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祝餘與迷榖與又一個不速之客 上
蘇安沿著溪水溯流而上走了百餘步，見水質逐漸清澈了，才停下腳步來，脫去鞋襪衣褲，慢慢趟入水中。
此時雖在初夏，但夜晚的溪水依舊是冰涼徹骨。蘇安提了一口氣，逐漸將自己的身體沉入水中，仍然在水麵沒過胸腔時打了個寒顫。他用雙手擦洗著身上所附著的血汙，同時也將破碎地黏在皮膚上的破布撕扯下來。
混沌在這之前已經離開了。最後他又遞給蘇安幾片竹簡，蘇安暫且還沒有打開。除此之外，他也並未多言，更沒有再多什麽事，就那樣逐漸變得透明，消弭在夜色之間。蘇安的確是覺得他的退場方式多少有些駭人，但他也隻是最後回頭瞥了一眼那兩隻猩猩龐大的屍體，便拿著混沌給的竹簡與衣服向前走了。
現在。
蘇安放任自己在水裏泡著，仰著腦袋望放空。方才的打鬥雖然結束得迅速，但仍舊無可避免地撕裂了蘇安身上的傷口，以至於他胸口那個猙獰的血洞又開始不停地滲出血液，然後擴散進水裏。他身上自己的血液、那位少年的血液，以及那兩隻猩猩尤其惡臭的血液全都混雜在一起，黑乎乎地粘成一團，光是看上一眼都叫人厭惡。而蘇安機械地擦拭著自己，仍舊望著。
月明星稀，樹林的陰翳並沒有延伸到水麵之上。從這個角度，蘇安可以看見一輪圓月靜謐地高懸在夜幕之中，流淌著潔白的光華。
——如果是這個世界的月亮的話，那上麵會不會真的修建著廣寒宮呢？
蘇安突然想到。
他的確算是個冷靜的人，冷靜並且自知。如今他突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他雖然並不會害怕，但終究還是會有些迷茫。按照混沌之前的話來看，在這裏倒是沒有人會知道有關他體內的“臨界石”的事情，因此並不會有人追殺，這自然是一樁好事。但是，除此之外呢？
這短短的半裏，他知道了這個世界存在人類，也存在“妖怪”。同時，還有著混沌那樣強大又神秘的生物——或者，混沌或許都並不算是“生物”，而是一種下獨一份兒的奇妙存在。但是，除開混沌，這裏還會有類似於他那樣的怪物嗎？
這一切，對於蘇安來都還是未知。
混沌與他約定了三年為期，然而蘇安實際上也並不清楚對方在這三年裏究竟要做些什麽，以及他在三年後又是有著什麽其他的打算。蘇安雖然沒有問，但是通過混沌的能力與身份，他也能猜測到那應該是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事情……
那麽，在三年之後，這個陌生的世界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麻煩。”蘇安頓時覺得大腦嗡鳴，於是甩了甩頭，用手掬起一捧水來拍在臉上。
當下，他最好還是不要思考那些長遠又虛無縹緲的問題。有更近的問題還糾纏著他，那就是，今晚到底吃什麽？
對於那兩隻猩猩，混沌給出的解釋是，他的藥丸隻負責吸引附近的實力稍微較強的妖獸，所以會招來什麽東西並不是混沌自己能決定的，而要看所在的地理位置。而在這招搖山上，似乎比較能打的也就隻有猩猩而已。
但是，猩猩，但是。
蘇安連思想鬥爭都沒有做。他十分確定自己對那種東西下不了口。
他趴在岸邊，探出一半身子去夠混沌留給自己的那卷竹簡。他知道，在自己沒有多的情況下，混沌也並不會擅自做多餘的事情，所以竹簡裏的內容，或許有很大概率是針對自己“沒東西可吃”以及“找不到路”的情況的。
於是蘇安打開了那卷竹簡。在黑暗的夜色裏，其上書寫的字跡很難讓人看清，蘇安努力地將它攤開暴露在月光之下，試圖勉強辨認，但竹簡居然在月光的照耀下發出幽幽的光彩來，使其上墨色的字跡顯露出來。
他猜得果然沒錯。竹簡上簡明地寫著幾句文字，正是為蘇安對症下藥而做出的明。
“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餘，食之不饑。”
“有木焉，其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猩猩，食之善走。”
蘇安雖然原本並不記得這些，但此刻一見，便也立刻知道這些文字正是來自於《山海經》之中。他選擇性地無視了最後一句，心下多少還是有些吃驚。
存在於這個世界中的東西，難道會完全一致地記載於《山海經》之中嗎？否則，混沌又為什麽會將這一段出自《山海經》的文字如錦囊一般地交給自己？
那麽，這本著作，在此處又是什麽地位？它存在嗎，曾經被這個世界的先人所書寫創作出來嗎，還是僅僅隻有混沌那樣的存在才知道有關《山海經》的信息呢？
或許是因為思考得太多，蘇安又發覺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於是他把這些迷思再次拋到了一邊去，強迫自己隻關注眼下的情況。
“祝餘”和“迷榖”。按照竹簡上的法，它們應該都生長在自己現在所在的“招搖山”之上，所以若是要尋找這兩種植物，應該並不會十分困難。
它們的其中一個，可以讓自己“食之不饑”，也就是可以做果腹之用。所以，在這片或許很難找到其他食物的山林裏，“祝餘”能夠當做蘇安的儲備糧……之一。畢竟蘇安並不希望自己最近一段時間隻能吃草。
而“迷榖”這種東西，據是開著能散發光芒的花，佩戴著它便不會迷路。蘇安其實並不是非常相信，但是在這種妖怪都存在的世界裏，他發覺自己願意選擇相信著試試看。
蘇安目前還沒有什麽清晰的計劃。他隻知道自己應該避開離此處最近的那座村莊，因此，他需要找到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類聚居地。根據混沌所，它離這裏還有著較長的一段距離，但是既然山腳就有村莊，那麽等到了山下的峽穀或者平原裏，不出百裏也一定會有其他的村莊或者城鎮。
如此一來，蘇安要做的，就是找到“祝餘”與“迷榖”這兩樣東西，並憑借著它們找到下山的道路。
可是……
蘇安垂眼看著粼粼的溪水。
沿著這條溪流走下去也一定會到達地勢更低的平原地帶，隻是有可能會到達他並不想去的那個村莊。雖他早已拜托了混沌抹去了自己的“作案痕跡”，但為了避免麻煩，蘇安希望自己能夠規避一切和那少年有關的人或者事。隻是因此他又得給自己添加上一件名為“繞遠路”的麻煩事。
他頓時又糾結起來，不知該從兩件麻煩事裏選出哪一件來做。踟躕了許久，他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把自己從水裏撈上來，毫不講究地用混沌給的那件衣服擦幹了身體，又將它隨意擰幹便套在身上。
不論如何，他都需要先去找竹簡上所的“祝餘”和“迷榖”。這兩種東西總歸是會派上用場的。
……而在那之前，他還剩下最後一件事要做。
蘇安歎了一口氣，將目光投向身側層疊的樹影。在層層灌木的遮蔽中，不遠處傳來了簌簌的搖動聲。
有什麽東西正從那裏走過。
礙於光線實在黯淡，蘇安完全看不見其中的狀況。但是聲音足夠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灌木被撥開搖晃的聲音，泥土與落葉被踩踏的聲音，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音……
是人類。或者，至少是個好好穿著衣服的妖怪。
蘇安手中握著他在溪水中撿起的鵝卵石。他隻來得及撿了兩塊，將它們緊握在右手手掌中，然後彎曲手臂，手掌擋在自己的臉前。
……聲音逐漸靠近了。腳步並不急促，手中也似乎沒有什麽動作，並未發出其他的聲音。
蘇安沒有出聲，他麵朝聲音的來處，皺起眉毛，微微壓低身體。
是人影。
屬於人類的手臂撥開了遮擋視線的藤蔓，隨後，一個人類從後走出，出現在蘇安眼前。他服飾整潔且利落，腰上佩劍，手臂與腿都用棉布緊緊纏繞著。看上去不像之前那位少年一樣過於樸素，也不像混沌那樣繁複華麗，倒像是劍士打扮的江湖遊俠似的。
麻煩事倒是一件接一件。蘇安心道。
解決了一個上山打獵的少年，又好不容易送走了混沌這尊大神，現在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個人來，這難道是有誰在故意捉弄自己嗎？
那人看相貌似乎也是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身材倒是比蘇安健壯高大不少，似乎是常年鍛煉得出的成果。此刻，他手落在劍柄上，似乎下一刻便會要拔劍出鞘一般，但又遲遲沒有動作，隻是嘻嘻笑著向蘇安招呼道，“你好啊！你也是和我一樣迷路了嗎？”
蘇安眯了眯眼睛，然後將手臂垂了下去。他也回之以笑容地問了一聲好，多少有些假情假意地：“……是啊，我在這一片轉了半了。”
此處離那位少年死亡的地方並沒有很遠。蘇安一邊笑著應付眼前人，一邊飛快地思考起來。他是否看見了少年人屍體？又是否看見了下遊那兩隻猩猩的屍體？對方是什麽人，是否有敵意？而自己要與他對戰的話，又會有幾分勝算？？
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現在有必要再次展開戰鬥嗎？
這樣思考著，蘇安隻是覺得自己的頭頓時又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