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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交鋒

  相府西院南偏院,是高等仆人的居所,西院的賬房也設在這裏。今早拉圖就是從這裏領了銀票然後要經過長廊穿中庭,再跨過西院然後出西旁門上街采買。不料想等到了西旁門時卻發現懷裏的銀票丟了。他著人仔仔細細在整個相府內尋找了一遍卻毫無收獲,這才想到有可能是被人偷了,他猛然回想起來在經過長廊時和韓菲兒錯身而過,於是便懷疑到了韓菲兒的身上,再加上韓菲兒身上的傳奇故事,幾乎讓他篤定:偷銀票的人,就是她。


  ??南偏院正房內,端坐在正對房門上手邊太師椅上的德木圖微闔著雙眼聽完了拉圖的描述,微微點了點頭緩緩問道:“你是說在你到了西旁門,和等在那裏的仆人匯合之後,就發現身上的銀票不見了?”


  ??拉圖卻沒有想到德木圖會首先詢問他自己,微微怔了一下回到道:“是。”


  ??“又沒有到市坊之內,亦不用出錢結賬,你為何會突然想要看看懷中銀票呢?”德木圖說著,鬆垮的眼皮微微抬了抬。


  ??“大管事,小的行事一向謹慎,再三確認懷中銀票安全也是正常吧。”


  ??“你平時是如何確認的?做給老夫看。”德木圖接著說道。


  ??拉圖抬手順著衣襟探入懷中,說道:“就像這樣。”


  ??德木圖點點頭道:“如此動作,確實不會把銀票帶出來,不過……”他話鋒一轉:“你若是三番兩次探手入懷,豈不是等於在告訴遊蕩在街上的扒手,你懷中裝有貴重財物麽?如此一來,丟失財物就是必然之事,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呃……”拉圖頓時語塞,看著德木圖那張皺如枯樹之皮,刻滿風霜與滄桑的老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說你一向行事謹慎,為何卻又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德木圖語氣有些嚴厲了。


  ??“這……小的……小的……”拉圖苦悶至極,突然有一種想痛哭一場的衝動,自己本來是要告狀的,怎麽到了這裏反而成了首先被審問訓斥的對象了?可德木圖說的句句在理,自己又無法反駁,真好似吃了個黃連一般。


  ??“我說這些,隻是給你個警醒罷了,丟了錢財不甚要緊,要緊的是不長記性,不記教訓。”德木圖語氣緩和了一些。


  ??“是,是,是!大管事教誨,小的銘記於心。”拉圖頭點的如啄米小雞一般。


  ??看到拉圖認錯態度良好,德木圖又緩緩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不過這次你丟失銀票時人還未離開相府,按理來說,便是丟在相府之內了。”


  ??拉圖的頭繼續狂點不止,此刻德木圖那蒼老沙啞低沉的嗓音,在他的耳中仿佛天籟。


  ??“既然不慎掉落已經排除了,那麽就剩下一種可能——被人竊走了。”


  ??拉圖的頭顱機械的重複著上下抖動的動作。


  ??“既然如此,老夫便貼出去一個告示吧。”


  ??拉圖仿佛抽風一般上下運動的腦袋驟然停了下來,他茫然問道:“告示?什麽告示?”


  ??“當然是懸賞告示。”德木圖微微一笑說道:“若是有人將那六十兩銀票交還,老夫將給出現銀百兩的獎賞!另外,若是有人檢舉疑犯,最後調查屬實的話,亦同樣獎勵;若是能提供蛛絲馬跡有助於調查的,獎勵五十兩。”


  ??“啊?”拉圖聞言一驚,他急忙說道:“大……大管事,我,我隻丟了六十兩。”


  ??“我當然知道。”德木圖微微一笑繼續說道:“來人啊,寫好告示,即刻貼出去吧。”


  ??“今日辰時,相府西院發生扒竊案,案情如下……交還失銀或告發嫌犯……獎勵現銀一百兩……提供有價值線索五十兩!”——如此消息一出,整個相府西院幾乎陷入了瘋狂:一百兩啊!一個低等奴隸幹一輩子也存不下一百兩!一百兩啊,聽說教坊內犯官家的大戶小姐的隸籍也不過四十兩!一百兩啊,可以贖回自己的賣身契,然後再買上十幾畝良田蓋上幾間屋子再娶上個婆娘過俺生日子都綽綽有餘啊!一百兩,還是現銀,要知道銀票兌換現銀的比例現在可是三比一!那就是意味著即將有三張百兩大票……那就是意味著大都城內最好的窯子都能找個名妓快活整整一個晚上……即便拿不了那一百兩,拿到五十兩也行的,奴隸市場上,一個健壯的漢子紋銀十兩就買到手,自己的賣身契,五十兩怎麽也能贖買的回來了……


  ??相府西院裏的奴仆們仍然在瘋狂的幻想著,卻沒有注意到一個削瘦欣長的身影緩緩邁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南偏院內走去,仔細聽去,那身影似乎低聲自語:“一出手就這樣狠辣,這頭老狐狸,分明長著一顆野狼的心啊……不過想想也對,也隻有如此雷霆手段處置,才能迅速解決這件事,在這多事之夏維護相府西院的穩定;而且此一計一石三鳥,即能迅速破案,又能離間漢奴之間的關係,更能大大提升德木圖在相府西院的聲望——這個老東西,真是狡猾……”


  ??就在一幹經過了激烈的心理鬥爭終於決定出賣同為相府淪落人的奴仆們決定去告發或提供線索的時候,卻發現那個身影已經走到了南偏院的拱門之下。他也聽見了身後的嘈雜腳步聲,突然停下步伐轉過身來,麵帶微笑看著躍躍欲試的眾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領了托克托之命準備外出的莫降。


  ??他雖然麵帶微笑,眾人卻分明感到一陣寒意,那個笑臉投進心裏,也扭曲成了年畫上的門神那威嚴凶惡的模樣。


  ??“各位,這麽多人到南偏院,所為何事啊?”莫降笑著問道。


  ??眾人麵麵相覷,心說你阿醜這不是明知故問麽?當然是來領銀子的。既然明知故問,那就是存心作梗了,這個平日裏跟托克托甚是親近的阿醜是要獨占那些賞錢麽?這也欺人太甚了!眾人都如是推想,越想覺得越有可能,越想心中越是憤怒,但是攝於阿醜的氣勢念及他在托克托身邊的地位,一時還真沒有人跳出來質問。


  ??莫降也不著急,隻是站在拱門下麵,靜靜的等待著,臉上笑意也更濃了。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金錢麵前,所謂同甘共苦的情誼最終還是不得不給利益讓路。於是有個膽大的漢子跳出來說道:“阿醜,識相的就趕緊讓開,我們要進去領賞錢。”


  ??“哦?領錢?我記得今天還不到發月錢的日子吧!”莫降語氣雖然十分平淡,但是從內容上來說卻是赤裸裸的挑釁,因為這些漢人奴隸根本就沒有月錢可領,“況且這拱門這麽寬,你們若是要進去,直接從我身邊過去便是,我又沒把整條路擋起來。”


  ??又有一個女人挑出來指著莫降的鼻子說道:“你少裝糊塗了!整個西院的人都知道了你會不知道?我們是應了懸賞告示前來……提供線索的;看你這架勢,擺明了就是要吃獨食啦,你在大公子身邊撈的已經夠多了,連這點銀子也要貪麽?”


  ??莫降撓了撓頭,本來包的就不緊的唐巾下又有幾縷長發落了下來,他想了想說道:“如果我了解的情況沒有差錯的話,是告發嫌犯獎勵一百,提供線索獎勵五十——可是,你們有證據麽?若是沒有證據貪圖小利誣告他人,說不準大管事就要以家法處置那誣告之人;若你們提供的線索沒有價值,拿不到賞錢不說,還壞了彼此之間的情誼——你們想想,這是何苦呢?”


  ??莫降的一番話無異於給狂熱中的眾人頭上猛然澆了一盆涼水,這一激之下,自是有不少人清醒了過來:是啊,自己方才隻顧注意那賞錢的金額了,那數目實在是太誘人了,如我們這般這些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的奴隸們,驟然看到重獲新生的機會,怎麽能不激動呢?被衝昏頭腦的我們卻沒有細想這銀子根本沒那麽容易得到——幻想被澆滅之後很容易就產生憤怒,而最適合遷怒的對象,自然就是這個靠三言兩語就將他們的理想撲滅的阿醜,他門卻沒有進一步去思考這幻想破滅的根本原因乃是太不現實——於是有一個家夥喊道:“本來大管事是準備行善事發錢的,都是你阿醜點破了,這下就算大管事想當善人都會不好意思了!”——但好在說出這種荒誕之論的隻是一個人,大多數奴仆還是麵帶羞色轉身走了,隻有少數幾個聽聞此言仍是站在那觀望著。


  ??“若你們仍不肯放棄,便進去告發那個無辜的女孩吧!”莫降扔下一句便轉身走了。


  ??此刻的南偏院正廳內顯的很是空曠,因為偌大的一個廳房裏隻有三個人:德木圖依然端坐在太師椅上,此刻在閉目養神;韓菲兒仍是靜靜的站在那裏,任由長發遮住了半邊臉,一動不動;拉圖卻在廳口焦急的踱著步子,不是就要向外張望一番——這正廳和拱門之間有一段距離,而且中間還有個假山池子遮擋,是故他看不到那裏的情況,也聽不到那裏的對話,若非如此,想必拉圖非得衝出去拉開那可惡的阿醜,在把那些要揭發韓菲兒的奴仆們拽進來。


  ??自告示發出去已經過了一刻鍾的時間,卻是一個來領賞的都沒有。德木圖微微皺了皺眉頭緩緩睜開那雙因為歲月愈發渾濁的眼睛,正好看到莫降跨門而入。


  ??他是知道莫降本名的,平時也對這個年輕人頗為留意,隻是越是留意,便越是捉摸不透對方,所以,看到對方突然不請自來,渾濁的眼睛裏驟然閃出一點精光。


  ??此時卻聽到一直在門口焦急等待的拉圖喊道:“哈哈,終於有人來……怎麽是你?哎,誰來都一樣啦,阿醜,你是來揭發韓菲兒的麽?”


  ??而德木圖此刻卻分明注意到,聽完拉圖的叫喊聲後,一直靜立在那裏的韓菲兒,那雙交疊起來放置在小腹上的雙手,微微抖動了一下。


  ??“揭發韓菲兒?揭發她什麽?”莫降的表情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揭發她偷了我的銀票啊!”拉圖的語氣就好似在跟人說,“其實,劉芒是女扮男裝的。”這個整個相府西院都知道的秘密一般。


  ??莫降卻滿是奇怪的問道:“她偷了你的銀票?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拉圖被莫降的這突然發問搞的真有些莫名其妙了。


  ??“那也就是說她沒有動機了。”莫降頓了一頓說道:“既然沒有動機,她為什麽要冒著被杖斃的危險偷你的銀票?你知道,盜竊他人財物在黃金一族的法典裏可是殺無赦的重罪。”


  ??“是啊,她為什麽要偷我的銀票呢?”拉圖也開始摸著下巴思考這個問題了。


  ??這時候德木圖卻發話了:“阿醜,你不在大公子身邊侍候著,來南偏院作甚?”


  ??“是啊,做什麽呢?”莫降白了拉圖一眼似乎是在說:“都是你打岔,害的我連正事都忘記了。”忽然一拍腦袋說道:“是了,大公子說,今天不甚炎熱,冰塊就不要往北偏院送了,畢竟製冰不易,來回運送,徒增消耗。”


  ??“就這事?”德木圖有些哭笑不得,這件事不用吩咐,他也能靈活掌握。即便悶熱天氣裏沒有冰塊送到北偏院,大公子也不會責怪,因為誰都知道炎炎夏日製冰之難。而相府之內,唯有這西院收羅了一些漢族匠人通曉製冰秘法,但卻要供應整個相府消耗還是有些困難的,所以,製出來的冰都是首先供應老爺那邊,這東西兩院在悶熱天氣裏斷貨是難免會發生的。


  ??“還有……”莫降欲言又止,看了看仍站在屋內的韓菲兒和拉圖二人。


  ??“但說無妨。”


  ??“大公子說中午想吃炸醬麵!”


  ??“你莫不是來消遣老夫的?!”德木圖花白的胡子吹了起來。


  ??“還有……”莫降又將目光投向了那兩個人。


  ??“快說!”德木圖有抓狂的趨勢。


  ??“您確定真的在這裏說?”莫降善意的提醒道。


  ??“你信不信老夫命人將你亂棍打出去!”幾乎能聽見德木圖咬碎牙齒的聲音。


  ??莫降又抬頭看了看德木圖,意思是“是你非得讓我說的哦”,然後才平靜的說道:“大公子臨去南都之時,有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到了大管事這裏。現在呢,大公子命我取回,然後到大都城內摘星樓見一個人!”


  ??德木圖聞言,兩眼一黑幾乎要當場昏厥,還好他又咬碎了幾顆牙堅持住了,心中怒罵:“如此機密的事也是可以當著別人說的麽?!”轉念又一想是自己逼迫人家說的,隻好把那幾顆碎牙真的咽到了肚裏,強忍怒氣說道:“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少了牙齒漏風的原因,這三個字怎麽聽都像是“死掉了”。


  ??雖然很是狼狽,但德木圖的心裏卻是震驚異常,這莫降幾乎是和他方才審問拉圖韓菲兒二人時用了同一種方法:先是顧左右言他降低對方警惕,然後突施重拳讓敵人無從招架。隻不過莫降成功了,而他——到現在來看,韓菲兒沒有露出什麽破綻,亦沒有人前來揭發領賞,似乎是失敗了。


  ??德木圖揮揮手,毫不理會拉圖“大管事您還沒替小的做主呢”的神情,強命他和韓菲兒先下去,等二人走遠,強作笑顏說道:“阿醜,你好俊……的手段。”


  ??莫名的停頓讓莫降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可不想成為這個老狐狸的“入幕之賓”,於是淡淡回應道:“大管事您說什麽?我不明白。那些話卻是都是大公子說的,我可沒有半句杜撰啊。”


  ??“若是往常時候,你應該先說第三件事,然後順帶提一下前兩件事才對吧。”德木圖滿是皺紋的臉一笑褶子更多了,“你好像很願意幫助那個叫韓菲兒的小姑娘呢。”


  ??“哪裏哪裏。”莫降否認,“隻是碰巧我到了這裏想跟大管事開個玩笑,又碰巧那兩個人在這裏,又碰巧這個玩笑導致您的計劃沒有順利進行罷了。”


  ??“你不覺得你的碰巧也太多了些麽?”


  ??“碰巧呢,大管事您要是再不給我東西放我走人,和客人會麵的時間,可就要錯過了。”


  ??德木圖咬咬牙,忍住一口咬死莫降的衝動,然後憤憤的把信物交給了對方,臉上分明寫了五個大字: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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