辦這麼一回事兒,事關兩家人顏面的事兒,怎麼擔待?何況人心比人心,你自己當初辦事的時候,你樂意含糊嗎?」
要說這話確實是夠硬氣的。可老太太不知深淺啊。
得,結果一不留神掉進坑裡去了,崴腳了。
只見顧凌燁淡淡一笑,「您老別急,我有個事還得跟您商量一下。」跟著過去小聲兒在「大姨」耳邊把樓下黃紙貼紅「囍」字的事兒一說。
也就五秒鐘不到,「大姨」就楞住了,跟著臉抽抽,就真像扭了腳筋似的。再過了五秒,她那又貧又碎的京片子,叫得一聲比一聲高。
「樓下的『喜』字誰給換的,你們誰給換的?到底是誰幹的?」
誰啊?罪魁禍首是許曉軍和他一個好哥們兒。
敢情早上八點多,有人把單元門口的喜字給剮蹭了一個口子。下樓偷偷抽煙的許曉軍就不高興了。
當時陪著他在一起的那個小子是區辦公室主任的兒子,就說「你們家那喜字也太單調了,還寫大字呢,多土啊。颳了就颳了吧,咱們換一個。乾脆,讓我姐姐剪個大紅喜字出來,要兩個喜的。咱們再貼個大黃紙上,紅配黃那多醒目啊。」
這麼著,倆四六不懂的小子,就玩兒了回「洋的」。
搞清楚始末,為許家的事兒殫精竭慮的「大姨」差點沒背過氣去,許秉權夫婦也差點沒用目光把兒子給瞪死。
這時反倒是顧凌燁充起了大氣,直說「年輕人不懂,也是好心,無妨無妨。何況事有疏漏本是難免,好事多磨嘛。」
那後面還有什麼可說的啊,顧凌燁已經把理、禮、情熔為一爐,不由許家不讓步,不妥協。俗話說得好啊,既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別再玩兒什麼聊齋了。
所以最後,還是採取了洪衍武的倡議。下樓之後,新娘讓新郎親自抱到車上去,鞋不許沾地。
雖然洪衍文是累點,可有這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已經不錯了。洪家哥兒倆不能不對顧凌燁肅然起敬,心懷感激。
洪衍武也沒忘了張羅,一邊讓「三戧子」下去換喜字,一邊又讓「蝦爬子」去拿車裡的相機,準備待會好把這浪漫的一幕給拍下來。
這樣許家人也就重新都有了興緻,每個人只覺得好玩。不多會,聽見樓下一聲喊,大家都哈哈笑著跟新郎新娘下樓去了。
果然,這一下壞事成好事了。
在一片歡喧聲中,在大院鄰居們的矚目中,新娘許崇婭摟住愛人脖子的心情,根本不能用「激動」這個詞來形容,她處在一種極度興奮的幸福和滿足感中。
時間、空間對她都沒有了意義,她巴不得這段路永遠走不完。
而跟在後面的一眾人群呢,起鬨是起鬨,真溜達到車隊前時也傻了。就連許秉權心裡都打了個突兒。
因為他們一是沒想到五輛車的司機居然都身著軍裝。二是沒想到打頭挂彩的頭車居然是「紅旗」,三是那「紅旗」車的牌號也著實太過嚇人。
「海A002」!
這……這是洪家的車?
這可是區政府的大院兒啊,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誰看不懂啊!
唯有洪衍武在給新郎新娘拉開車門的時候,看見賓客們驟然冷靜的表現暗暗樂了。
他心知肚明,許家父子倆腦子肯定當機中,心裡多半是在罵「我操」,就為這個,這車就不白借來。
哼,必須得讓你們知道知道,洪家的裡子是什麼成色。
哎,這種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