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孤城月如鉤
這天晚上,在戲散場後,收拾停當的月明悄悄推門走進了子聲的化妝間。月明進去的時候,子聲還勒著頭,穿著一身胖襖,疲憊的閉著眼坐在鏡前的椅子上。月明有些心疼的走過去,輕輕解開子聲勒頭的布條,一點點幫他拆卸起頭上的布條和黑紗來。正在自己的世界中痛苦掙紮的子聲微微睜開眼睛,對著鏡子充滿憂傷和頹喪的看了一樣身後的月明,;臉上沒有一絲的笑容。看著他如此的模樣,月明很是心疼和難過,他勉強笑了一笑,對子聲說:“天不早了,早些收拾了回去歇著吧。”
子聲沒有說話,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的又閉上了眼睛,然後任由月明為自己拆卸頭上的負累。
在那間靜的出奇的化妝間裏,子聲和月明各自想著心事,沒有了往日在一起時的那份歡快與熱鬧。
月明替子聲拆了頭發,又幫他脫去了厚厚的胖襖,發現他裏麵穿著的水衣已經被汗水全部打濕。也許是子聲這幾日沒有休息好,身體有些乏累的原故,子聲的汗水比平日多了一倍。月明望著子聲被汗水全部打濕的水衣,心頭的皺了皺眉頭,他輕輕的歎了一歎氣,轉身在木盆裏兌了半盆溫水,又將自己送與子聲的那條白毛巾在水中浸了一浸,絞幹了水之後,遞到子聲的麵前,輕聲說道:“擦擦吧,瞧這一身的汗。”
子聲木然的睜開眼,接過毛巾解開水衣,隨意的在身上擦了兩下,然後將毛巾丟在了桌子上。月明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將毛巾複又浸入溫水之中,絞幹了之後又拿出來,再次遞到了子聲的麵前。
此時的子聲又閉上了雙眼,腦海裏滿是碧君的影子,心裏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想著該何去何從。
月明見子聲眉頭緊縮,雙目緊閉,心思壓根不在自己這裏。他隻得輕輕將子聲被汗水浸透的水衣褪下,然後用熱毛巾仔仔細細的為子聲擦拭了一遍上身。
正處在憋悶與煩亂之中的子聲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一陣清涼與爽快,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月明師兄為自己擦幹了汗水,他連忙感激的朝月明說道:“月明師兄,多謝你了,我自己個來吧。”
此刻,雙手正放在子聲的後背上,有些愣神的月明連忙笑了一笑,將手看似隨意的挪開,將衣架上的一件子聲平日裏常穿的綢布汗衫遞給他,柔聲說道:“快穿上吧,汗眼開著,小心著涼。”
子聲朝月明勉強擠出一絲苦笑,然後接過汗衫穿在了身上。
月明方才為子聲擦汗時,指間觸在子聲那寬闊結實的後背之上,一時間麵紅耳赤不說,連心也跳的厲害,正在心猿意馬的時候,子聲睜開眼睛衝他道謝,將他嚇了一跳,好在子聲並沒有察覺到月明眉宇間的那一絲嬌羞與慌亂。
此刻,月明雖然麵容平靜,其實心裏因為方才的事而有些緊張和激動,他極力克製著自己的一腔愛慕,準備轉身到外邊透透氣。
走到門口的時候,子聲忽然對著月明的背影說道:“晚上若是有空,陪我去外邊喝幾杯酒好不好?”
月明先是一愣,然後帶著一絲歡喜的笑容轉過頭衝子聲笑了一笑,明媚的說道:“好,那你快些收拾,我在外邊等你。”
說完,月明快步走了出來,關上門的那一瞬間,月明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裏想著也不知道子聲約自己出去究竟有什麽事情要說。
月明在景和樓後院的那棵老槐樹下坐著乘了半天的涼,終於等到子聲從門裏走了出來。月明見子聲走下台階,忙笑著迎上前去,打趣他道:“我說閆老板,你可真夠磨蹭的,我都快等的睡著了。”
子聲勉強笑了一笑,然後輕聲對他說道:“我們走吧。”
月明歡喜的衝子聲點了點頭,這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子聲第一次主動約自己去外邊小坐,不論他用意如何,月明心裏止不住的快活。
子聲在月明的陪伴下,在一間還沒打烊的酒館裏坐下,隨意的點裏幾盤下酒菜,又要了一壺白酒。酒上來之後,子聲為自己和月明斟滿之後,略微朝月明舉了一舉杯,然後一飲而盡。月明見他一連喝了四五杯,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連忙將他手裏的酒杯放下,為他在碟子裏布了筷子菜,好言勸道:“別喝的太多,快吃幾口菜墊墊吧。”
月明知道子聲最是自律的人,除了年節裏飲上幾杯,平日絕少飲酒,今日見他一杯一杯的往下灌,心裏又是意外又是不解。他見子聲並沒有去吃菜,而是又將杯子裏斟滿了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月明心裏越發心疼起來。他用力奪過子聲手中的杯子,夾起一筷子菜送到子聲的嘴邊,輕聲說道:“聽話,張嘴,吃一口菜。”
子聲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一眼月明後,聽話的張開了嘴,將月明夾給自己的菜吃了進去。
月明見子聲吃了菜,歡喜的笑了一笑,然後柔聲對他說道:“人喝悶酒隻會更加的愁悶,而於事一點裨益也沒有,我瞧你這些日子一點精神也沒有,定然是遇到什麽煩心的事了,你若信的過我,不妨說與我聽聽,即便我幫不了你,至少你說出來心裏也就會鬆快一些,總比你一個人憋在心裏喝悶酒的強。”
子聲定定的看了看月明,又用手輕輕捶了一捶桌子,然後將月明滿前的那杯酒水一飲而盡,帶著幾分酒勁,向月明說起了自己的心事。
子聲說幾句喝一杯酒,喝一杯酒複又說上幾句,斷斷續續的向月明說出了自己心屬朱碧君,但是母親又不答應他退婚並以死相逼的事情來。當然,他與碧君是如何相識,自己家中那不為外人所知道的隱秘之事他並未告訴身邊的月明,他曾答應過母親,要將那些事爛道肚子裏,再不向任何人提起。
月明從子聲的言語之中聽了個明白,原來如同他之前所看到猜到的那樣,子聲當初答應與王晚秋定親與不過是為了讓母親高興而已,並無半點情愛在裏邊。而那個在前陣子大出風頭的朱碧君果然是子聲心尖上最愛的那個人,看來自己的直覺果真是對的,難怪子聲這幾日如同丟了魂一樣,感情他的魂早已經被那賤女人給勾搭去了。讓月明心裏唯一感到歡喜的是,閆家老太太並不喜歡朱碧君,更不答應子聲的退婚請求,看來那個朱碧君想要和子聲花開並蒂是不大可能的了,誰都知道子聲是出了名的孝順。月明望了望窗外天空上掛著的一輪新月,心裏不禁暗暗罵道:朱碧君啊朱碧君,我這般的對子聲好,都沒有得到過他一絲一毫的真心,你這狐媚子竟然不費吹灰之力竟然將我癡癡愛著的男人勾搭到了自己的裙下邊,我寧願他娶那個平平庸庸的王晚秋,也絕不能讓他娶你這狐媚子,咱們走著瞧。
按理,子聲無論娶誰都與月明無關,但是月明卻偏偏對碧君充滿了嫉妒與仇恨。他寧願看著子聲與王晚秋成婚,也不願意看到子聲與碧君琴瑟和鳴,這皆是因為月明覺著子聲隻有稀裏糊塗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那他的心最起碼還好端端的裝在他自己的懷中,自己也還可能會有一線的機會走進他的心中,即便子聲這一生都不會對自己動旁的心思,那至少自己才是那個離他最近最親的人,而現如今眼見得子聲心裏全是朱碧君,十分魂魄盡數被那狐媚子勾了去,人也變得一時歡喜一時頹廢,與往日大不一樣,這讓月明更加的惱恨起碧君來。
子聲自斟自飲,不知不覺之間將那一壺酒全部喝光了。月明見子聲的目光開始遊離,說話也含含糊糊起來,心裏恨恨的想到:真是沒有出息,為了一個女人至於愁悶成這樣嗎?即便是全天下的女人都辜負了你,不是還有我駱月明在你身邊陪著你護著你更愛著你嗎?
月明正想著,看見子聲站起身衝老板大聲嚷著讓再上一壺酒。月明連忙將他拉著坐了下來,又朝老板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理睬。
子聲見要不來酒,忙將桌子上的空酒壺拿起來對著嘴試圖再倒出幾滴來。月明無奈的歎了口氣,蹙著眉將那酒壺從子聲手裏用力奪了過來。子聲將領口的紐扣用力扯開,紅著脖子對月明說道:“給我,讓我喝!”
月明從沒見過子聲如此粗魯的模樣,他憤恨的將酒壺丟在子聲麵前,站起身情緒有些激動的對他說道:“閆子聲,你看看你現如今的樣子,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溫文爾雅的閆子聲嗎?為了一個女人,你借酒消愁也就罷了,現在直接連撒酒瘋也學會了,你可真出息了!”
月明本欲再訓他幾句,卻見子聲猛的將頭抵在桌上孩子般的哭了起來。子聲的哭聲讓店裏其他幾桌客人都朝這邊投來了有些詫異的目光。月明連忙又坐到子聲的身旁,將他用力拉起來,掏出手帕為他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並用手輕輕撫著子聲寬闊的後背,輕聲安慰起他來。
子聲如此痛苦糾結的模樣是月明從來沒有預料到的,他不知為何,當看到子聲的淚水奪眶而出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裏也猛的一痛,他真想一把將子聲擁入懷中,告訴他自己有多麽的愛著他想著他念著他。但是理智又讓月明沒有做出那出格的舉動來,他就那麽一直靜靜的坐在子聲的身旁,聽著他不由自主的叫著碧君的乳名:小福子,小福子,小福子。。。。。。
那一晚,月明陪在子聲身旁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客人都走光,酒館要打烊的時候,二人才從那店裏走出來。飲多了酒的子聲從酒館出來,走去路來有些踉蹌,月明用力攙扶著他,忽然,子聲胸口一陣惡心,蹲到街邊的一棵樹下盡情的嘔吐起來。月明連忙跟過去用手輕輕拍打著子聲的後背,然後有些焦急的詢問子聲可好受些。
子聲吐了一陣子,心裏痛快了許多,他衝月明笑了一笑,說可算是鬆快了。
月明連忙用手帕為子聲擦幹了嘴邊的酒水,然後用力將他扶起來站穩,滿是心疼的看了他一眼,柔聲叮囑道:“往後可不許這樣飲酒了。”
子聲帶著幾分醉意望著銀輝下的月明,麵容清秀又柔和,恍惚間好似碧君站在自己的身旁,子聲動情的將月明的手緊緊抓在自己的手心,用一種月明從沒有聽到過的腔調溫柔的說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更知道你心裏一直都有我,我何嚐不是心裏也裝著你,時時刻刻也隻想著看見你。”
子聲這番突然而來的情話,讓月明渾身一陣抖動,他沒有想到自己曾在夢中幻想過千萬次的情景會在今天晚上變成現實。月明嬌羞的抬起頭望著子聲那棱角分明的笑臉,望著他那清澈多情的眼眸,心中湧起萬千的情絲。月明柔聲輕語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有了你這番話,縱是立刻就死了,我也覺得值了。”
子聲將月明緊緊的擁入懷中,他們聽見彼此的心都在劇烈的跳動,一陣陣暖流浸潤著他們的心田,月明輕聲說道:“抱緊我,今生不要在鬆手。”
子聲將月明抱得越發緊了一些,月明陶醉在子聲寬闊溫暖的懷抱中不能自拔,他帶著恬靜的笑容輕輕的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覺得他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人。
就在月明沉浸在無比的甜蜜與幸福之中時,他聽見子聲在自己的耳邊柔聲說道:“小福子,不要怕,這一生我都會這樣緊緊把你抱在懷中,永遠也不鬆手。”
月明從子聲口中聽見“小福子”三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猶如墜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一股羞辱,一股絕望,一股悲憤一齊湧上心頭,他萬分悲涼的想到:原來這個男人隻是認錯了人表錯了情,虧自己竟還天真的以為他的心是屬於自己的。
月明從子聲的懷裏掙脫了出來,抬起手想抽他一耳光,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舍得下手,他將半夢半醒的子聲攙扶起來,從不遠處叫來一輛洋車,扶著他坐上去,自己則一路走在他的身下,仔細的看護著他,直到將他親手交到閆家看門的老高頭手裏,月明才心事重重的轉身一個人朝家走去。
今夜的月亮猶如銀色的彎鉤一樣,冷冷清清的掛在夜空之上,月明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抬頭凝望這月亮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打自己認識這個不知好歹的閆子聲之後,自己看到的月亮總是這樣清冷無光,殘缺不全,難道自己就真的不配擁有那輪皎潔溫潤的圓月嗎?
月明的眼淚終究沒有忍住,又一次的落了下來,如同無數次的凝望一樣,這淚水都是為了那個叫閆子聲的男人而流淌,可惜這眼淚連同月明的一腔深情注定要付諸東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