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祝餘與迷榖與又一個不速之客 下
蘇安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來人的手上。它們一直緊扣著劍鞘與劍柄,保持著即將拔劍的姿勢。而來人似乎並不打算掩飾這一動作,但也並沒有直接拔劍出鞘。
他雖是笑著,目中所透露出的謹慎與戒備的光芒卻是銳利萬分。
不過,既然對方會表現出這樣的情緒,那麽表示他也在顧忌著蘇安,因此他至少不會是什麽力量高強如混沌那般的大人物……
可是,如果他問起那些血跡,自己又應該如何解釋?
如何解釋……
蘇安眼神微閃。他率先開口道,“這位……仁兄,你是從哪邊過來的?方才我從對岸倉皇逃過來,一直有幾隻狂暴的猩猩追著我,我還被他們抓住了,你看!”蘇安扯開自己的衣領,將胸前的傷口露給對方看,裝出一副還在後怕似的表情,甚至聲音都有些顫抖,“真的……太可怕了,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這條溪邊它們才沒有再追了。我當時隱約看到有一個人影攔住他們,就是他救下了我。”
蘇安腳下一個踉蹌,然後伸出右手拉住對方的手腕,幾欲落淚似的,“當時的那個救命恩人,就是你嗎?”
對方難免有些呆滯,但也很快反應過來。他扶起蘇安的手,安慰道,“兄弟莫慌……你的那個救命恩人,並不是我,但也或許是我的師兄。我與他是一同進山來執行任務的,進了林子便一直分頭行動,你口中的那個人,大約是什麽相貌?”
蘇安隻顧著搖頭,“我不知道……當時我實在太慌張了,便一直往前跑,隻是恍惚看見好像是有人,甚至都不敢確定,哪裏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對方思索一番,似乎也是覺得言之有理,於是點點頭,道,“方才確實有許多猩猩突然發瘋似的朝這邊移動,我也是因此才找到這條溪水的。下遊不遠的地方還有兩具猩猩的屍體,興許就是師兄所殺吧……”
蘇安原本隻是想到,混沌的那枚藥丸既然是依靠散發氣味而引來那兩隻猩猩的,並且似乎並沒有受到血腥味的影響,那麽也有可能原本就吸引了更多的猩猩,隻是半路遇到了麵前這位罷了。可不料這人反而直接幫著蘇安將他的謊言圓了回來。蘇安一時有些無話可,於是他試探著問了一句,“那,二位一同在夜裏上山來,究竟是有什麽任務?”
“實不相瞞,”那人直言,“我們二人是聽聞這座山上有惡鬼或是幽靈遊蕩,所以才上山來殺鬼的。”
“殺鬼?”所以,原來在這裏,“鬼魂”也是確實存在的。蘇安暗暗記下。
“是的。其實我正在想,這山上的猩猩原本性格並非如此狂躁,反而十分溫馴。今夜如此,是否正是受了惡鬼的咒術驅使呢?”
蘇安裝傻地重複,“受了惡鬼的咒術驅使?”
他知道,對方口中的“師兄”和“惡鬼”,都可以成為自己編造故事的借口與變量。變量越多,對方需要懷疑與思考的地方越多,情況對於蘇安自身而言反而會越有利。
就目前而言,最理想的情況是,對方就這樣滔滔不絕地繼續下去,繼續向蘇安提供他需要的以及他可以利用的其他信息,直到蘇安可以編織出一個足以蒙混過關的謊言為止。這樣的話,蘇安就可以保證自己的計劃能夠最大限度地不受影響地進行下去。
而那人現在正十分平穩地被蘇安的問話引導著。他繼續道,“有些惡鬼的確是會施咒來迫使或者誘惑普通的野獸,從而借助它們的力量來幫助自己達成目的。隻不過,會這樣做的鬼都一定是擁有了自我的意識和思維的,因此不應該是最近才有所發現才對。”
對方的手終於從劍柄上離開了,他雙手扶著蘇安的肩膀,目光也緊緊盯著他,就這樣著,“不論如何,話回來,兄弟你隻身一人如此深夜還滯留在山中也實在是太危險了。你難道沒有聽這招搖山上或許出現了惡鬼的流言嗎?”
蘇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躊躇了一會才答話,“我……我是被我爹扔到山上來的。”
他回避了直接的回答。對於蘇安而言,他並不知道對方口中所提到的“有關惡鬼的流言”是否真的存在,以及其流傳度究竟又如何,甚至是否有可能也隻是對方給自己設下的一個語言陷阱。因此,蘇安最好的選擇就是避開這個問題。他也隻能避開。
對方看似著實吃了一驚,“你是被你爹扔到山上來的?這是為何?”
“這是因為,”蘇安清了清嗓子,信口開河,“我爹我生帶煞,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又生得一腦袋白發,就是個短命的樣子。他還,村裏有人發了病受了傷,都是我的緣故,我是受了詛咒才出生的,這白發便是證明。要是他當年沒有生下我,就不會害得村子裏的鄉親們變成那樣的……”
他得字正腔圓,楚楚可憐。情至深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是我害了村裏的人,要不是我偏偏出生在了我們村裏,還長成這個怪樣子,村裏人就不會像那樣受苦了。所以,我爹要把我送到山裏來的時候,我也沒有反對。我想,可能隻要我不在了,村子就能比之前好一點……”
“——所以你自己也答應了你爹,決定自己一人到這山上自生自滅?”
蘇安哽咽了一下。一邊在內心瘋狂罵自己惡心一邊輕輕點頭,“是啊。我爹,他當年想要個兒子,求神拜佛了好久,好不容易生下了我,卻是這個模樣,我的身子也弱,幫忙幹點農活都十分麻煩。早知如此還不如是個姑娘,方便他賣到城裏去能換點買酒的錢……”
對方於是憤憤地,“你爹怎麽能這樣講呢,這分明就是胡扯嘛!雖像你這樣白發的孩子的確是十分少見,但也並非是沒有的。你爹怎麽能憑頭發就你什麽命裏帶煞,簡直是草菅人命,就這樣把你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扔在山裏,你又能活得過幾呢?”
噢。他信了。
蘇安抽抽搭搭地停了淚,紅著眼眶低聲道,“我爹也是為我好……”
“他哪裏是為你好!甚至想將你賣了來換酒錢,又算什麽好父親!姑娘,你聽我……不對,兄弟,你聽我,你就不要再掛念你父親了。招搖山上最近鬧鬼的事,你父親本人一定是知道的,靠近這座山的數十個村莊都傳遍了的事情,他怎麽可能不曾聽?隻不過他或許故意瞞著你罷了,恐怕是想要借助這惡鬼之手要你的命啊!”他越,神色就越發憤慨,到最後幾句,他十分激動地搖晃著蘇安的肩膀,眼角甚至也泛著淚花。
蘇安眨了眨眼睛。
他眼看著這位隻比自己大幾歲的男人向自己投來了幾近憐愛的目光,隻覺得他周身圍繞著一陣強烈的母性光輝,冥冥間令蘇安覺得有些刺目。
對方甚至伸出手來撫摸著蘇安的頭頂,像給動物順毛似的。然後他開口問道,“兄弟,相逢即是緣分,要不今後你便跟著我們吧?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蘇安。”蘇安勉強地笑了一下。而對方將他這個勉強的笑容當作了他悲傷的情緒尚未消化的表現,於是繼續亂揉蘇安的頭發,看起來隻差沒一句“媽媽愛你”。
他向蘇安笑了笑,“我叫林泊,字舟止。朋友們也會叫我林三白,你想叫哪一個名字都可以的。等今夜過了,我便和我師兄一起帶你去沃民沃野,好嗎?我們的師門就在那裏,師父們全都是好人,城裏也很繁華,晚上有夜市可以去逛,夜市上還有很多很多很好吃的點心。隻要是去過的人,都會喜歡那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