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矛盾的心理
每當她母親的客人來了之後,石季婉總是拿著本厚厚的英文書,到屋頂上去看書。
淡紅色亂石砌成的平台上,不許晾曬衣服,望過去空曠異常,隻有立體式的大煙囪,高高低低的幾座水泥掩體。
高樓頂上,夏天下午五點鍾的陽光特別的強烈,她隻能坐在門檻上的陰影裏。
開始的時候,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書。
但不一會兒,有一些事情便慢慢地占據了她的心頭。
她本來不願意去想的,可是又不得不麵對這樣的事實。
她似乎成了母親的累贅,讓母親為自己犧牲了很多。
去英國讀書的事情一直確定不下來,老是這樣沒完沒了地等下去,一直也沒有一個準確的消息,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歐洲的局勢才會明朗起來。
她甚至想過,出去找個事去做,自己養活自己算了。
反正她也快十八歲了,大學錄取證明和高中文憑一樣管用。
可是,她又不想放棄去英國念書的機會。
在這樣的雙重折磨下,有的時候,她真想從屋頂上跳下去,直接把自己交待給大地算了,這樣就不會再連累母親,讓母親為她再做出任何的犧牲了。
她想不出母親到底為她花了多少錢。
每和母親多呆一天,她感覺數目就一直在往上增加,似乎要和表舅爺虧空的公款一樣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繼續這樣地等下去,還是該找一個借口,直接推掉去英國讀書的機會。
可是如果跟母親講她不想去英國了,母親會怎麽說?
一開始就反對讓女孩子出洋的那些親戚們又會怎麽說?
她的父親與後母呢?
如果真的那樣做了,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們幸災樂禍的表情。
如果不做什麽選擇,就這麽直接跳下去,讓地麵重重地摔她一個嘴巴子,摔聾了,就聽不見別人的閑話了。
可是她母親的錢已經花了,再跟她說不去了,是不是顯得她沒有良心呢?
母親給了她現在的一切,平時再訓斥她,再埋怨她,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她好,她不能這麽忘恩負義。
想到這裏,她又收回了跳樓的想法。
估摸著吃下午茶的客人已經離開了,她就從屋頂上下來了。
房間裏,充斥著走了味的氣息和淡淡的香煙味道。
她想,母親戀愛的感覺真好,她應該有尋求幸福的自由和權力。
每次她母親說她,她分辨時,丁緋瓊便生氣地說:“你反正總有個理!”
她想:“沒有個理由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但是,下一次她母親再說她時,她便隻是默默地聽著,從此不再開口了。
但有些時候,隻要一點點的小事情,就能讓她母親感到滿足。
比如降價的衣服,傑克遜或者保羅上尉的電話。
一到這時,她的聲音馬上會變得又輕又甜,就連向石文珊和石季婉說話也是。
甚至有的時候,她還會發出喘不過來氣的少女似的傻笑聲。
每到這個時候,石季婉的心裏就覺得非常的別扭:女人難道真的就這麽賤嗎?
她想起了老媽子經常說的一句話:“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
可是,母親為她做了這麽多,她還是要報母親恩的。
對她來講,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她會報複她的父親與後母,欠她母親的錢,將來也都要還給她。
很久以前她就立誓要報,而且說到做到。
即使是為了證明她自己,她也會還清欠母親的債的。
她決定把父親家的事情畫出來,她要向大家控訴她父親對她的毆打禁閉。
她把畫稿投到了英文報紙。
她覺得隻有這樣,租界的巡捕房才會注意,說不定巡捕還會闖進她父親的家裏去搜鴉片,替她報仇。
她專門投稿到了她母親與姑姑訂的美國報紙,這樣一登出來,她馬上就能夠知道。
從此投出去之後,她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翻著報紙,希望有一天她的畫作能夠刊登在上麵。
可是一連三個星期過去了,什麽也沒有。
於是她也放棄了希望,不再盼星星盼月亮地對畫作充滿期待了。
她想,幸虧之前沒有告訴母親和姑姑,現在她隻怕畫稿被退回來的時候,她們會發現。
以至於現在每次有人按門鈴時,她都第一個衝過去應門,唯恐是郵差。
沒想到,在第四個星期的周六,報社的信來了。
主編署名是愛德華,說是漫畫下周日見報,隻是希望她不介意截短成四幅,並隨信附上了四元錢,還請她有空的話,可以到報社去回訪一下。
石文珊和丁緋瓊剛好都在家。
“太好了,什麽時候畫的?”石文珊驚喜地問道。
“三周前。”石季婉壓抑不住的興奮。
丁緋瓊仔細地看著報紙上的畫,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看起來很高興。
“聽上去,這個主編倒像是能給你找個事兒做做。”石文珊說。
“跟他說,你要到英國去念書。”丁緋瓊插話說。
“反正還在等著走,如果可以,我想先找個事兒做。”石季婉說。
“就算要找事兒做,也不能做這一行。”丁緋瓊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要我打電話說不去麽?”
“還是寫信吧。說你得出洋念書,現在不能找事兒做。”
“可是他信上也沒提給我工作啊。”
“姑姑會教你寫。”
察覺到女兒的失望之後,丁緋瓊又補充道:
“能靠賣畫謀生當然很好,可是中國不是適合畫家生存的地方。不信你問問蘇珊就知道,到巴黎學畫的留學生回來之後,沒有一個是靠賣畫為生的。”
“除非能在國外成名。”石文珊加了一句。
“那種機率太小了。”丁緋瓊說。
“國畫的市場還是有的。”
“這很難說,好當然是好,隻是——有了英國學位後,就不怕沒依靠了。”
“瓊斯先生說,香港的維多利亞大學也不壞。”石文珊喃喃地說出了萬不得已的建議,沒有看母女二人,“據說不用考試就能入學。”
“哦,可以倒是可以,隻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麽?”石文珊問嫂嫂。
“都等了這麽久了。”丁緋瓊有些猶豫地說。
“他說維多利亞大學也非常的英國作風。”石文珊強調說。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等也等了這麽久了。”丁緋瓊還是有些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