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驟雨傾盆深幾許
蓉珍無意中的一句挑唆的話,讓杜氏心裏更加篤定碧君這蹄子定然是與旁的人有著什麽不清不楚的關係,要不然怎麽走到哪都有人說出這樣的話,杜氏想到此,對著身旁的佑君小聲嘀咕道:“你聽聽,你聽聽,這都什麽事,等一會子她若認了咱們便罷,若不認咱們,看我這麽鬧她。”
佑君沉著臉對母親說了句莫要聽旁人瞎說,等會子見了碧君好好跟她講。
杜氏白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然後聽見前邊一陣熱烈的叫好聲,她和佑君一起朝台口看去,隻見一個催場的將簾子挑開,裏邊走出幾個人來。杜氏看見走在後頭的一個青衣裝扮的女子正是她苦苦尋了一年之久的碧君。杜氏倒了倒身旁的兒子,輕聲說:“出來了,出來了。”
佑君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的目光,他和母親一起站起來,等著與碧君相認。
剛剛唱完戲的碧君,哪裏會想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一邊和同台的一位演員說著方才台上的事,一邊走下台階朝化妝台這邊走來。蓉珍見碧君下來,忙扭動著腰肢不懷好意的笑著走過去,一把拉住碧君,故作親密的大聲說道:“哎呀妹妹,姐姐要給你道喜了,你可真能裝得住事兒,竟然瞞了大家夥這麽久遠,難不成是怕大家跟你搶不成?”
唐蓉珍說完,朝後邊的那些人看了一眼,然後和那幾個長舌婦一起大笑了起來。
碧君不知道蓉珍話裏的意思,一時被她們笑的有些莫名其妙,她不解的問道:“蓉姐你們笑些什麽,我怎麽不大明白。”
蓉珍笑著用手指了指杜氏站著的方向,然後帶著幾分奚落的口氣說道:“別瞞著我們大家了,你那婆婆帶著你女婿都已經等你半天了。”
碧君順著蓉珍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一年未見的杜氏和佑君竟然就站在那裏,碧君的頭嗡的一響,唱戲時提的竹籃子也被驚的從手裏掉落到地上。碧君知道,紛紛擾擾的日子隻怕是又要來到了,她在心裏暗暗的哀歎了一聲,然後硬著頭皮朝杜氏和佑君緩緩的走了過去。
杜氏見碧君朝自己這邊走過來,忙裝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親熱的快步走過去,一把將碧君緊緊抱住,又是好女兒又是好媳婦的叫個沒完,不明就裏的人還真以為這婆媳二人感情有多麽的深厚一樣。
佑君從看見碧君的那一刻開始,眼睛就再沒從碧君的身上移開,他的心裏也充滿了重逢的激動與喜悅,但是歡喜之餘又有一層疑慮在心頭,他強忍住一片相思,不敢表露的太過歡喜,他怕自己又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到頭來還是白白的激動一場而已。
碧君對於杜氏和佑君的到來顯得有些意外和驚詫,她勉強笑著應付了幾句之後,將杜氏和佑君安頓在一旁坐下,然後匆匆的卸了妝換好衣裳,在眾人的小聲議論中帶著杜氏母子走出了戲園子。
從戲園子裏出來,一路上杜氏以為碧君要帶自己和佑君回她的住處,心裏猛然歡喜起來。可是當碧君將杜氏母子領到天橋的一家旅館中時,杜氏的心裏又不由得氣惱起來。她故意對碧君說,都是一家人何必花這冤枉錢,不如都住到碧君那裏去,又省錢又方便。碧君對杜氏解釋說自己現在也是借助在朋友家的一間瓦房當中,實在沒有多餘的地方。杜氏勉強笑了一笑,也沒有再說下去,心裏卻暗暗的罵碧君明擺著要和她們母子劃清界限。碧君安頓杜氏母子在旅館裏住下,三個人坐在倒也還算整潔的房間裏不鹹不淡的說了一會子客套話。杜氏有意試探碧君,便笑著對碧君說此次自己和佑君到北平來就不想再回去了。杜氏讓碧君隻管安心唱她的戲,她們小夫妻兩個什麽心都不用操,家裏家外都由自己照應,自己現在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早點抱上孫子。
碧君微微蹙了一下眉,她拿眼睛望向佑君,佑君的眼神有些閃躲,將頭側到一旁不敢去看碧君。
杜氏見碧君臉色有些發窘,心裏想:你想甩開我們娘們,我們就偏要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你,看你奈何得了我們?
碧君又稍微坐了一會子,然後起身準備回去。杜氏上千攔住碧君,笑著挽留她道:”天都這麽晚了,還回去做什麽,我下去再登間房子去住,你們小夫妻這麽些日子沒見了,今晚就住下來好好說說體己話,團圓團圓。“
杜氏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了,若是碧君住下來與佑君鴛夢重溫,那一切都好說,若是她還如此生分的堅持要走,那就擺明了嫌棄她們母子,那就別怪自己不給她留情麵了。
碧君麵色有些尷尬的對杜氏說自己還有些事情要辦,有什麽話明兒再說吧。碧君說完就要離開,杜氏哪裏肯就這麽放她走,杜氏一把扯住碧君的袖子,陰陽怪氣的對碧君說道:”怎麽,小福子,如今你在北平城有了些體麵,就翻臉無情不認我們了,你別忘了,當初若不是我將你收留下來,哪裏有你今天的風光,即便你不念養育之恩,但你別忘了,佑君是你的男人,你是佑君的媳婦,你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你休想將我們娘們甩開。“
杜氏的話說得尖酸,碧君聽了心裏自然是很不舒服。碧君自從來到北平之後,眼界寬了,見識也比過去多了,她不願意再似過去那樣逆來順受任杜氏擺布,旁的事情還好說,隻是這婚姻之事她堅決不會再回頭,自從離開張家口的那一天起,碧君就已經跟過去的自己說了再見,她要做自強自立的新我,而非過去的那個自己。碧君倔強的轉過身子,定定的看了杜氏一眼,然後輕聲說道:”養育之恩我從未忘懷,至於旁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也請不要再提了,日後我自然會替哥哥說上一門可心的親事,隻是若讓我再做哥哥的媳婦,恕我不能從命。“
杜氏沒有想到碧君竟然把話說的如此的直白,她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憤怒的一把拉過碧君說道:”不能從命?你當婚姻大事是兒戲啊,你與佑君已然拜了花堂成了親,又在張家口立了婚書,我們不寫休書你就休想攀高枝往旺處飛。“
碧君也不答話,隻是目光堅毅的看向別處,杜氏冷冷的笑了幾聲,對碧君繼續說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在北平做得好事呢?你呀甭做你娘的春秋大夢了,有我在你就甭想另攀高枝飛。你最好放清醒些,佑君就是你的天,你再飛得高也是佑君的女人,我朱家的兒媳婦。“
碧君見杜氏越說越激動,知道自己再呆在這裏隻會讓大家都尷尬,他們每一個人此刻都需要冷靜一冷靜。碧君甩開杜氏的手,快快的說了句:“你們早些歇著,明兒我再來看你們。”碧君說完,也不容杜氏再糾纏,便快步走了出去。
等杜氏踮著小腳攆出去時,碧君已經從樓梯上飛快的跑了下去,一轉眼就沒了蹤影。杜氏衝著樓下大聲罵道:“你最好放聰明些,要不然大家都甭想安生。”
杜氏回到房間,見佑君一直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她抱怨佑君沒有半點男子漢的血性,看見碧君這蹄子擺明了要甩開他們母子,卻跟個悶葫蘆一樣戳到那裏不說一句話。杜氏越說越氣,索性坐下來沒完沒了的數落起自己這沒血性的兒子來。杜氏怪怨佑君,若不是他縱著碧君,碧君豈能那麽輕而易舉的就從張家口跑到北平來,若是碧君不跑,自己豈能惹惱了曹泰興那老東西,若是碧君不跑,沒準唐山的戲園子現在已經是她們母子的囊中物了,又怎麽會被人掃地出門,淪落至此。杜氏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全都歸根到碧君的身上,她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兒子太過軟弱,縱的碧君這賤蹄子壞了她的好事不說,還毀了她苦心經營了多年的一盤棋。
杜氏罵了半日,口也渴了,人也乏了,合衣躺在床上不再說話。佑君依舊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的看著地麵,他的眉頭皺的越發緊了。
當天晚上,碧君坐著洋車回到大雜院的時候,晴方正在院門口等著她。見碧君從車上下來,晴方不顧胡同裏還坐著乘涼的街坊,關切的跑過去輕聲問碧君道:“你總算回來了,可曾遇到什麽煩心的事了?“
碧君感激的抬頭看了晴方一眼,然後微微搖了搖頭,對晴方說:”我沒事,隻是有些乏了。“
晴方連忙陪著碧君走進了大雜院,一起回到了碧君的房間。他們身後,正在乘涼的那些街坊們看著這兩人遠去的背影,都偷偷議論起來。
晴方其實在戲院出來的時候,就隱約聽見戲院的人說碧君的丈夫和婆婆找來了的事,晴方當時心裏也著實的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有想到碧君竟然已經成了親,更納悶碧君為何從未向自己提起過此事,他隱隱覺得這事情一定有蹊蹺,以碧君的為人定然不會刻意隱瞞自己的婚姻。
當回到月亮門裏的房間後,晴方向碧君問起今晚的事,碧君先是一陣沉默,然後慢慢的向晴方講起了自己與佑君成親的始末,說完之後早已是淚濕衣襟。晴方見碧君說的淒然,哭的酸楚,他走到碧君身旁坐下,將哭泣中的碧君慢慢的攬到自己的懷中,任由她在自己的臂彎中哭個痛快。
碧君哭了好一會子,哭聲才漸漸的平息了下來,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正靠著晴方的胳膊,淚水已將晴方的衣襟打濕了一片,碧君連忙從晴方臂彎中閃開,輕聲向晴方說道:”白大哥,我方才有些失態,你莫要見笑。”
方才看著懷中哭的海棠春帶雨的碧君,晴方猛的回想起當年譚熙瑩也是這樣在自己臂彎之中動情的哭泣,一樣的年華,一樣的淚眼,一樣的掙紮,唯一不同的是碧君此刻還活生生的坐在自己身邊,而他的熙瑩已經離去多時了。晴方有那麽一個瞬間真的想把碧君抱得再緊一些,給她溫暖,給她依靠。可是,就在他對碧君情動不已的時候,他的眼前又忽的浮現出熙瑩的麵容,晴方的心中立時又糾結愧疚起來。
晴方柔聲安慰了碧君一會子,看她漸漸的恢複了平靜,這才從碧君房裏出來各自歇下。晴方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看見靠門的一側的小床上,鎖頭蹬開了被子睡得正酣,他輕輕走過去為鎖頭將薄被蓋在身上,然後默默的走到自己的床前準備躺下。當準備熄燈的時候,晴方的目光又一此落到了牆上貼的那張熙瑩的畫像上。看到畫的那一刹那,晴方的心頭一顫,他意識到自從碧君住到這院裏,自己竟然有很久沒有再仔細留意過這幅曾經被自己無比珍視的畫作上了。晴方走到畫像前,凝神看去,隻見那畫中的白玉蘭依舊開的純潔爛漫,花下的熙瑩身穿淡綠色的旗袍,笑意盈盈,胸前戴著的那朵玉蘭香包分外的惹眼。晴方對著畫中的熙瑩微微笑了一笑,他用手摸了摸畫像,眼前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碧君的笑臉。晴方用力搖了搖頭,可是碧君的笑臉還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晴方懷著愧疚的心情不敢再去看熙瑩的畫像,他無比矛盾的坐到床邊,呆呆的望著地上,他的眼前熙瑩和碧君的笑臉交替出現,最終重合成一個人,晴方清楚的看見,心裏最後落下的那個人依舊是碧君,而非去世多年的熙瑩。晴方喃喃的說了句:對不起。
一陣突然而至的狂風吹散了籠罩在北平城多時的暑氣,天空中的那輪圓月也漸漸被烏雲所遮蓋,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的砸落到地上,劈啪直響。巷子裏乘涼的人們紛紛拿起小板凳各自跑回家去,大雜院的胡師母等人一邊收拾曬在外邊的蘿卜幹,一邊衝院外的人喊:暴雨來了,暴雨來了。屋內的碧君胸中憋悶的厲害,她用力打開門,迎著狂風倔強的站在門口,她心裏默默的說道:”狂風驟雨終究還是來了,隻怕平靜的日子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