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徒勞的挽留上
我一直在等,等司明海開口,如果他對我哪怕還有一丁點兒眷戀不舍,他都不會悄無聲息的離開。自那夜無意中聽到杉慕訉和司明海的對話之後,我常常不安,害怕一覺醒來再看不到司明海。有時候我也自嘲,既然已經知道他要走,何不直接當麵挑破,勝過於時時假裝漫不經心,內裏如高度戒備,運轉超常的偵測儀,神經緊張的收集司明海的一舉一動,敏感他忽然投向我的眼神,是否夾雜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
許多天過去,司明海依然和往常一樣,在縵熙酒吧裏忙著諸多事宜。杉慕訉也是個沉得住氣的人,我曾試圖套他的話,想讓他一不小心說溜嘴,結果差點把自己繞進去。
沒有敏銳的洞察力,不能預測司明海幾時離開,我隻好采取最蠢笨的方法,緊迫盯人以及亦步亦趨。起初我還裝模作樣的找找理由接近司明海,後來發現他根本不在意,而後我也懶得再編造借口,實屬浪費時間。
雖然知道這是一場耐力考驗,繃不住的必然要輸,但我真的等不及司明海主動坦誠,因為在那之前,我必定走火入魔了。
望著畫架上空白一片的畫紙,還有調色板上烏起碼黑的顏料,我心裏一陣煩躁。畫才大賞複賽主題一經公布,參賽者須在兩個月的期限內完成作品,現在時間已經流逝了四分之一,我卻猶自想著司明海,即使努力趕跑紛亂的思緒,靜下心來作畫,一不留神兒心思又轉回司明海身上。
我擱下畫筆,洗澡換了身休閑衣,打車去縵熙酒吧。今天我必須把話跟他說清楚,不管司明海是否要離開,我都有權告訴他我的真實想法。
下了出租車,天色已漸漸由深藍浸染成墨藍,街上的霓虹閃爍,亮晃晃的混淆了星光的清亮,我雙手交握著擺在胸前,閉著眼深呼吸,直到激烈跳躍的心髒不至於太過緊張而爆裂,我搓了搓冰涼的雙手,走進縵熙酒吧。
穿過熙攘擁擠的人群,我往吧台望去,通常司明海在縵熙酒吧最忙時,喜歡無聲無息的窩在不起眼的角落,品著最新推出的酒,聽客人大聲吵嚷中隻言片語有關新酒口味的評價。他會去蕪存菁,適當的微調。相喻楠常常揶揄他,說他精明到頭發絲裏都藏著商人的骨髓,為了迎合市場需求,緊緊抓住‘上帝們’的腰包,不惜紆尊降貴親自做市調。
司明海一笑置之,也不辯解。隻有一回,他喝醉了,迷蒙間說出了他的心事,我才知曉其中真正的原因。那時我還住在相喻楠家,剛搬進去不久。還沒適應和司明海天天見麵的生活。幸好司明海已經接手縵熙酒吧,有一大堆事等著他處理,晝伏夜出的工作常態令他和我的作息剛好錯開。偶爾照麵,他行色匆匆,根本來不及和我說兩句完整的話。短暫的時間內,我完全勝任淑女這一角色,可以溫柔靦腆,秀外慧中的和司明海打招呼,有時候我心情好了,還會附贈甜美笑容,跟他說路上小心,開車慢點等諸如此類的關心話語。
可是我知道,我的角色扮演在司明海麵前,撐不過半個小時去。所以我為了避免尷尬,盡量挑司明海出門後才回家。但是,也有意外的時候。
那天下午我去看了一個畫展,回到家時已經超過晚上九點,我開門進去看見玄關入口淩亂扔著的皮鞋,心裏詫異了一下,想難道司明海在家?扭頭瞅見鞋架上他的大碼拖鞋紋絲未動,確定他沒回家。司明海有細節上的怪癖,他總是注意生活或工作上不起眼的小地方,譬如他總會把換下的鞋碼好,整齊的放到鞋架上,一回家就穿上拖鞋,我從沒見過他光著腳走來走去的樣子。也許是我早上出門,太匆忙了,不經意踢翻了他的鞋子。
我把皮鞋擺好,脫下腳上的鞋順邊擺在它旁邊。心想我真無聊,前幾天司明海剛訓過我亂蹬鞋子的習慣不好,我還大言不慚說樂意,現在就乖乖受了影響,覺得他說的確實對。
洗過澡,躺在床上看了會兒書,忽然覺得口渴,跳下床才發現拖鞋少了一隻,我四下看看,也沒發現它的影蹤。索性把左腳的拖鞋甩掉,光著腳下樓。
喝完水我又倒了滿滿一大杯牛奶,在微波爐裏溫熱,從冰箱裏抽出幾袋子零食,抱了滿懷,剛剛看的驚悚情節設置很符合我的邏輯,故事內容跌宕緊湊,我欲罷不能卻不敢單獨再接著往下看。所以邊吃邊看,一方麵減慢讀書速度,恐懼感少些。另一方麵分散太過集中的精力,不至於深陷裏的恐怖情節。溫牛奶有助睡眠,我並不想晚上做惡夢。
熱好牛奶我騰出右手去端杯子,剛觸及杯身我的手指就被燙的迅速縮回,我摸著涼涼的耳垂,熱辣辣的疼痛感緩解了許多。我抬頭看著微波爐的加熱火候,果然溫度由中火調到了高火。可惡的司明海,調了刻度也不告知我一聲,害我多加熱了兩分鍾,不小心被燙到。
從小事就可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司明海做事的準則:直接,快速,有效。他不喝溫牛奶,不喜歡中性詞,而且他凡事都要求看結果,過程在他眼裏基本被忽視。
其實我應該早就想到的,司明海個性獨立,行事風格強勢果決,一看就是打小獨來獨往,習慣了所有事都他一個人承擔,別說依賴其他人,我看連分享司明海都不會!麵對如此自立自強,且無處不自我的司大少,想讓他遷就我,放慢腳步去生活。簡直是奢望。
我釋懷,撩起睡裙過膝的裙擺,墊在杯子上,裙擺半折搭在大腿上,恰恰保證我沒走光。幸好司明海不在家,不然我還得換身衣服。有了一層布隔著,隱約還是有點燙,我懶得再找毛巾,忍一下而已。我平衡能力向來不好,小心翼翼的盯著手裏的牛奶杯,很怕牛奶晃灑出來。誰知懷裏脹鼓鼓的食品袋同樣不安分,我不過舒了口氣,最外邊的一大包薯片就掉到了地上。我半蹲下身子,想用手指夾起袋子,奈何袋子太鼓,滑溜溜的抓不牢,試了幾次我的額頭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感覺小臉也熱熱的。
抬眼的瞬間,我瞧見司明海明亮的眸子,沒有情緒的盯著我。我嚇了一跳,喉嚨哽滯,牙齒咬到舌尖,驚叫並未出聲兒,卻刺激的眼淚湧進了眼眶。
司明海坐在地台上,左手撫著太陽穴,手肘搭在半支著的左腿上。右手保持著扯鬆領帶的動作,垂在他平坦結實的胸腹處,頎長筆直的右腿隨意伸出去,清冷的月光透過落地窗傾瀉在司明海身上,泛著薄薄的銀白光暈。朗眉星目,淡漠又疏離,司明海桀驁孤高的涼薄,一寸一寸占據了他的身體。他的眼睛像漆了墨,黑洞洞一汪,感覺不到一絲熱度。我突然害怕,未曾想過某一天,司明海不喜歡我時,隻消他一個類似今天這種冷淡到極致的眼神,就能輕鬆讓我遠離他的世界。原來,我不過是仗著他放不下我,才敢對他吹胡子瞪眼睛。一旦他不再容忍我,我也就失了資本。愛情的不安定在於人心未定,司明海瞬息萬變的情緒撩撥著我敏感纖細的神經,最終我還是沒出息的一股腦跌進以他為中心的框架裏。
我回神兒再望向司明海,他已經撤回眼神,左手裏不知何時多出個酒杯,棕櫚色的液體被司明海一口飲盡,他喝酒時下頜弧線異常迷人,有男人棱角分明的堅毅,也有隻在少數女人身上才有的罕見狐媚,每次瞧見司明海喝酒,我腦袋裏就會不自覺閃現古代官宦富賈間的變態遊戲,養寵男。司明海若生在古代,恰巧出身落魄,時運不濟。八成被有錢有權的紈絝子弟收為己用。
當然這種意淫無恥的想法我從沒跟司明海吐過半個字,除非我皮癢。我丟開零食袋子,抖擻皺著的裙擺,衣衫還算齊整的跪坐到司明海身邊。離近他才清晰的聞到酒氣和麝香混雜發酵特有的氣味。醺醺然酒醉的司明海,不耍酒瘋,不吐不鬧,唯一的缺點就是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他不把眼力所及範圍內所有酒瓶喝空不算完。
眼見司明海身側已有三個空酒瓶,第四瓶還剩下少半,我把兩瓶未開封的洋酒收起,藏到櫃子裏。司明海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我也習慣了他酒醉後不識人的怪癖,包括你的所有動作皆不入他的眼。小偷如果盯上司明海,隻須靜待他灌下兩瓶洋酒,他醉了,財物任憑索取,家搬空了他都不曉得攔一下。
我覺得一個人過於專注於一件事,就會忘乎所以。司明海不嗜酒,他通常淺嚐輒止。他喝醉的次數我十個手指數得清,能讓司明海甘願拚命喝酒麻痹自己,不簡單。
司明海蓄了半杯酒,剛湊到唇邊,我握住杯身搶下杯子,不等司明海搶回,我賭氣一仰脖灌了下去。果不其然,司明海像失了目標,頹然泄氣。林小漁曾偷偷告訴我,想讓已醉的司明海停止瘋狂灌酒,除了收光現場的所有酒類之外,酒杯也要收。司明海找不到新酒杯,他也絕不碰別人用過的酒杯喝酒。
我起身去洗浴室投了條熱毛巾,回到客廳,看見司明海端著酒杯喝酒。我一時詫異,相喻楠和杉慕訉都用過林小漁的辦法成功阻止了司明海,怎麽偏偏到我這兒它就失效了。
“司明海你想喝死自己是不是?渾身酒氣熏得我昏頭轉向,搞得滿屋子都臭哄哄,你不想住了,我還想呢。”我的火蹭一下子冒起,信口臭罵他。再次搶下他手裏的酒杯,擱到我身後,我怒目瞪著司明海。僵持三秒鍾,司明海微微直了直身子,瞅了我一眼,伸手去夠我剛放下的酒杯。我打掉他的手,粗魯的把濕嗒嗒的熱毛巾糊到他臉上,司明海掙紮著動了一下,側開臉躲避。
他臉上出現坦率的倔強,嘴角輕輕撇著,不乖巧不順從,但並沒有強擰。像個小孩兒,故意不聽話等著別人去哄。我替他擦完臉和一隻手,指了指他揣進褲兜裏的左手,“喏,那隻手給我。”
司明海微睜著眼睛,慵懶的揣度我,並不理睬,他意興闌珊的樣子很欠揍。
“可惡的家夥,我伺候你還要看你臉色,你是少爺嗎?你付我錢喏?不說謝謝就算了,擺臭臉,你最會擺臭臉。手,快點給我,不要惹我生氣,來,乖啦,乖啦。”我試探著拉出司明海的左手,嘴上雖然逞強,動作卻不敢造次,畢竟他現在是酒鬼,就算非傳統意義上的混帳,可老話說不會叫的狗最咬人,天知道悶不吭氣的司明海會幹出什麽事。
我給他擦手,小心翼翼不敢使勁,盡量不打擾到閉目休息的他。誰知司明海突然出聲,嚇我一身冷汗。他閉著眼睛,低沉淳厚的嗓音綿緩軟糑,像是說給我聽,又像自言自語:“今天縵熙酒吧十周年慶,我特別開心,喝了很多酒,很多很多酒。在縵熙酒吧裏素不相識亦沒關係,隻要彼此赤誠相待。一杯酒我敬你,一杯酒你陪我,沒有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有的是酒酣耳熱,你來我往的熱情和關照。我母親曾說她希望將縵熙酒吧打造成一個不單純隻喝酒,還可以盡情放鬆,讓來客解壓消愁的休閑場所。母親極喜歡宴客,我從有記憶開始,家裏最熟悉的場景莫過於宴會上憧憧影影的喜樂賓客。小時候我很天真的以為,人們除了喝酒跳舞,不需要做其他事情。後來我長大了,懂事以後,我才覺察到母親是被家族正統排斥在外的。她也許並不快樂。雖然母親常常帶著笑容,不對任何人抱有一丁點兒惡意,還在我父親與爺爺起爭執時,寧願自己一個人承受委屈,以寬容大度的胸懷和姿態,化解家庭衝突。母親做得極好,不管是當司家的兒媳婦,父親的妻子,還是作為我的母親,她無可挑剔。可是,爺爺不接受母親,不管母親做什麽,說什麽,他從來都沒有正視過。爺爺威嚴,強勢,倨傲。工作永遠排在第一位,親情在他心裏不重要。不,不止是親情,所有正常人應有的情感,我爺爺都不在乎。所以母親嫁給父親十幾年,始終無法融合進司家。她是那樣溫暖的一個女人,卻最終被強勢冷硬的大家族所吞沒。從母親去世,我明白我隻有我自己,隻能靠自己。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秦若雲的兒子不是廢物。他們當年以有色眼鏡看待我母親的為人,不過是瞎了狗眼。我隻恨我那時太小,不夠強大,不能保護我的母親。我更恨父親,若不是他徘徊不定,既要爭又怕鬧翻的不堅決,別人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變本加厲的給母親難堪。”
司明海的眼睛忽一下子暗沉,嘴唇太用力而不自主的輕輕顫著。他的手緊握成拳頭,手臂上的青筋突起,好像血液將要衝破皮膚,奔湧而出。我雙手輕輕按住司明海緊握成拳頭的右手,將他泛白的指節輕輕掰開,我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讓他的手指再度彎曲,試圖幫他平複憤慨激動的心情。過了一會兒,司明海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他微閉上眼,腦袋一偏倚在我的肩膀上,繼續他未完的話:“我不喜歡酒,更討厭宿醉。酒精會讓人麻痹自我,反應遲鈍,甚至迷失本性。但是生活愛開玩笑,我這種打心眼裏排斥酒的人,居然‘理所當然’的做了酒吧老板。有時候人生像一幕無奈好笑的諷刺劇,越不喜歡的往往成了你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為了實現母親的希望,我發誓會把縵熙酒吧好好地經營下去。所以我必須跟酒打交道,現在我已經習慣了酒精的味道,我喜歡坐在吧台角落,一小杯一小杯的喝酒,眼睛微醺,迷蒙茫離的看著舞池裏跳動的酒客。每到這時,將醉未醉的我分明從中瞧見了母親的影子,她端著酒杯,笑容恬靜,溫柔的目光穿過層層人群,暖洋洋的落在我身上。她依然愛笑,舉著酒杯對我肯定的點頭讚歎。隻有醉了,我才覺得我母親還活著。她一直陪在我身邊,從未離開。我知道我不過是借酒麻醉自己,假如母親還活著,她看到我所做的,我努力的,她會心滿意足嗎?我一直想親耳聽到母親的肯定,可惜無法實現了。這將是我一生當中永遠的遺憾。如果當初母親沒有選擇父親,而是另嫁他人,她現在也許很幸福。如果我不是司家的後代,我將用最殘忍的手段去報複,我要司家的所有人懺悔他們對我母親犯下的錯!但是我身上恰恰流著我最不恥的血液!這真是絕妙的諷刺!我該如何麵對……難道親人間的互相傷害,注定要重演嗎?”
司明海極力壓製著自己,他的聲音聽起來支離破碎。我僵直的身體一動不敢動,任他靠著。直到肩膀上有涼涼的觸感滑過,我才偏過頭,看見司明海緊閉著雙眼,密扇般的睫毛已經濡濕,他的眉頭痛苦的糾成一團,無盡的憂傷刻在他臉上,揮之不去。我的下巴輕輕抵在司明海的頭頂上,忍不住紅了眼圈,“別這樣好嗎?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總要向前看,才能將痛苦甩在身後。你會得到幸福的,一定會!相信我。”我輕聲說道,許久沒聽到司明海回答,一撇頭發現他已經闔上雙眼,顧自睡著了。
司明海向來寡言,難為他醉酒後一下子說了那麽多的話。整個人被掏空了般疲倦至極,沉沉的呼吸聲緩慢平穩,司明海的身體斜垮垮靠向我,他的腦袋倚在我的肩窩裏,有時突然動一下,我以為他醒了要起來,才發現他不過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舊睡得安然。我依偎著司明海,伸手攬住他寬闊直立的肩膀,貼著他柔順繁密的黑發輕輕落下一吻,手也順著發際線,柔柔軟軟附上他剛毅英俊的臉龐。心疼的摩挲著。我知道自己幫不了他,也無法正真體會到他所經曆的那些傷痛,但是在此刻,如果他需要我,我便毫不猶豫、做我所能做的所有,為了他。
第二天早晨司明海對昨晚夜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問我緣何我們倆睡在地台上。我胡謅了個理由胡混過去,慶幸的是善於識破人心的司明海竟沒發現我撒謊,他‘唔’了一聲,昨夜的事就這麽過去了。而且就算他察覺到異樣,我也不會告訴他實話。那些夢魘一樣的過往,和他失去理智後偏激仇恨的話語,不適合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