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用烈酒融化心頭的堅冰
“其實”,過了好一會兒,“蟈蟈”輕聲說道:“那份所謂的保證書,你完全可以不寫的。”
??我輕歎一口氣,尋找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瞼,看著指縫中嫋嫋升起的青煙。
??“完全沒有證據的指控,或者說,隻有他本人,是唯一的證人”,他說:“當他讓你寫下……偷偷摸摸到不良場所……賣 淫……的時候,你完全可以質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去……賣 淫?’這種事情,通常隻有現場抓獲,才能算是證據……”
??“蟈蟈”每次說到“賣 淫”這兩個字時,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他的嘴巴裏含著一把鋼針。噢,這兩個字,對他這樣的“臥底”偵察員來說,應該經常會提及吧?他說得如此艱難,是因為他覺得把這兩個字用在我的身上,讓他的嘴巴,不,讓他的心流血嗎?
??我想一定是的。
??我明白“蟈蟈”的意思。如果我質問朱院長:“你怎麽知道我去賣 淫?”他是無法回答的。他絕不可能承認醉醺醺地去KTV找小姐時看到了我,他頂多隻能說是“同學檢舉”,這樣,我立馬就可以大叫:“是哪個同學檢舉的?他(她)憑什麽說我賣 淫?你把他(她)叫來,我跟他(她)當麵對質!”
??“我想……這跟指控一個人販毒很相似。”我低聲說。
??“這是兩碼事!”他很快地說道,語氣有幾分不悅。
??我不知道是不是觸到了“蟈蟈”的什麽痛處?
??“那時候,我不是完全被他嚇懵了嗎?哪裏還想得了那麽多……”
??“本質上,你是個誠實的女孩,因為你根本就沒想過抵賴……或者叫……反抗。你們那個狗屁院長,欺負的就是你的誠實和善良!”
??我仰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2010年9月21日的那個夜晚,我離開朱院長的辦公室,走出學院行政樓,我一路走一路想,摁著我手印的保證書攥在他的手裏,從現在起,我就是一個已經被貼上了“封印”的妓 女,從現在起,那隻禽獸無論何時何地想要玩弄我的精神和肉體,我就得乖乖地跪在他的腳下;從現在起,我就是他的奴隸。說實話,我真的想到了“性奴”這兩個字。
??我走到學校的池塘邊,我把那盒沒有拆封的安全套從書包裏掏出來,扔到了水裏。那個花花綠綠的紙盒子浮在水麵上,像一條紙船,隨著水波飄來蕩去。
??我一下子感到輕鬆了。
??我決定了,從第二天起,就離開學校。
??這樣的大學,不念也罷。
??院長先生,我向您保證,從今天起,我不上學了,我要專心致誌去做小姐!
??我就這樣離開了大學,那一年,我19歲,那一年我念大二。
??說完這些,我們倆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蟈蟈”剛才點上的那根煙還剩大半截,他把煙掐滅在煙灰碟裏,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無從開口,下意識地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用一個一次性打火機點上。
??那煙的牌子是“紅塔山”,那種包裝的“紅塔山”賣十塊錢一盒。
??我心裏想,明天我一定要去買個打火機送給他,“ZIPPO”,價格必須在500塊錢以上。
??他淺淺地噴了一口煙,噴煙的時候,他把頭扭向一側,像是擔心煙霧噴到我的臉上。
??我就是喜歡他這個樣子,無論是說出“賣 淫”兩個字時那種滿口鋼針般的遲疑,還是歪著頭,小心不要把煙噴到對方臉上,他懂得尊重人,而一個懂得尊重人的人,一定也會懂得體貼人。
??“這麽說”,“蟈蟈”輕輕磕了磕煙灰:“‘四哥’把你從KTV帶回家的時候,其實你已經不去上學了……這個情況,事後我們還真的沒有掌握,我們一直以為你是在校大學生。”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我問“蟈蟈”:“哎,對了,我明明白白告訴四哥,我的大姨媽來了,他為什麽還繼續雇傭我?我聽說,做他們那種生意,挺忌諱這個事的……”
??“蟈蟈”微微一笑:“你懂得還挺多。”
??我趕緊衝他甜甜一笑:“這兩年,在網上看了很多販毒案件的偵破紀實。另外,你別忘了,我就是跑政法口的記者噢。”
??“蟈蟈”笑起來:“噢,這個我倒是忘了……他們那種人,是挺忌諱這個事的,他們忌諱做生意之前碰女人,忌諱身邊有來‘大姨媽’的女人,覺得不吉利吧……但這恰恰就是四哥的高明所在……”
??“蟈蟈”又淺淺地啜了一口“二鍋頭”,讓一個驕傲男人講述自己“失敗”的事,一定挺難的。
??“蟈蟈”接著解釋:“四哥,其實隻是替大毒梟走貨的馬仔,但是他不甘心一輩子做馬仔,他想‘開拓’自己的生意。通過‘中介’,他聯係上了我們,我們呢,裝成是非常有實力的‘上家’,就是對‘貨’的需求量特別大,又特別有錢的那種。四哥呢,他當時手裏的‘貨’應該不多,但他想顯示他的實力,或者說是為了贏得我們的信任,以便和我們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他跟我們說,他在北京有房有車,意思是絕對不會跟我們玩虛的。我們呢,也一直懷疑北京有可能藏著大毒梟的一個窩點,我們懷疑四哥的家就是這個窩點,所以,我們提出來,去四哥的家看看,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這樣,我就在你麵前出現了……”
??我皺眉:“你不是說四哥挺高明啊,我沒聽出來啊?”
??“蟈蟈”說:“他的高明就在於,竟然讓‘老婆’露麵了!我一進屋,就注意到有女人的內褲晾在陽台上,我就信了,你真是他的女人。也真信了,那套房子是大毒梟在北京的一個窩點。”
??我深表讚同地說:“是,我看過好些文章,都說,做這種生意,是絕對不會暴露家人的……你真的相信我是他‘老婆’?”
??“老婆不一定,但是我相信你是跟她走得很近的人……因為你們的關係,看上去很……隨意。”
??我想糟了,“蟈蟈”不會以為三年前,我真的愛上了四哥吧?情急之下,我忙著解釋:“說實話吧,跟他在一起的三天,他對我真好。可我一點無都不喜歡他,我覺得其實我挺怕他的,我……”我本來想說的是“喜歡”,脫口而出的卻是:
??“因為我愛上的是你。”
??我說出這句話,臉紅得不行,幸好是夜晚,他不可能看得見。
??“蟈蟈”竟然笑了,他說:“小屁孩,你懂什麽叫愛?”
??“你憑什麽叫我小屁孩?”
??“蟈蟈”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是1991年出生的,對嗎?”
??“你怎麽知道的?……噢!對了,你們調查過我……”
??“你的生日倒是用不著調查,2010年,你上大二,所以你應該出生於1990、1991、1992這三年中的某一年,我不過是取了個中間值,猜中了吧?”
??我連連點頭,“蟈蟈”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我呢,出生於1984年,大你7歲,你自己說,在我麵前,你是不是小屁孩?”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我撅起嘴,同樣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找你找了三年,這還不是愛嗎?”
??“蟈蟈”說:“你找的不是我,你找的隻是一個答案,你隻是好奇!”
??我說:“就算是我好奇吧,但是我相信,如果我不是真的愛上了你,我是不可能找到你的,我怎麽可能對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保持三年的熱情?我跟四哥在一起呆了三天,跟你在一起隻呆了半天,就是那半天,我愛上你了。”
??“蟈蟈”還是笑,搖著頭笑:“好吧,你說,你愛上我什麽了?”
??“我愛上了你的靜。”
??“靜?”
??“沒錯,你是個能靜的人,我們在一起的半天,我知道你是個能靜得下來的男人。”
??“是嗎?……太靜了也不好,要是我果斷一點點,四哥會早一年投胎轉世。”
??“本來,你可以連我一起抓的,是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蟈蟈”含義不明地笑了笑。
??又一次,我感覺得他心裏其實特別苦。
??“為什麽不抓我?”我用兩隻胳膊撐起上身,朝“蟈蟈”俯過身子,輕聲地問。
??“不想打草驚蛇,因為生意根本就沒有做成。”
??難道“蟈蟈”的意思是,他們一直認為我就是四哥的人?
??像一塊冰滑進了我的喉管,原本我一直以為,他是憐惜我,他認為我是個好孩子,跟四哥他們沒關係,這才放過了我。
??我伸手抓過茶幾上的酒瓶,把瓶中的殘酒一口喝幹。
??第二個“小二”見底了。
??我是要用烈酒融化心頭的堅冰麽?
??酒力上衝,我禁不住咳嗽一聲。
??“你不能這樣子喝的。”“蟈蟈”搖著頭說。
??“你以為我是喜歡你,才放過了你?”他盯著我的眼睛:“你認為我會做那樣的事情嗎?”
??“我知道”,我叫了起來:“你的意思就是,你對我這個人根本沒興趣。哈!是!不錯,你是……”我差點說出“警察”兩個字,硬生生地收住。
??我喘了口氣,接著說:“……我呢,一個曾經賣 淫的女人。哈,不錯,我這種人,坐在這裏,跟你這種身份的人,竟然談什麽情說什麽愛,哈哈,我真是的,也不去照照鏡子,好好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
??“你就是你,你不是東西,你是個人!”“蟈蟈”猛地抓起酒瓶,想要喝上一大口,這才發現酒瓶已經空了。
??他顯得無限頹廢地把酒瓶擱下。
??我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我忘情地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把“蟈蟈”的手和空酒瓶子一起捂到桌子上。
??我說:“蟈蟈,你說,我也是個人?”
??他緩緩,緩緩地把手從我的手心裏抽了出去,被我捂在手心裏的,隻剩下一個空酒瓶。
??他說:“你……你怎麽就不是一個人呢?”他的語氣相當疲軟,像是對自己剛剛說出的這句話毫無信心。
??像是另一塊冰,穿過我的喉管,滑到我的胃裏,然後那一點點冷,迅速地擴散開來。
??我揚聲叫服務員,再來兩個“小二”!
??“蟈蟈”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既沒有表示讚同,也沒有阻止我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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