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我懷上了他的孩子
繁州以北。
天飄起了雪,雖不大,但細如麻子,砸在玻璃窗上“叮咚”作響,仔細一聽,才分辨的出來,這不是雪花,而是雪珠。
車子搖搖晃晃駛向最北端,在繁山盡頭,那裏有個深千丈的洞窖,有侍衛站在洞口邊,他們的手裏還各拿著火把。
車子在洞口前停下,王中超下車打開車門撐起傘,兩個侍衛還在打哈欠,冷的直哆嗦,見到單其瑞突然出現在這裏,皆是嚇了都一哆嗦:“總司令……”
單其瑞抿著嘴,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說道:“夫人在哪裏?指路!”
王中超點了另一根火把,跟在單其瑞的身後照明。
這個地勢甚是寒冷,特別在深冬裏,刮起來的風就像尖刀一樣割在人的臉上現在又下起了冰珠,落在臉上還真是像人一掌打在上麵。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往裏不知走了多久,隻見越來越明亮,手裏的火把也就用不著了。到了最深處,就是繁軍的重大監獄所,一間一間的,都是用沉重的鏈條鎖著的鋼鐵,裏麵有哭喊聲,有求助聲,隻是不知道姚如雲被關在哪裏。
大概是走了太久,單其瑞有些不耐煩了,他對著前麵領路的那侍衛嗬道:“站住!你是在戲弄我嗎?!”
那侍衛轉過身子來哈腰:“不敢總司令……”
“你都晃了那麽久了,姚如雲到底在哪裏?!”
“就在前麵了,總司令……”
“我告訴你……”單其瑞突然脾氣大的可怕,他一把揪起那侍衛的領子,說道,“要是她的命沒有了,你也不要活了!”他一鬆手,那侍衛仰天摔在地上,袖子一揮,“給我滾!”
王中超在單其瑞身後嚇得不輕,他的每一字每一句,王中超都會哆嗦一下身子,仿佛是劈頭蓋臉的罵在自己身上一樣。
王中超偷偷看他的臉,他的臉在昏暗的火光下的輪廓不是很清楚,但卻滲透著怒氣,他的手已經攥成拳在“嘎啦”作響,仿佛一瞬間,那骨頭就碎掉了。
他本就心情不順暢,外界因素將他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而他就隻能壓在心底,任誰他都不肯說,也不能說,最主要的是姚如雲,他根本就一字都不能在她麵前提,就算是做錯,就算是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他仍舊寧可她恨他一輩子。
但同時,唯有他自己覺得,其實在姚如雲麵前,他是最沒用最無能的一個。
他往前走,往前挪動著腳步,他很努力,可是為什麽邁不開更多的步子?他不知道在害怕什麽,不知道在猶豫什麽,前方像是有黑暗要吞沒他一樣,漸漸的,他站在離眼前那個監獄不遠處的位置停了下來。
光線本就不清楚,裏麵很模糊,他看不見什麽東西,隻是給他的感覺隻有一點點的溫暖,他讓王中超不要再跟著自己進去,他獨自一人艱難往前。
有裏麵的侍衛上來開鎖,門“吱嘎”一聲推開,鏈條掉地的聲音仿佛是雷打在地上,讓裏麵的人很小聲的嚶嚀。
發絲垂落,如潑墨,如瀑布,如絲緞。姣好的麵容白皙光亮,甚至透著微紅,她的臉上有淚痕,隱隱泛著光亮,閉著眼睛的她,仿佛嘴角還有苦澀的笑意,微淡的淒美,卻著實讓人心疼。
這裏吹不到風,隻有燭光的溫暖,為她準備的床榻也幹淨,她閉眼躺在那裏,微弱的呼吸,靜靜的,還可以聽的見她的心跳聲,緩慢的優美。
她穿著最平凡的著裝,是件白色的旗袍,不知是誰為她換上的。她的身上有淡若的幽香,像是罌粟花的味道,那樣吸引人,那樣讓人嚐了又想嚐。
單其瑞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來,小花生並沒有沉睡,她在角落抬起頭來,瞧見單其瑞在這裏,剛想開口稱呼的時候,單其瑞隻是擺擺手,做出禁噓的手勢。
他指了指床榻上的姚如雲,微啟唇瓣隻道出一字:“她……”
小花生知道他要問什麽,隻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沒事了……夫人剛睡著。”
單其瑞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想要去碰碰她的臉,卻在剛要觸碰到的時候又停止了,小花生看的到,他的手在半空中無力的顫抖,好似他的情緒在極力的控製,那樣小的一個動作,不知為何他要這般控製。
他的手指蜷縮了又伸直,伸直了又蜷縮,緊接著握成了拳頭,慢慢垂下去,他歎了口氣,微微低下頭去,光線落在他的側臉,在他眼裏閃過一抹愧疚。
她躺在他麵前,氣息離他那樣近,卻是又那樣遠,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在抽搐,好似牽動她體內的某根神經,突然有眼淚從她眼角滾落了出來,單其瑞聽見她在呢喃:“媽媽……”
他的心裏有痛楚劃過,頃刻間像是刀子往上麵劃,暗湧襲上來,他抬起頭,他不知道她是在喊自己的母親,還是在喊他的母親,隻是他覺得難受,覺得心痛,覺得對不起她。
是,他本就是對不起她。
他終於伸過手去牢牢握住她的手,對她說:“是……我在這裏……”
“媽媽……”她又喃了一聲,嘴角露出幸福的笑容來,她在說夢話,“我可找著你了……你不知道……我一個人是有多孤獨……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他……”
單其瑞突然想知道夢裏麵她會說些什麽,他隻是一時的聽見她這樣說夢話,他隻是想知道而已:“他怎麽了?”
他注視著她,握緊著她的手,過了好久,可是他都沒有等到她再與他說話,她撇過頭去,抿著嘴重新睡著了。
他突然好想失望了,盯著她的眼神一點都不肯放,好似在渴望著她能夠再次說些夢話,或許隻有夢話,才會讓他覺得是真,才會讓他感覺心安理得。
在這裏逗留了好長時間,他終究是要回去的,單家終究不能沒有他一天不在,這天下,也不能沒有他。
單其瑞在她額頭上吻了吻,站起身子的時候替她將被角掖了掖,告訴她:“我走了,過些時候再來看你。”
她好像是聽見了一樣,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喃了句:“義方……”
那隻手溫軟如玉,卻在此刻冰冷至極,像是一條冰冷的小蛇遊進他的體內,他的身子劇烈一怔,她在呼喚他,她在呼喚他……
他像觸了電一樣的回過頭去,隻見她麵對著自己,翕動的眼瞼,微顫的睫毛,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在觸動他的靈魂。
她終究是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昏暗的光線,若隱若現的他的臉,在她眼前漸漸清晰。她以為這是眼花,她以為這是幻覺,她以為這是在做夢,可當她伸手觸摸上去的時候,連她整個人都僵在了床榻上。
他的眼裏還是冷卻下去,被她握著的手也生硬的抽回去,他壓製著漸起的情緒,轉過臉去,說道:“醒了?”
她看了看他,也轉過臉去,並沒有說話。
單其瑞又道:“聽說你暈了過去,怎麽了?是不是害怕的?”
她依舊是別著臉,反問道:“你怎麽有興趣來這邊晃了?對我這凶手這麽敢興趣?”
“我都還沒有質問你,要是你死了,我找誰去?”
姚如雲從床榻上爬起來,冷哼了一聲:“你巴不得我死了,”她從床上下來,身子有些搖搖晃晃的走到他跟前,盯著他看,“你妄想掏出什麽線索出來。”
他看的出來她非常恨他,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牽動著她的每一個細胞擴張,他回望著她,不再想與她永無休止的爭論,稍稍平和一些,說道:“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暈倒的?”
“跟你沒關係。”
“姚如雲,我不與你爭吵。”
她有些氣憤的向前一步,抬起下巴湊近他的臉:“單其瑞,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自己的感覺,你到底是真關心我,還是為了什麽而假惺惺的來問我……但我隻想,這段時間安安靜靜的過完。”
“我不會讓你死!”
“那你就想折磨我嗎?折磨到生不如死嗎?”她忽而笑了笑,“單其瑞,你還真是大方……說對我傾心的人是你,說對我一輩子好的人是你,認凶手的人是你,將我推進監獄的人也是你,到時候……將我葬地獄的人也會是你!”
她的胸腔在洶湧起伏,眼眶說的都紅了,眼淚在打轉,但她依舊是倔強的別過臉,重重吞下口水。
他站在她的身邊,距離她這樣近,他一句話再也說不出來,卻隻能硬生生的抓起她的手腕將她拉扯到身前,那雙黑瞳在急劇收縮,牢牢鎖住她的眼,她看見他的眼裏有淡淡的水霧,隻是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在眨眼的功夫,那水霧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終是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再多看一眼,她就不知該如何鼓起勇氣與他爭論,她突然想要退縮,用力一甩手,就甩開了他的束縛。
她背過身子。
他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鏈條在那一刹那被扣上,他的影子漸漸離去,不見蹤影。
姚如雲突覺腳下無力,一口氣回過來,早已淚流滿麵,她往前跨一步,隻是向前一個蹶趔,小花生要緊上前攙扶,聽見她哭的泣不成聲:“我真是懷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
“啊?!夫人您……”小花生隻覺又是害怕又是驚喜,害怕的是在這個時候懷上孩子未必是件好事,可驚喜的又是夫人好不容易可以有個新生命陪著了,可姚如雲現在這傷心的模樣,小花生看的心裏疼,“夫人……咱們還是不要哭了……小心會動了胎氣……”
怎奈何的了姚如雲心頭的疼痛,她隻是緊緊的抱著小花生,將臉埋在小花生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不……就算這是真的……我不想留下這孩子……我不想為他留下這孩子……”
“夫人……”
“小花生……你知道嗎?”她抬起臉來,淚眼婆娑,方才單其瑞的種種舉動已經讓她徹底崩潰,原來他不在乎她,原來他竟這般傷害她,在他麵前,她從來也不想表現出自己的軟弱,她看著小花生,竭盡全力的壓製住內心的顫抖,“方才……我真的好害怕……我不知道我暈過去的事情是誰告訴了他……可是你知道嗎?當我醒來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害怕……我害怕他會看出一點苗頭……我害怕他看出我懷孕了……”
“夫人為何要這般怕督軍曉得?夫人……督軍他不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的……”
“我不會讓他知道的……我不會讓他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的……要是被他知道了……要是被他知道了他定會來懷疑我,定會讓我打掉這個孩子……”
“夫人,孩子是無罪的……孩子是夫人與督軍愛情的證明……夫人您相信督軍,督軍他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的……”
姚如雲漸漸平靜下來,她揚起臉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一滴滾燙的眼淚流下來,她始終是在抽泣:“那一年,我還是留洋在彼得堡的時候,我認識了單其生,我與他日久生情,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戀愛。
“那個時候的愛情純純的,什麽都不懂,他隻要對我好,我就對他好。每天過的很平淡,但卻也很充實。單其生知道我總會想念家鄉,所以常會帶著我去聽中國的戲曲,或是給我講在中國發生的事情。
“我記得那個時候,單其生跟我提起過他有兩個哥哥,一個哥哥就是單其瑞。我第一次聽見從單其生口中說出來的單其瑞原來是個軍人,而且是個年少督軍。
“他說著,我就在自己腦海裏刻畫單其瑞的樣子。我總覺得,這麽年輕就能成大業實在是了不起,我也佩服。
“單其生當時就後悔與我說了,他說我居然聽著就出了神,他說他吃醋了。我當時還特意玩笑的刺激他說:‘你二哥那麽優秀,天下那樣多的女孩,哪個不想攀高枝的?’
“我知道他不會真的生氣,不過他是真的沒有生氣,他說:‘等畢業,你嫁給我,我這個枝要比我二哥好攀的多。’
“我說:‘我還是喜歡你這樣的,書生書氣的,要是像你二哥,鐵定成天跟著去打仗。我隻望能夠平平淡淡的過一生,我也不求那樣激烈的愛情。’
“沒錯,我是決定嫁給單其生,我願意嫁給他。可是,等畢了業,回了國,我才知道,在國外的這一年,全是一場夢,一場自己把自己催眠的夢。
“我爸爸曾經在繁軍中,歸隱之後隻是擁兵自守,是和平縣一方的司令,之後我哥哥長大了,就接手了爸爸的兵權,其實對我來說,這些是最平淡的,是和我沒有任何幹係的。
“但誰知繁軍在一次戰爭中居然危在旦夕,老督軍來求我爸爸,我爸爸是不會忘恩負義的,於是老督軍提出要聯姻,就是讓爸爸幫忙,讓爸爸的軍隊重新加入繁軍。
“爸爸與我說:‘女兒啊,你哥哥既然接手了我的兵權,那就意味著以後你哥哥是要在繁軍中獨當一麵的。’
“爸爸隻與我說了這句,我就知道是什麽意思,我當時心裏頭隻是難過,因為我愛的是單其生,隻是我都沒有告訴我爸媽我愛的是單其生,如果告訴了爸爸,爸爸也不會答應,這也破壞單家的婚禮規矩。
“我告訴了單其生,我說:‘我不愛你,你不要那麽幼稚的來跟我說什麽一輩子,你能給的了我什麽幸福?我要的是一個能給我江山那樣多的男人,而你隻不過是我人生最純真時代停留的人,你隻能當回憶。’
“其實……我也不知為何,單其瑞對我是一見傾心了,但是我沒有,我並沒有對他有那樣的感覺。單其瑞對我很好,直到老督軍去世,他都對我很好……”
說到這裏,姚如雲頓了頓,她伸手胡亂的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笑了笑,繼續說道:“之後,單其生就知道我為什麽要嫁給單其瑞了,是單其瑞告訴他的。
“單其生死了心,但他不怪我,他甚至從來也沒有怪過我,所以我覺得我人生當中唯一一次沒有遺憾的是,我至少找到過一個對我真正理解的男人。我想單其生最多的隻有心痛,所以他每次與我接近,每次試圖避著單其瑞與我說話。
“時間多了,也久了,單其瑞自然會反感,他討厭單其生再接近我,所以他會生氣,甚至像現在這樣的,他會衝我發脾氣,他會摔東西。我曾經不喜歡他,我曾經喜歡單其生,所以他才會這樣對我。
“我不知道現在他這樣對我是不是還因為這個原因,但……至少是有點的吧……所以……我不想為他留下這個孩子……”
小花生聽的沉默,她牢牢抓住姚如雲的手,好久,才開口,問道:“夫人……你恨督軍,是嗎?”
恨?
姚如雲抿著嘴微微笑著,她搖了搖頭:“我不恨他……但我恨他對我做的現在的一切……我恨他曾經那樣愛我,如今這樣傷我……”
“那……夫人……別怪小花生多話,隻是小花生想說……夫人還愛著四少爺嗎?純真的戀愛刻骨銘心,四少爺對夫人往年的感情難能可貴……”
這句話對姚如雲來說不知該怎麽回答,在她心裏麵,單其生的確是她的第一份感情,是的,她曾經是那樣愛他,如今……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摸上了小腹:“不論我到底愛不愛他,隻是我感覺到這個小生命不該留下,就憑我往年對他的虧欠,憑如今單其瑞對我的所作所為……”
小花生一急:“萬萬使不得啊夫人……”
她忽而綻放出一抹淒美的笑意:“與其這麽說……還不如說是……我想看看,單其瑞他到底是不是還會發瘋的跑掉。幾個月前,我就是這樣流產住了院,他避開了我好一陣子……”她又“嗤”的冷笑,“我把他都給氣走了,他也不管我死活……”
小花生隻覺現在的姚如雲笑的詭異,她牢牢的抓著姚如雲的手,生怕夫人要是真的發了瘋,就什麽也不顧的跟自己小腹中的孩子作對,既傷了夫人的身體,到時候讓督軍知道,豈又要大發雷霆。
小花生安慰著姚如雲,說道:“夫人,小花生是旁觀者,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不是經常這麽說的嗎?所以啊……夫人可不要鬧脾氣了……多鬧脾氣傷身體……”
姚如雲恍若未聞,灰暗的眸子直直看著前方,不知在望什麽,好久,她才說:“都傷成這樣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也不就是……頂多這次不巧的就去閻羅王那裏了……”
她的手按在小腹上,總是施著不輕不重的力道,像是狠人入骨一樣,小花生隻是抓著她的手時而往上扳著,突然的,她好似想起了什麽,喃喃說道:“是不是大姐快要結婚了?”
“是啊是啊,”小花生笑著點頭,“大小姐要結婚了,夫人要養好身體不是?”
“結婚……我也去不成啊……不知道大哥回來了沒有。”
“閃開!”突兀的一聲嗬斥,讓姚如雲與小花生怔了怔。
聽這聲音,小花生是不知道的,可對姚如雲來說,卻是有幾分熟悉,確切的說,是非常的熟悉。
她有些不安分的往前走了走,走到鐵鏈前,踮起腳尖往外張望著,心在“呯呯”亂跳,她也不知道是為何,隻是感覺這個人,是她盼望了已久的人。
聲音再次響起,既哄亮又憤怒——
“我讓你們閃開!耳聾嗎?!”
“姚……姚司令,不是我們不讓啊……是督軍他……他說除了他以外,任何外人都一律不準放進來……”
“外人?我是外人嗎?滾開!”
“哥——”姚如雲突然喊出口,沙啞著嗓子,她瞧見了側身的戎裝,瞧見了那隻垂在身側白皙溫暖的手,那隻牽著她長大的手,血液在全身串流,此刻,她就哭了出來,“哥——是你嗎?哥——”
聞聲,姚如逸也是一愣,他在原地轉著圈子,聽的出聲音,卻被回聲阻礙的找不到源頭:“如雲——你在哪裏——”
“哥——哥我在這裏——我在你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