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荒唐
寅時末刻,上京城城門被一風霜滿身的男人騎馬叩開。
鈴聲伴隨著馬蹄聲驚醒了還處在昏昏中的上京城。
早春薄暮中,金光的映照下,對方的身影看得不甚清楚,隻聽得到聲音一路而去,向著皇城的方向。
馬蹄聲急,而馬背上的傳信的人,心情更急。
終於,皇城門開,傳令兵一路穿過皇城甬道,徑直來到朝殿之前。
這一天清晨晨會,蘇喬正就春耕事宜在向景帝回稟。
傳令兵到的時候,她已經說到了尾聲,便停頓下來,退到一旁,聽傳令兵傳令。
此傳令兵乃是從北地而來,僅從對方滿身風霜便能推斷一二。
蘇喬掃了一眼那傳令兵便收回了目光,按著時間推算,周蘊此刻已經直搗對方皇庭了。
這封軍報帶回來的應是一個好消息。
蘇喬在心中想著。
“稟陛下,戮王歿了!”
傳令兵沉痛的聲音回蕩在整座朝殿。
戮王……
蘇喬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傳令兵。
而龍椅上,景帝急切而又恍惚的聲音響起,
“你在說什麽?”
傳令兵再一次重複,“稟陛下,戮王殿下歿了。”
底下的蘇喬也聽明白了。
她緊鎖著眉心,寬袍大袖之下,手緊緊地捏著,指甲掐進肉中。
這怎麽可能呢?
周蘊怎麽可能……
四周傳來驚呼的聲音,蘇喬後知後覺地往上看去,看見景帝暈倒過去。
頓時,整個朝堂亂成了一片。
有人衝過來,帶倒了蘇喬。
她平常很容易就能穩住重心的,今天卻一下就被帶倒了。
跌倒在地上,膝蓋被磕得生疼。
身邊腳步淩亂,聲音淩亂,但她恍若是被獨立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她的世界裏,一片灰暗,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蘇喬聽見自己身旁傳來聲音,“殿下,節哀。”
她節哀什麽?
蘇喬渾渾噩噩地隨著人群,跟隨著人流,自己去到了何方都不知道。
再一次抬起頭的時候,眼前站立著的是周二。
周蘊的手下。
蘇喬視線凝在對方的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極輕地問,
“王府裏,可曾來消息了?”
周二平靜的神色下藏著悲傷,聞言,他停頓了片刻,而後才道,“來了。”
蘇喬睫羽微顫,動作遲緩地伸出手來,
“我看看。”
見蘇喬如此神色,周二心下不由沉重,他沒有動作,略過了對方伸出的手,隻道,
“殿下,我們先回王府。”
蘇喬卻不肯動,此刻偏執極了,“信在哪裏?”
周二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蘇喬便也不著急,就這樣看著對方。
“信在哪裏?”
她再一次地重複著道,似是不見到信就不罷休似的。
周二其實是不想給蘇喬看這封信的。
很顯然,此刻蘇喬的狀態也並不適合看這封信。
“殿下,我們先回府。”
“信給我。”蘇喬再沒有旁的訴求。
有且僅有這一個想法。
她要看周蘊寄過來的信。
她不相信傳令兵所說的,她要看周蘊寄到戮王府的信。
為何,周二拖拖延延地,就是不給她看呢?
對方越是如此地遮遮掩掩,蘇喬便越是想要知道最終的答案。
究竟那封信上是寫了什麽樣的內容,竟引得對方如此忌憚著不肯讓自己看到呢?
最終還是周二敗下陣來。
到底麵前的乃是他的半個主子。
他敢忤逆旁人,如何敢忤逆對方呢?
這封信作為計劃的一環,本也是要給蘇喬的。
隻是,他在看見了蘇喬的模樣之後,忽然就於心不忍了。
周二遲疑著,最終還是將信封交給了蘇喬。
當那封心心念念的信真的出現在自己的眼前的時候,蘇喬卻忽然就膽怯了。
她盯著那封信看了好久,就算自己的眼睛都酸了,也仍舊沒有什麽反應沒有什麽動作。
或許是真的害怕。
既害怕不知道這個答案,又害怕知道這個答案。
但是,最終蘇喬還是接下了這封信。
信封是周蘊常用的紙,封紙上似乎還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氣味。
蘇喬捏著那信封,像是能從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隨後,她打開了信,將信紙抽出。
“王妃,見安,”
僅僅隻有四字。
但從後麵的內容來看絕對不僅僅隻有四個字。
蘇喬不由看向周二,“這什麽意思?”
周二沉默了會兒,嘴唇幾次蠕動著,似要開口,最終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
“什麽意思!”蘇喬見他不說話,不由著急了。
周二這才道,“傳令的人言,這是一封王爺還未寫完的信。”
為何還未寫完不先寫完了再寄過來?
自是因為,這封信不能再完成了。
說罷,周二就沉默了,蘇喬立在原地,頭頂是早春暖融融的光。
她卻覺得,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最寒冷最寒冷的一天了。
見蘇喬不說話,周二神經高度敏銳地看著對方的反應。
就見蘇喬忽然動了,她速度極快地上了馬車,一邊上車一邊道,
“回府!”
周二不明所以,然見到對方一臉惡狠狠的神情,他也不敢多問,隻抓緊跳上了馬車。
回王府的這一程路,蘇喬用了最快的速度。
進了王府,在外人都看不見的時候,蘇喬快速跳下車,速度飛快地向鬆濤院奔去。
“準備行裝,我要去北地一趟,這段時間,你讓全豐先頂著。”
她一邊跑一邊語速飛快地道,周二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王妃,先別著急。”
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的周二連忙追上蘇喬。
“王妃你且聽屬下一言。這件事,錯在屬下,是屬下擅自作主張……”
聽著對方的聲音,蘇喬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詫異又迷惑地看著對方。
“你……”
蘇喬得以看清楚了周二的神情。
他緊張是緊張的。
可是卻沒有半點悲慟。
周蘊和他的關係,是良師與益友,是知己與恩人。
周二緣何會這般平靜?
蘇喬有些恍惚,她仔細地思索了下,而後問道,“你錯了什麽?”
周二掀開袍角跪下,神情複雜,“主子這事,真相遠遠不是我等表麵上看到的這樣。
但按著傳回來的消息卻又的確是如此顯示的,對此屬下有些許猜測。隻是在外不便與王妃細說,方才看見王妃的模樣,屬下更是堅定了這件事要回了王府再說,卻不想反而讓王妃更加誤會了”
蘇喬聽著周二的話,像是從遠到近。
最後就落在自己的耳中,如此地清晰。
“這封信。”
她的手中還捏著周蘊送回來的家書,她抬起手,將家書往前送了送,
“不是周蘊還未寫完的嗎?”
周二不敢隱瞞,“是的確是,隻是主子想要表達的意思應當不是那個悲觀的意思。”
蘇喬捏著信封的手不由鬆了鬆。
“按著你對周蘊的理解,他這番舉動是什麽緣由?”
“屬下以為,主子是刻意假死。”
“假死?”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蘇喬的心驀然鬆了下。
是假死嗎?
真的會是假死嗎?
蘇喬不由得顫抖著手,低頭去看手中的信封,問周二,“你有幾成的把握周蘊乃是假死?”
“七八成。”
周二有理有據地解釋道,“王妃,主子武功卓絕,世間少有敵手,他尚且可以對外說是自己毒發,因而身亡,可我們都清楚,主子身子康健,這是萬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既是如此,王妃你還有什麽擔心的呢?”
蘇喬在周二的這句話中瞬間頓悟。
她灰霧霧的眸子瞬間迸出亮光。
“對,周蘊身體裏的毒是我親自解的,他身體如今很好。”
而就蘇喬所能評估到的,周蘊的戰鬥力的確是世間少有,能讓他受傷的人也是世間少有。
所以,這的確很有可能是假的?
周二繼續道,“且,若主子真的出了事,不可能就隻送來了主子的信,六殿下的信呢?周一的信呢?兩位齊先生呢?白先生呢?主子如今是眾人的主心骨,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若真的出了事,他們不可能什麽消息都不曾傳來的。”
聽到這裏,蘇喬的心終於定了下來。
她皺著眉,可為何周蘊要這麽做呢?
他解決了北耀的事情,且是提前了如此長的一段時間就解決了北耀的戰事,隨後,他可以直接回朝。
為何還要對此一舉地假死?
他是想要遮掩什麽嗎?
想到這裏,蘇喬忽然頓了頓,她看向周二,不確定地道,“周蘊這番作為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見著蘇喬忽然嚴肅起來,周二思索了下,臉色同樣跟著肅厲起來。
“主子難道是想要借他的死加劇朝堂黨爭?”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等著周蘊死。
等到周蘊真的歿了之後,他們又會因此而做出一些什麽行動?
蘇喬不廢多少力氣就能猜測到。
他忽然轉身,“我要進宮一趟,你派人小心地注意著各家的反應。”
就在蘇喬轉身前往皇宮的時候,上京北城門下,一平平無奇的男子打馬進城。
蘇喬頂著周瑾的臉和身份最近這段時間要進宮是十分容易的。
她騎馬到了皇城門口,核對過了腰牌後徑直進去。
一直到軒轍門外才勒馬停下。
而軒轍門早就準備好了她所需要的車輦。
她很快就到了景帝的寢宮門口。
這個時候,景帝的屋門前已經沒了什麽人。
蘇喬是熟麵孔了,他一到,小內侍立馬就進去通稟了。
沒多久,大總管今安就走了出來。
他神色不太好看,到了蘇喬的近前,聲音沉重地對她道,
“陛下心情不太好,您,”
他停頓了下,看蘇喬的目光裏,透著悲傷與感慨。
蘇喬點點頭,“總管的話,我聽進去了。”
這一次,大總管沒有跟隨著蘇喬一起,蘇喬是自己獨自一人進的景帝寢宮。
景帝和此前一樣,仍舊是半躺在床榻上,身後枕著軟枕。
蘇喬進去,一看見對方那頹然的模樣,心驀然跟著針紮一般。
“陛下……”
蘇喬喚了對方一句,而後連忙跪下,跪倒在景帝的跟前。
“臣是代夫認罪來的。”
景帝看向蘇喬,一時間並未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你說什麽?”
蘇喬回道,“臣懷疑周蘊之歿根本就是一場局,目的就是為加劇朝堂上各家的矛盾。”
蘇喬的話音落下,景帝猛然起身,迫人的視線緊緊地盯著她,
“你這話可是當真?”
蘇喬垂頭,心中越發地過意不去,不敢多看景帝,隻一字一句地道,“當真。”
話音落下,景帝抬手打翻一旁擺放著的景泰藍鎏金細頸瓷瓶。
“荒唐!”他震怒的聲音從後響起。
瓷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散開來,像是開敗的花朵一般,散落在蘇喬的身周。
甚至有一些細小的瓷片劃傷了她嬌嫩的皮膚。
細小的血線頓時出現。
但她處在風暴中心,卻仿佛是什麽也感受不到似的,巋然不動。
景帝望見血線在她的身上顯現,瞳孔驟縮,心頭的火氣猛然熄滅,愧疚不可抑製地升騰起來。
他懊惱著,自己被騙,蘇喬又如何不是被騙?
周蘊作的怪,他又何苦在這裏衝著蘇喬發脾氣?
景帝頓時無所適從起來,他拘謹地抬著手,想起身,卻又不知該如何動。
“蘇喬……朕……”
蘇喬抬眸,麵向景帝,灑然一笑,“陛下,我無妨,陛下心中有氣是應該的,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臣心中也很是氣憤。”
蘇喬歎息一聲,目光陡然溫柔起來,“可是比起悲傷,絕望,痛苦,臣更願意生氣憤怒。”
最重要的是,周蘊還在啊。
蘇喬的話,事實上也是在點醒景帝。
景帝是很生氣,很憤怒,可是他心中的想法又何嚐不是與蘇喬相似?
“周蘊之錯,錯在讓關心自己的人平白擔心,他之錯,錯在讓我們為他擔驚受怕。”
蘇喬的話說到了景帝的心中。
他方才本就因為傷了蘇喬而覺得心中愧疚。
現下再聽了蘇喬的話心中就越加地愧疚了。
若是要在蘊弟已逝和蘊弟欺騙他這兩件事中選擇一個。
那景帝當然寧願是選擇後者。
最起碼蘊弟是還在的。
景帝歎息一聲,罷了罷了,也算是朕欠了他的。
這才養成了對方如此天不管地不顧的性格。
心情這麽一起伏,景帝的臉色反而沒有先前那樣難看了。
就連精神頭也變得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