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來又來,去又去
盛夏的北平,酷暑難耐,每個人都在這炙熱無比的空氣中吃力的活著。子聲雖然答應了母親不再提退婚的事情,但是他的心中卻始終也下不了最後的狠心,去和碧君一刀兩斷,他痛苦的掙紮著,眼前的世界也仿佛失去了往日斑斕的色彩,而變得一片灰暗。
碧君在這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裏也過得甚是辛苦,她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與子聲不可能走到一起,也曾一次次的拒絕著子聲的深情與愛意,可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卻無比的留戀和子聲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哪怕隻是匆匆一瞥也足夠讓她回味良久。但是,碧君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子聲就像兩條道上的車子,走得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就算是他們再怎麽努力,也終究是漸行漸遠,隻能是遙遙相望。
在這個暑熱天裏,不光子聲和碧君輾轉難眠,心事重重。就是月明和晴方也因為子聲和碧君的歡喜哀愁而變得敏感和悵惘。
這天晚上,碧君依舊如往常一樣在開鑼之後唱早軸戲,當天的演的劇目是折子戲《遊龍戲鳳》。自從上次,洪老夫人的外孫李鶴鳴帶著碧君在天橋的茶館裏觀察了一下午那位茶館老板娘的言行舉止,碧君私下裏將自己所看到的琢磨到的全都用到了戲裏的李鳳姐兒身上。經過碧君這陣子細心的揣摩和改進,終於將《遊龍戲鳳》裏的那個嬌俏可人的小家碧玉李鳳姐兒演的更加活泛生動起來。碧君嬌美的扮相和靈動的表演再加上甜美清脆的演唱,深深的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目光,大家毫不吝惜的為碧君送上熱情的喝彩和雷鳴般的掌聲。
聽著前邊不時傳來的叫好聲,這讓剛從外邊走進後台的唐蓉珍聽著十分的不舒服。唐蓉珍原本打算去自己的化妝間上妝的,但因為聽見前邊的掌聲雷動,便帶著滿臉的不悅悄悄走到台口,透過簾子的縫隙朝前邊望了一望。當她看見身穿一身掐腰花襖的碧君在台上如同一朵盛開的海棠花一樣惹人憐愛時,蓉珍氣惱的瞪了碧君幾眼,然後一甩簾子恨恨的走到了自己的化妝間,咣當一聲使勁將門關閉。
蓉珍自從失身於甘經理後,便在他的安排下搬離了戲院的後台,住進了專為她租的一處不大的四合院裏,與甘經理如同夫妻一樣姘居在了一處。起初蓉珍還有所避諱,但是漸漸的隨著眾人撞見的次數增多,蓉珍也就索性不顧那麽許多了,當著眾人的麵與甘經理出雙入對,打情罵俏,引得戲班子裏的許多人越發的議論紛紛起來。蓉珍的耳朵裏也不時的飄進來一句半句不中聽的話,她雖說氣惱,但是轉念一想,隻要自己能紅能有大錢掙,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名聲不名聲,就讓那些個人眼紅我編排我去吧,等姑奶奶日後出人頭地了,有他們求我的。
蓉珍不光與甘經理姘居廝混在一起,她還在甘經理的安排下與天橋的一些不懷好意的有錢人頻繁應酬起來,由於她容貌嬌豔,身材豐腴,又最是個能說會道,熱鬧風趣之人,因此上她很受那些個酒肉局上的男人們的歡迎,一時之間蓉珍不光粉戲的名號日漸響亮,就連她這個人也成了天橋一帶有名的交際花。甘經理和蓉珍也知道,光靠美色在梨園行裏很難長久立足,說帶根兒上,要想再天橋甚至北平城長盛不衰,還是要靠唱戲的真功夫。於是,甘經理又故技重施,將自己那個風流成性又身強體健的表弟尋了來,為他從八大胡同的班子裏找來兩個窯姐兒,帶著他們三個人去粉戲教主喜月紅那裏再次上演了一出鴛鴦春戲圖。那老爺子看得過癮之後,便答應將自己壓箱底的所有粉戲盡數教給蓉珍。蓉珍前陣子隻跟著喜月紅學了《打櫻桃》等開蒙的粉戲,如今她已經經了人事破了身子,學起更香豔露骨的粉戲來,自然是更能放得開,悟得透了。在喜月紅的精心施教下,蓉珍又新學會了好幾出粉戲,一經上演便又轟動了天橋,甚至城內許多戲園子為了拉攏人氣,也不惜花大價錢來請蓉珍去他們那裏串戲。甘經理眼見得從蓉珍身上的投資已經開始有了回報和收益,那雙三角老鼠眼笑得更歡了。
蓉珍雖說紅了,但是她的人和戲依舊在北平梨園行的大多數人眼裏難登大雅之堂,雖然她也曾想過正正經經演幾折子戲給旁人看看,但是她自己心裏也異常的清楚,縱然自己再不喜歡朱碧君,但是若論唱戲的功夫和悟性來,自己實在不如她。蓉珍執拗的認定,自己若想在梨園行裏一枝獨秀,唯有死死守著粉戲的場子,靠賣弄風情和淫言穢語來吸引目光,等她把票子撈夠了,再做其他打算吧。
蓉珍雖說在茂春戲院與晴方平起平坐,壓軸戲輪換著來演,但是無論是報界還是學界再或是普通戲迷心目中,他們兩個是天壤之別,晴方是鐵嗓鋼喉出塵絕世的玉蘭花,而蓉珍不過是賣弄風情的薄柳楊花罷了。就連名號不如自己響亮的朱碧君也在報上被譽為清雅海棠花。蓉珍每每看到報上對晴方和碧君的溢美之詞,心裏很是憤恨不平,心想總要尋個機會讓你們這兩朵玉蘭和海棠一齊落到溝渠裏。
就在蓉珍在自己的化妝間裏恨著碧君的時候,前邊的《遊龍戲鳳》在眾人潮水般的叫好聲中落下了帷幕。碧君粉麵含羞的從台口下來,正遇見準備候場演中軸戲《捉泥鰍》的唐蓉珍。自打蓉珍演了粉戲,不顧羞恥的與甘經理廝混在一處後,碧君就對她敬而遠之,兩個人雖說麵子上依舊點頭招呼,但是心裏卻早已不複初見時那般的親近了。
這出《捉泥鰍》是喜月紅教給蓉珍的一出異常香豔甚至下流的粉戲,劇裏演的是一個泥鰍成了精,化作美女模樣勾引一位過路的美少年的故事。當蓉珍從化妝間走出來的時候,後台的眾人都為之一驚,隻見她散著一縷黑發,媚眼如絲,身上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肚兜,下邊穿著一條大紅色的綢褲,肩膀上隻披著一條似雲似霧的薄紗,妖嬈嫵媚的朝台口走去。當蓉珍與剛從前台下來的碧君兩個人迎麵相遇的時候,碧君也被她這魅惑風情的妝扮給驚住了。碧君愣了一下後,略有些尷尬的朝蓉珍點頭笑了一笑,然後側過身子準備讓她先走過去。誰知蓉珍並不急著走開,她斜眼瞥了一眼碧君後,抬起嫩蔥一樣的右手,用嘴吹了吹新塗的紅指甲,然後半是奚落半是玩笑的說道:“碧君啊,方才聽著你的李鳳姐演的那叫一個活泛,台子底下的這些個人的魂都被你勾走了大半了,果然是功力見長,越發進益了。”
蓉珍的話說的很不中聽,碧君聽了之後微微皺了皺眉頭,她收起笑容正色的說道:”姐姐此話差矣,我們唱戲雖說是為了掙口嚼穀,但是既然座們買了票進來,咱們自然要盡力讓他們聽得盡興,看得過癮,至於旁的事情妹妹倒真的不如姐姐精通,若論進益,姐姐倒是進益的大發了。“碧君說完,揚起頭衝蓉珍略一點頭,然後擦著她的胳膊直直的走了過去。
旁邊的幾個人聽碧君說蓉珍進益大發了,都偷笑了起來。蓉珍沒想到這個朱碧君如今也敢公然和自己叫起板來,心裏著實惱火,但是她麵上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對著遠去的碧君咯咯咯的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捋了捋頭發,然後扭著腰肢走到了台口的簾子後。
碧君在眾人的小聲議論下徑直走到自己的梳妝鏡前,麵色從容的坐下來開始拆卸頭麵首飾,仿佛剛才的事情壓根沒有發生過一樣。
碧君拆卸完頭上的頭麵,取下貼在兩鬢的片子,又清洗掉臉上厚厚的油彩,渾身上下猛的一陣鬆快。換好衣裳的碧君沒有來由的有些疲乏,她坐在鏡子前麵,微微閉上眼睛,用手在自己兩邊的太陽穴上輕輕揉著,腦海裏又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子聲那深情的麵龐來。這幾日經曆的事情實在太多,碧君覺得比過去幾年還要難捱,她心裏下定決心不能再和子聲有任何的瓜葛,但是眼前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他燦爛的笑臉來。此時,碧君的耳邊傳來一個男人溫柔而的聲音,這聲音如同一陣夏日的涼風,讓碧君的心頭不禁微微一動,她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洪老夫人的外孫李鶴鳴正笑著站在自己的身後。
碧君連忙站起身,與鶴鳴笑著互相問候了幾句,然後她好奇的問鶴鳴今天晚上怎麽有空跑到這裏來。
鶴鳴眼睛一亮,笑著打趣碧君道:“你前幾日得了天橋名師的指點,我今兒是特意來看一看你的李鳳姐可有沒有進益,今晚上整場戲看下來,大大超出我的想象,你果然是冰雪聰明的一個人。”
碧君有些羞澀的笑了一笑,然後滿是感激的對鶴鳴說:“謝謝你,仙鶴。”
鶴鳴一聽碧君不再像初見時生分又客套的叫自己李少爺而是親切的叫自己仙鶴,心裏越發的歡喜起來。他朝碧君爽朗的笑了一笑,然後打趣兒的說道:“可不能光嘴上道謝啊,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來謝我。”鶴鳴說完衝碧君調皮的揚了揚頭。
看著鶴鳴調皮的模樣,碧君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笑,她抬起頭閃了閃大大的黑眼睛,俏皮的說道:”那好,我請你下館子吃飯,不過北平的菜肴也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慣。“
鶴鳴笑著說:“吃得慣吃得慣,隻要是你請的,不論吃什麽我都喜歡。”
碧君被鶴鳴的話弄的有些害羞起來,碧君忙將目光從鶴鳴臉上挪開,望著一旁的一排戲裝柔聲說道:“那好,你挑日子我做東就是。”
鶴鳴看見碧君竟然真的當真了,笑著說:“我跟你開玩笑的,我明日就要離開北平去軍中服役了。”
一聽鶴鳴要走,碧君忙關切的問道:“怎麽走得如此突然,那以後還會再回北平來嗎?”
鶴鳴定定的看了一看碧君,眼中閃過一絲不舍,說道:”各路軍中都奇缺飛行員,隻怕是一坐上戰機就很難再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了。“
鶴鳴向碧君又分析了當下的局勢,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也漸漸的語氣沉重了起來。
聽完鶴鳴的話,碧君臉上浮現出一絲擔憂,她對目光堅毅的鶴鳴說道:“在天上飛要自己多留心,等天下太平了,你再回北平的時候我請你看我的新戲。”
即將奔赴戰場的鶴鳴麵對著眉目如畫、純真文雅的碧君,心裏湧現出些許不舍與傷感來,他努力克製住自己心頭的情感,朝碧君笑著說了聲好,然後輕聲說:”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兒一早還要趕火車。“
碧君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不無傷感的說道:“一路平安,我會為你祈禱的。”
鶴鳴向碧君簡短的道了別,在碧君的相送之下走出茂春戲院,當他坐上汽車後,將頭探出窗戶對站在大門台階上的碧君大聲說道:“後會有期,多多保重!”
碧君笑著朝鶴鳴揮了揮手,在心中默默的說了句:後會有期,多多保重。
送走了鶴鳴,碧君抬眼望了望夜空之中的圓月,心中不禁感歎道:每一個月圓之夜都來之不易,吾輩要更加努力更加珍惜,方不辜負那些為國浴血的將士。
正想著,碧君忽然看見從不遠處的路燈下走過急匆匆的跑過一個人來,遠遠看過去好像是子聲的身影,碧君以為自己是看花了眼,定睛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子聲朝自己這邊跑過來了。碧君心裏一緊,連忙轉身走進門去,身後傳來子聲深情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