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關於找死這件小事 上
第章關於找死這件事(上)
“招搖山……”蘇安喃喃著。這三個字他之前也是聽過的,不過僅限於神話與精怪故事裏。他很少有時間看閑書,隻是為了研究文獻之類的東西大概翻看過類似於《山海經》的這些著作。
他勉強記得“招搖山”是《山海經》裏頭開篇所寫到的第一座山,除此之外也就不記得什麽了。如果他願意花點功夫仔細思索一下的話,沒準兒能回憶出這座山上有什麽花什麽草,什麽水什麽樹之類的。但是眼下既沒有時間,也懶得費那個腦筋。
之前少年與蘇安交談不多,甚至十句話裏有八句是無意義的追問和懷疑。所以提供的信息也十分有限。蘇安原本也是想裝瘋賣傻地糊弄他一番,然後從他嘴裏套點兒話的。誰料那少年疑心太重不,性格還急躁得很,話不投機便直接把蘇安幾下子捆了起來,甚至還動了刀子。
不過,他句裏行間隱含的一些信息,也是很有用的。例如,在蘇安隨意扯到“青丘山”這個地名時,少年的反應首先默認了它的真實性,然後還引出了“九尾狐”這種存在。再結合他之後提到的“訛獸”看來,在這個世界,那些神異傳之中的珍奇異獸都是存在的,並且它們與人類穩定地共處著。
當然,是否和諧這種事隻能留到之後再探討了。
蘇安嚐試著逐漸向地勢低處移動。他現在身上帶著傷口和血腥味,在野生山林中會很容易遇到麻煩的事。他雖然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麽妖怪,但並不是第一回在叢林中求生。
每一片叢林、每一座山,都一定存在著穩定的生態鏈,也必然就存在著凶猛的肉食動物。它們往往非常容易被血腥味吸引,從而對現在的蘇安形成威脅。雖然他不會死,但是他討厭麻煩,尤其是現在色漸暗,他需要食物,也需要休息。
在山林地區,地勢更低的地方更容易找到水源。
水源不僅簡單地意味著他可以好好清洗身體,也意味著食物與可能的棲身之地。雖隨意取食野生動物可能會容易染上什麽疫病,但至少水源附近會生長更多的果樹……
果樹的話……會有柑橘嗎?
蘇安想象著,不免口舌生津。
這座山上生長的是落葉闊葉林。此時都枝繁葉茂的,隻是偶有嫩芽從枝幹旁側冒頭。可見此時正處初夏時節。同時,林間灌木草被也皆是鬱鬱蔥蔥,青樹翠蔓蒙絡搖綴,高低錯落參差披拂,可見這片森林也還年紀尚輕。地麵上時而能見到石板鋪出的路,考慮到“妖怪”這類生物的存在,它們並非人類所為也不無可能,但是結合之前那位少年的言行,這些路正是從他所在的村莊延伸上來的也不定。
不過,方才蘇安才殺了那位少年,就算那些石板路通向的是人類村莊,他也並不打算徑直過去。世上最難預判的就是人心二字,蘇安雖不憚以惡意去揣測,但一考慮到可能遭遇的種種情況,仍舊不免頭痛,於是幹脆直接避開了石板路,決定自己另辟蹊徑隨便找個地方草草野營作罷。
此時恰逢日落時分,山中溫度有些許下降,光線也逐漸晦暗不明。蟲喧鳥鳴都紛紛微弱,乳白的濃霧彌散了開來。
蘇安裹緊身上聊勝於無的殘破布料,加快了腳步。
他沒有帶上少年的短刀。雖然防身利器在山林中會有很大作用,但為了避免以後惹出更多事端,蘇安選擇了將它和它的主人留在了一起。如此一來,就算有人發現了少年的屍體和脖子上的割裂傷,也可以合理地認為是有什麽凶猛的野獸或者妖怪做的。而非直接懷疑到蘇安頭上來——如果蘇安正好攜帶著屬於少年的短刀還被發現了的話,那可連撒謊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不過話回來,既然這座山頭距離人類聚居地不遠,那麽其上凶猛野獸固然也不會很多。因此蘇安可以在這個問題上稍稍放心——然後專心地去煩心其他的事。
蘇安原本沒有料到自己在穿越黑洞之後居然能降臨到一個擁有生命的世界,更沒有料到它會是一個存在著“妖怪”的“山海經”的世界。
當蘇安踏入那扇“門”的時候,他本已經做完了那些所有的官方的冗長的與世界的訣別。那個時刻,蘇安想的是,終於結束了。終於逃開了。
他走向的是他乞求了十餘年也不曾擁有的東西:並非什麽平靜的生活,而是死亡。
他渴望著死亡。死亡意味著結束,意味著緩慢淩遲的最後一刀。
作為棋子也好、工具也好,蘇安毫不平靜的生活終於離他而去了。誠然鬧劇與紛爭仍然會繼續下去,但是他的作用已經用完了,他的熱度褪盡了,於是他退場了。任由其他的角色們在舞台上嬉笑怒罵,任由剩餘的棋子在棋盤上殺伐掠奪,那終於與他無關了。
之前提到過的,蘇安的那位“朋友”,他的能力是打開“門”。隻要提供足夠的能量與準確無誤的坐標,“門”能將任何東西送往任何地方。
所以,蘇安的計劃最初應該是,通過“門”將自己投放至數萬光年以外的大型黑洞。最大限度地消耗臨界石中所蘊含的能量的同時,也能讓他最大限度地遠離他所厭煩的一切。
蘇安十分平靜地踏入“門”中,走向那由於時空的坍縮而形成的黑洞。坦然地讓它剝奪自己眼前的所有光線,剝奪自己耳畔的所有聲響。暗無日,萬俱寂。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並清晰地察覺到周身的事物飛快地褪色、扭曲,而後緩慢後退著消散開,半點痕跡不留。
有人曾經,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可是那裏卻沒有裂痕。混沌如無盡的絲線一般,把蘇安纏繞包裹起來,似乎是一顆尚未孵化的卵。那其中,不曾有清氣上浮為、濁氣下沉為地。清與濁被胡亂地糾纏在一起,隻是混沌著,沉默著,沒有邊際。
四肢尖端不斷褪去溫度,變得冰冷而麻木。愈發鈍重遲緩的行動力將這個顯而易見的信息傳遞給大腦:能量正在不斷枯竭。那是死亡的訊號。
蘇安分明已經觸及到了死亡,可是他又在突然之間被某種吸引力從無邊的黑暗中牽扯而出。
蘇安原本以為,那將使自己擺脫那顆石頭的桎梏,同時失去所有的生命力,最終在極寒的真空中枯萎化灰,破碎成最微不過的塵埃,沉澱在無垠的宇宙裏。
可是他沒有。
黑洞的力量將蘇安帶到了這一個平行宇宙。這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蘇安不得而知。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狀況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是“門”與黑洞的共同作用嗎?還是臨界石與黑洞的反應?亦或者是三者兼有之……
蘇安隻知道臨界石到現在仍舊還在自己體內“存活”著。它的存在使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身體仍然沒有死去,仍然在緩慢地進行著自我修複。
最終的結果似乎仍然是,他被囚禁在“生”的枷鎖裏,就像推著巨石上山的罪人,永世也不得解脫。
蘇安尚且不知道,“臨界石”在這個世界是否也有著相應的傳與號召力。先前他故意對少年將自己的來曆全盤托出,其實也是為了試探這方麵的訊息。少年似乎的確對其一無所知,但那畢竟隻是一個僅僅在村莊和山林中活動的年輕人,要將範圍擴大到全世界,一切都還暫無定數……
不知不覺間蘇安已經走出了很遠。隔著樹林,遠遠傳來流水的聲音。他快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不過數百步的距離便看見一條溪流歡快地流淌著。
這時夜幕已經高掛,色完全黑了。月色空明如錦緞碎銀一般,從樹影間透過落在水中,又不經阻礙地直入水底。溪邊有一群蘇安認不出的水鳥在飲水捕魚,溪中岩如鱗櫛交錯,清澈的流水激起細雪白的浪花,又很快消散。魚蝦大多潛藏在石底的陰影中睡了,隻有對岸的些許被水鳥驚得四下遊竄,飛快地隱匿於更深處的藻荇之間。
一副好畫。
蘇安收回目光,感歎還未出口,卻看見一個一身黑衣的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蘇安的身邊,整個人都幾乎要融入夜色裏去。那人隻是沿溪靜靜地坐著,沒有任何動作,蘇安卻立刻警戒地退了幾步。
太近了。近得不合理。蘇安走近那條溪水不過是適才發生的事情,分心觀察稍遠處的景致也並未如何大意於自己身側的狀況。可是那名神秘的來客居然就這般突兀地出現了,並且距離自己如此之近。而它的出現沒有一點動作,甚至沒有一點聲音,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般。
這“人”究竟是人類嗎?還是它就是一隻妖怪?它出現在這裏,是否是因為自己?它是單純地在“捕食人類”,還是也知道臨界石的事?
——那麽現在,應該怎麽辦?
可是未及蘇安思考出當下合理地對策,那人卻轉頭望向蘇安,似乎是笑了一笑。
距離如此之近,可是夜色濃稠,它頭戴著地兜帽遮掩住了麵貌,讓蘇安看不清楚。他隻能看見對方一片蒼白的皮膚,瘦削的下巴和幾乎沉沒在陰影中的毫無血色的兩片薄唇。
那兩片嘴唇張開了。。
他的聲音低沉寬厚,是屬於男性的嗓音。而他的話語,卻讓蘇安如墜冰窟、不寒而栗。
“噢,臨界石,”蘇安聽見他,“這可真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