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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 聽媽媽的話

  “蟈蟈”從屋子裏拿出兩把暗紅色的帆布椅,我們在屋子前坐下,對著池塘,看岸邊的葦草和地裏的黃花微微舞動,看草和花後麵的點點青山悠悠白雲。


  ??細心的“蟈蟈”帶來了飲水和速食,他說:“我們在這兒待一天,好嗎?”


  ??我連連點頭,我說:“不是一天,我想,跟你在這兒住一輩子!”


  ??“蟈蟈”沒有接我的話,也許是長期從事秘密偵察工作,他從不輕易承諾。哪怕誰都知道有些承諾不過是說說而已,逗女孩子開心罷了,可他就是不作這種誇張的承諾。他笑嘻嘻地說:“池塘裏有魚,可惜沒有釣魚的工具。下回,我們準備好工具來釣魚,自助燒烤……”


  ??我沒有應聲,我有些恍惚,依然擔心這就是一個夢。而且,這是一個我做過很多次的夢,在緬北那些個萬物慵懶的午後,在段向北給我們安排的那個房間,那張遼闊無邊的大床上,我不止一次夢到魚,魚當然在水裏,所以我不止一次夢到湖,夢到水塘。我夢中的水塘就是這個水塘嗎?我夢中的魚,那些名叫“麻煩”的魚,就是這個池塘裏的魚嗎?

  ??像是要確證這一切不是夢,我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頭撲進“蟈蟈”的懷抱,差一點點把帆布椅撞翻。


  ??“別別別,椅子受不了。”“蟈蟈”抱緊我,站起身來。


  ??“吻我!”我嘟著嘴說。


  ??“唉,在外邊那些日子裏,做夢都想著吻你。”“蟈蟈”歎息著,低下頭,我們又一次接吻。


  ??那時,“6.26”專案剛剛結案,案子還處於絕秘之中,“蟈蟈”當然不可能向我透露段向北、張光祖這些人的真實身份,更不可能向我講述他們在清邁如何鎖定並誘捕張光祖,將其帶到臘戌,又如何利用張光祖為誘餌,將段向北騙到臘戌,以及“蟈蟈”、鄧佳他們與段、張一起,被來曆不明的武裝分子抓獲,關在小黑屋裏,莫名其妙被送上飛機,轉道密支那再回到這片飄揚著五星紅旗的土地……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們隻是隔上一會兒就深情長吻……反而,是我向他講得更多。


  ??遲疑良久,我這才輕聲說道:“你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他讓人把我找去……”


  ??曆盡波劫,與愛人重逢的喜悅,刹那之間消失殆盡。我真後悔,不應該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提到這個沉重的話題。


  ??我詳細地向“蟈蟈”複述了那天夜裏的所有細節。


  ??“可惜,我爸,他不能參加我們的婚禮了!我爸就這樣走了,臨終,我也沒能陪在他身邊,也沒能看他一眼……這恐怕,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不過,有你陪在他的身邊,這讓我,心裏稍稍好受一些。”“蟈蟈”極目眺望遠方,像是擔心自己忍不住落下淚來。


  ??起初,“蟈蟈”喜歡用“一輩子”這個詞,我很不喜歡,他32歲,我才25歲,我們的生命新鮮得如同剛剛拱出大地的小草,說什麽“一輩子”?後來,我親身體驗了“蟈蟈”戰友的犧牲,親身體驗到,抱在自己懷裏的這個人,他的生命正一點點流逝,而我卻絕望得抓不住他的一絲呼吸,就像絕望的人抓不住一縷空氣。我這才理解,他們這些,每時每刻都行走在刀鋒之上的戰士,真的,生命中的每一刻,對他們來說,都可能給他們的“一輩子”猝然劃上一個句號。


  ??我伸出手,隔著帆布椅,輕輕撫摸著“蟈蟈”裸露的胳膊。


  ??“蟈蟈”緩緩起身,緩緩將我從帆布椅上拉起,輕輕攬住我的後腰,我以為他又要吻我。他卻隻是無比溫柔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輕聲說:“我們結婚吧!”


  ??這個我花了整整3年,才從茫茫人海之中“打撈”出來的男人;這個幾個小時之前,我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的戀人;這個與我在緬北的小鎮生死與共的愛人;這句我不知等待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的語句,終於從我親愛的“蟈蟈”嘴裏說出來,我卻躊躇。


  ??我微微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輕聲反問道:“這算是求婚嗎?”


  ??“蟈蟈”微微歎了口氣,說:“我知道,這樣向你求婚,不算正式,也許真的……太草率了。不過……你已經知道了我是幹什麽的,別說正式的求婚,甚至……連一個正式的婚禮,我也無法給你。我們一起在那邊待過了,你也一定知道了,嫁給一個我這樣的人,等待著你的是什麽……我就不用那些形容詞了……總之,嫁給我這樣的人,也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我試圖用溫熱的嘴唇堵住他的傾訴。


  ??“蟈蟈”輕輕回吻了我一下,接著說:“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真心愛著我的,能夠被一個人愛,被一個人惦記,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情啊。更重要的是,現在,我知道了,我愛你,我愛你!”


  ??這個男人,今天對我說了三次“我愛你!”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深深地低下頭,把臉龐貼住他的胸口,我像是呻吟,又像是歎息,我說:“那就這樣吧!”


  ??那天,我們在池塘邊一直坐到夕陽西下,這才牽著手,穿過長草,走到馬路邊。我們牽著手,沿著馬路走了很遠很遠,直到夜色降臨。我們已經進入城市,看到了絢麗的燈火,“蟈蟈”叫了一輛網約車,他送我上車,卻沒有與我同行。他說,他得回家去陪媽媽了。


  ??那天,“蟈蟈”告訴我,我們要結婚,他必須先打“結婚報告”——按規定,在打“結婚報告”之前,還必須打一個“戀愛報告”,不過,現在,都是“結婚報告”和“戀愛報告”一起上交。必須等到組織批準,他才能跟我去領結婚證。


  ??“蟈蟈”還告訴我,父親去世後,他的母親謝曉蘭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他得在家多陪陪媽媽。準備跟我結婚的事,他打算趁母親情緒好一些的時候,就跟媽媽說。但是,必須趕在回瑞麗安葬父親的骨灰之前,把這件事跟媽媽講清楚,因為“蟈蟈”打算帶上我,和媽媽一起去瑞麗。“蟈蟈”認為,媽媽一定會很高興,因為父親臨終那一夜,特意把我叫到他的病床前,其實就是鄭重地把我介紹給了母親。


  ??“蟈蟈”說的這些,我都沒有異議。


  ??那天,“蟈蟈”還說,他希望與我盡快結婚,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不可能長時間在家裏陪伴媽媽。如果我們結婚了,我可以替他多陪陪母親。“蟈蟈”說完這話之後,我慎重點頭,很輕,然而很堅定地說了三個字:“我願意!”


  ??分手時,“蟈蟈”告訴我,這些天,他有很多會要開,而且都是絕密的。開會時,他的“生活手機”會關閉。他說,隻要能打開手機,他就跟我“微信”。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終於像一對真正的、“正常的”情侶,可以用微信聊天了。


  ??第四天黃昏,我接到“蟈蟈”的電話,把我約到了翠湖邊的那家茶餐廳,那是半年多以前,我們第一次見麵長談的地方。


  ??我注意到“蟈蟈”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也許是置身於鬧市之中,他隻是輕輕地抱了抱我,並沒有吻我,連腦門都沒有吻一下。


  ??“蟈蟈”讓我點餐,說:“我們吃飯吧。”


  ??我很想問他“怎麽了?”


  ??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我不敢問,生怕“蟈蟈”說出的話,嚇著我。


  ??難道,是案子上出了什麽問題?可是三天前,在“我們的小屋”前,坐在“我們的帆布椅”上,“蟈蟈”曾經顯得很隨意地告訴我,我們在緬北共同經曆的那個案子,“已經結了。”還是,他又要離去?明天,甚至等不到明天,我倆共進晚餐之後,他就將再次從我的視線裏,從所有的通信方式上消失?再次把擔憂、惡夢以及對黑夜的無限恐懼留給我一個人?


  ??所以,我不敢問。


  ??我點了幾個精致的小菜。一頓飯,兩個人吃得無滋無味。


  ??碗筷被收走之後,“蟈蟈”要了一壺綠茶。


  ??我問他:“不喝點酒?我陪你。”


  ??“蟈蟈”搖了搖頭:“現在,部隊下達了‘史上’最嚴格的禁酒令,別說工作日,就連周末和‘八一’、‘春節’都不許飲酒。”


  ??我隻得“哦”了一聲。


  ??“蟈蟈”像是口渴得厲害,他端起一杯茶,不停地吹,茶水稍稍涼一點,他一口把茶飲盡,燙得自己“噝噝”吸氣。


  ??“蟈蟈”放下茶杯,終於說:“粒粒,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


  ??我心頭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我沒有說話,給他又斟了一杯茶。


  ??“我的結婚報告,上級沒有批準……”“蟈蟈”垂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為什麽?”我脫口問道。


  ??“因為……因為……我的母親……”“蟈蟈”的頭垂得更低了。


  ??頭一天晚上,和母親一起吃過晚飯,謝曉蘭把“蟈蟈”叫到沙發上,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衛國,你要結婚了?”母親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啊,媽媽”,“蟈蟈”喜氣洋洋地說:“那個女孩子,你是見過的。我想等組織上批準了,就跟您說……”


  ??“為什麽不先跟我說,就打結婚報告呢?”謝曉蘭的臉上露出一絲慍怒。


  ??“這個……不是……爸爸生前,已經……”“蟈蟈”的意思是,既然家裏的事情都是爸爸作主,爸爸已經讓您跟我見過麵,親自把您和我的手拉到了一起,這就表示爸爸同意了他和我的婚事。“蟈蟈”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突然意識到,沒有事先征求母親的意見,就打了“結婚報告”,惹得媽媽不高興了。他根本沒去想,媽媽怎麽會知道自己打了“結婚報告”的事情呢?

  ??“對不起,媽媽!”“蟈蟈”懇切地說。


  ??“不是對不起的事情,是組織根本不會批準你們結婚。”母親冷冷地說。


  ??“蟈蟈”一下子楞住了。


  ??“因為是我,完全不同意你們結婚,我甚至不同意你和那個女孩子繼續交往!”謝曉蘭的語氣不容置疑。


  ??“為什麽?”“蟈蟈”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


  ??謝曉蘭伸手抓住兒子的胳膊,用一種溫柔而不失威嚴的聲音說道:“聽媽媽的話!”


  ??“蟈蟈”百思不得其解地坐下。


  ??謝曉蘭閉了閉眼睛,緩緩睜開後,非常疲憊而憔悴地說道:“那個女孩子的家庭背景、社會經曆……你還沒有回來之前,我就讓小袁去仔細調查過了……這樣的女孩子,絕對不可以進我的家門。”


  ??“蟈蟈”大叫起來:“媽媽,您不能這樣,您聽我說……”


  ??謝曉蘭固執地搖了搖頭:“你不要說,你聽我說……你想知道嗎?你的南疆哥哥,他怎麽會走上絕路?這些事情,現在我可以跟你說了……你還記得那個叫段思沂的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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