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慟史相生別入漁家 憫王子比鄰留禍水
上回說到豫王下令,優恤明故相史可法。一班承旨的,尋著了可法的母親妻子,粟帛房屋,安置妥貼。幾個舊童仆,也來叩見老主母、主母。其中有個可法家將,名叫史忠,他一向隨在揚州的。史太夫人問他可法下落,他說:"老爺沉江了,還留下袍靴冠冕,是小的收拾著。二主母因為有孕,老爺不許他同殉,被老漁翁救上船去。這老漁翁不是別人,便是從前說書的柳敬亭——柳麻子。他從漢口避亂下來。雇了小船,扮了漁翁,在江邊停泊。老爺為著揚州不守,邢夫人一支兵馬潰散,騎了白騾出城,想趕到南京保駕,隻有二主母同小的兩個人跟著。一路炎風烈日,剛剛走到江邊,遇著這柳敬亭。知道皇帝走了,南京破了,老爺從騾上滾了下來,大哭一場,對著二主母道:'可法如今是明朝罪臣,連這半壁江山都是被我送去。
為臣殉君,為妾殉主,也是古今大義。但是我老母在堂,主母又無所出,你既然有了身孕,生了下來,不論是男是女,尋著主母交代了,你可守則守,不守則嫁,總要自知身分,不可仗著青年美貌,遭北兵的蹂躪,這才替可法掙一口氣。'二主母帶哭帶勸,叫老爺再圖後舉。彼此對哭了一回,真是天昏地暗,倒反沒得一句話。後麵喊聲漸漸近了,老爺對著敬亭道:'江山無主,剩我孤臣,我拚著葬身魚腹。這個小妾,要煩老兄帶去,在南京尋得家母山妻,使他們生死一處。還托你寄信家人,說茫茫世界,留著我史可法,何處安放?'說完便拜了下去。
敬亭挽著二主母下了漁船,咿啞咿啞搖到蘆葦深處去了。老爺望不見漁船,便頓足哭道:撇下俺斷篷船,丟下俺無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那滾滾雪浪拍天,流不盡湘累怨。勝黃土一丈,江魚腹寬。展摘脫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
這時正在脫衣解帶,小的還想背著老爺逃命。不道不識相的白騾,望江裏一攛,老爺便道:'白騾白騾,騎著你,我史可法好去見二祖列宗了!'登時江中起了兩個浪頭,把老爺卷得無蹤無影。小的隻好捆著這些袍靴冠冕,逃到南京,不料還見得著老主母、主母。若要知道二主母的消息,隻要尋得柳麻子,便有著落。"史太夫人道:"我兒死得好!死得好!"史夫人灑了幾點痛淚,便說:"如今清朝的豫王,要把老爺葬在揚州梅花嶺上,鐫碑表墓。看來屍骸是撈不著了,你把袍靴冠冕取來,待我送到王府裏去。"史忠匆匆去寓裏取來,史夫人一樣一樣的檢點,看到衣裳裏,渾身都是朱印印著"欽命總督江北等處兵馬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印"。史夫人一陣心酸,想到物在人亡,國殘家破,不知將來作何結局,便喚史忠將各物送至王府驗視。史忠走近府前,便有北軍搜檢,知道是史府家人,引他到號房候旨。這王府本是弘光故宮,門外匾額,早換了"豫親王行府"五個字。兩旁侍衛,都是短褂腰刀,藍翎晶頂。史忠向號房述明來意,號房囑令候著。隻見門外掛著幾扇牌示,寫著殉難的、投降的、逃亡的、出家的各員姓名。
那殉難的是:張捷、高倬、張有譽、龔延祥。
投降的是:錢謙益、龔鼎孳、趙之龍、柳祚昌、徐九爵、張國弼、張拱召、李祖述、孫維城、湯國祚、徐宏爵、鄧文囿、常應俊、鄒存義、劉允極、方一元、焦夢熊、張國才、黃九鼎、郭祚永、齊讚元、王鐸、朱之臣、梁雲構、李綍、程正揆、張居。
逃亡的是:馮可宗、陳盟、王一心、周之璵、馮夢禎、蔣鳴玉、張元始、姚士衡、沈應旦、吳希哲、陸康稷、申緒、葛含馨、羅誌儒、黃哀赤、陳濟生、申繽芳、吳適、顧繹詒、陶廷煜。
出家的是:李喬、孫榘、葉應祖。
史忠對著牌示上的人,大半知道。正在點頭歎息,裏麵內監出來,傳呼史忠帶了袍靴冠冕進見。豫王穿著紅錦箭衣,出禦便殿。史忠拜罷,呈上各物。豫王還問可法家屬,有子無子?
史忠把沉江托妾的事,一一奏聞。豫王便傳令沿江各處,訪查柳敬亭的漁船。果然,柳敬亭聽得清朝旌揚可法,建坊立祠,更派禮部尚書錢謙益前來致祭,便暗地將史可法的愛妾,送回南京交代。後來生子名直,字愚庵,延得可法一脈,占了山陽的籍貫。雍正初年,江蘇鄧督學鍾嶽,還取進一名史童生,便是可法的孫子。這是後話。
當時豫王表彰了可法,把忠烈的從優棺殮,逃亡的通行搜捕。凡有故明王公的子孫,先要收他的家屬。這大名鼎鼎琵琶頓老的孫女頓文,才嫁著一位王子,要想攜置別室,那知道王子為著抗逆,下獄論罪,頓文隻留得一條性命。
論那頓文的才藝,在秦淮亦不可多得。隻是卞玉京、顧眉娘這班人的後輩,身遭離亂,境處清貧,隻在青溪裏賃了圭竇蓽門,靠這神女生涯,養活頓老。健兒傖父,個個可欺。頓文雖則不善琵琶,那三疊鼓琴,泠然相洽,卞玉京也要退避三舍。
不知怎樣被人牽連入禁,風鬟霧鬢,憔悴可憐。獄中還撫琴自傷,彈那別鳳離鸞的曲,比猿啼鵑泣,還要淒涼幾倍。幸虧舊客營救她出來,住在張燕築家間壁,不複再隸樂籍。
這張燕築本是清客,侯王第門,都是他熟遊的地方。什麽魏國公呀,保國公呀、懷寧侯呀、臨淮侯呀,歌場舞榭,酒壘詩壇,都有燕築在座。便是鼎革以後,在燕築家裏避難的,也是不少。頓文常到燕築家裏走動,早被一個王子看在眼裏。及至問到燕築,知道她是南都故妓,北裏名姝,慢慢同她交談幾次,借著學琴的名,每日在燕築家同她親近。燕築看得他們兩相慕悅,便勸王子高營金屋,借以藏嬌。王子亦慨贈金錢,振他貧悴。頓文自幸得所,說從此有了歸著。偏是王子因為戀著頓文,豫王駕到之日,不曾出去迎賀,又不預遞職名參謁,躲在燕築家裏,並不知有剃發的命令,卻被討好的降臣,把他竄入逆官裏麵。
北軍如狼似虎,闖入王子府裏,將一家良賤,盡皆綁掠,財產自然籍沒。隻是不見王子,將家人嚴刑拷問,供出在張燕築家。一窩蜂圍住了燕築的前後門,說是奉令搜索叛逆。這燕築的房屋,外麵原是一帶疏籬,兩扇銀杏板門,鐫著八個篆字是:"春風三影,秋水雙眉。"籬裏種著幾樹馬纓花。循著一條白石小路進去,便是三間杉屋。壁上楊龍友的畫,錢牧齋的字,藍田叔、陳眉公的手筆,無不精妙。紗窗竹幾,位置楚楚。
後麵紅樓一角,垂著蘆簾,便是王子同頓文的臥室。兩人正在開尊對飲,鱸蓴蝦菜,排列在食榼裏,香溫玉軟,旖旎風光。
陡然聽得外麵人聲馬聲,起初倒並不在意,漸覺得逼近內室,頓文料定有點不妙。樓梯上一陣腳步,為首的彪形大漢,衝進房來,說:"在這裏了。"又對著頓文道:"你真是個禍水,剛才出來,又要進去。"把王子捆縛著雙手,帶著頓文下來。
外麵張燕築也一同驅走。王子忙說:"不與他們相幹。"這班人道:"也不與我們相幹,你們自到衙門去辯。"王子同燕築還好步行,頓文鞋弓襪小,一步一跌。總算有人借了她一匹馬,雜在隊裏,又受這班人多少戲謔,多少奚落,哭哭啼啼進了衙門。問了幾句,才把通閩證據給王子閱看。王子俯首無語,照例收在監裏。問問張燕築,是個房主;問問頓文,是個妓女,也就從輕發落,放了出來。
頓文跟著燕築歸來,門窗殘毀,書畫欹斜。及至到得樓上,衣裳首飾,盡已不翼而飛。回首床上,連衾枕都沒有了。頓文跌暈過去,仍舊燕築替灌救,將就用布被護著。幸喜床角邊十餘兩用剩碎銀,尚未遭他搜刮。勉強挨過了幾日,知道王子是密受隆武官職,要做南京內應,定了死罪,次晨在儀鳳門外行刑。頓文又急又哭,連夜備了酒肴,要去法場生祭。燕築又無可阻止,隻得聽他換了素衣素裙,頭上包了一塊黑帕,攜了酒肴各物,出得儀鳳門來,早已人山人海。頓文夾入人叢裏麵,遠遠望見青帷小轎,簇擁著兩排北軍。後麵馬上坐著監斬官,抱著監斬令,到得法場。小轎裏拖出來的犯人,便是王子,紅衣紅褲,背插斬條,手扭腳鐐,鋃鐺聲響。舊時那翩翩年少,美如冠玉的品貌,已換得發蓬麵垢,骨瘦形枯。頓文迎上去,抱住王子,叫了一聲:"王子!"兩旁北軍的皮鞭,如雨點的打下來。頓文隻是哭泣,也不避讓。王子便道:"我是自作自受,他們是各為其主。隻是門下這班食客,平時受我多少恩惠,今日一個不來。難為你是沒名分的人,竟肯不避艱險。同我生訣,我真與你相識的太遲了。如今太夫人及夫人,照例要發往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好在他們已經自盡,我也沒有係念。隻有桐棺三尺,黃土一杯,也要累著你了。"說罷,叫頓文摸他的內衣,取出一包散碎銀子。頓文道:"公子升天,妾身應該殉節,隻是老父年邁,無人侍奉。公子身後,妾身自會料理。"一麵擺上酒肴,立奉三爵。公子說:"時辰到了,你站開罷!"頓文焚了紙帛,王子早瞑目待死。頓文忙拉著燕築去購買棺木,走得回來,隻見地下一腔熱血,赤裸裸一段身子,亂鬆鬆一顆首級。頓文看了,忙把針線將上下聯綴,叫人夫將衣衾殮好,抬去埋在孝陵旁邊。這些觀看的人,沸沸揚揚說道:"這個妓女,真有良心。"頓文俠妓的聲名,南京城裏城外,人人曉得。頓老爺要叫孫女做這煙花勾當。頓文道:"紅顏薄命,自古皆然。從前這班姊妹行中,算是柳家、顧家頂好。但是她的主人,本是明官,後食清祿,貳臣的唾罵,是免不掉的了。卞玉京、李香君,先後都出了家。馬婉容、葛惠芳兩個姊姊,聞說都跟著主人在福建殉難了。我有你老在堂,是不能夠死的,還是我去尋香君妹妹入了道吧!你老叫我鬻歌,我看不如鬻琴。女道士鬻琴,卞玉京是做過的,又清淨、又高尚,強如奴顏婢膝,去受那北人的糟蹋了。你老也不如同到庵裏,免我記掛。"頓老是無可無不可,聽憑孫女作主。香君果然叫他作伴,頓文便改名琴心。
偏仍有那健兒傖父,借著聽琴為名,闖入庵裏。琴心本已超脫塵滓,不願帶骨粘皮,那知饞貓聞腥,餓魚見餌,又覺怦然心動起來。頓老原是耐不得靜,鬻琴又弄不到幾多錢,暗暗叫孫女自尋歸宿。香君亦為著清淨的地方,任憑俗人來往,未免外觀不雅。從前隻有鄭醫生為著卞敏姻事,偶來談話。如今弄得沒有限製,便對琴心道:"姊姊是方外人,鬻琴是風雅的事,玉京師父在日,從不為人輕彈一曲。姊姊怕要學司馬相如鳳求凰了。"琴心經不起香君諷刺,依然同了頓老出庵。此時南市、珠市舊院,都是荒煙蔓草,滿眼蒿藜,僅有祇陀庵一片幹淨土而已。香君自琴心去後,覺得岑寂,也以彈琴自遣。至今錦樹林二墓,一為玉京,一即香君也。正是:撩亂芳懷歸綠綺,模糊綺孽托黃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