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馬婉容血痕蜚閩嶠 柳如是淚漬灑虞山
上回說到頓文為著王子的嫌疑,進了祇陀庵。這時候南京的地方,已經盡力清朝所有。隻是附近州縣,還有聚眾抗命,不肯剃發的。什麽宜興啦,吳江啦,嘉定啦,揭竿斬木,攖城固守。那豫親王多鐸,早已帶著劉三妹回京複命了。睿親王用著漢人殺漢人的政策,命洪承疇經略江南一帶,一麵卻派貝勒博洛順道入閩。
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阮大铖是墜崖死了,馬士英是為著通閩斬了,隻有蘇鬆巡撫楊龍友,到閩較早,還帶著兩個妾住著。這兩個妾一個叫朱玉耶,一個叫馬嬌。玉耶原是閩中郭聖仆的寵姬。聖仆在日,最喜收藏書畫、瓶硯、幾杖這幾種玩好。
龍友本來是書畫家,得了玉耶,便連古器攫歸己有。玉耶對著龍友,情深故主,觸目傷心,覺得聖仆的家中較龍友舒適許多。
此時弱草依人,落花誤主,憂憂鬱鬱,不免懨懨的抱病了。龍友最寵的便是這馬嬌。馬嬌字叫婉容,原係秦淮的妓女。論他的姿首,濯濯如春月楊柳,灩灩如秋水芙蓉,卻當得"嬌"這一個字。那知音識曲,妙合宮商,連老妓師都推他獨步。婉容說是良家女子,誤墮煙花,總要擇人而事。龍友在秦淮畫舫裏,什麽卞玉京、鄭妥娘、李貞麗這班人,都算仗他幫襯。後來弘光擁立,有了馬士英這一個親戚,居然由清客變做貴人了。馬婉容有這班姊妹們的慫恿,居然做了龍友副室。隻要楊龍友官運亨通,怕不是顧橫波第二嗎?不料龍友剛要到蘇鬆巡撫上任,皇帝也走了,宰相也降了。大眾為著龍友是士英的黨羽,將他的房屋細軟,焚掠一空。龍友同玉耶、婉容,隻逃得三條性命。知道玉耶閩中尚有一點產業,便悄悄的渡海入閩。正值隆武起用舊臣,龍友自然策名朝列。所有鸞封鳳誥,一律都是婉容收受。玉耶心愈不平,又無法奪他的恩愛,闌珊瘦骨,縹緲芳魂,便與郭聖仆到地下作伴去了。
馬婉容看得玉耶已死,便要叫龍友將他升為繼室。龍友本是善於排場的人,選定吉日,邀集了大學士黃道周、南安伯鄭芝龍幾個人,替婉容加笄。婉容換了服色,錦裙繡襖,粉黛修肩,與龍友望北謝過帝恩,然後參神謁祖,又拜了黃、鄭二人。
龍友已是五十餘歲了,婉容不過二十有四,從此鳥鶼魚鰈,婉容自謂得所。不道龍友的母親,已經從南京尋到了。婉容見著太夫人,不得不盡點婦道。那太夫人自從丐婦隊中,流離瑣尾出來的,對著錦衣玉食,自然歡喜無量。看見兒子紅袍紗帽,依然是個貴官,也不知道閩中的局麵靠得住靠不住。
龍友是日日有朝報的,聽得益王朱由本、永寧王朱慈炎,先後竄死,風聲漸漸逼緊。黃道周出關募兵,又被洪承疇部將所害。鄭芝龍知事不妙,獻出仙霞關,已受清朝的侯封了。龍友躊躇無計,想借著護駕為名,跟了隆武暫奔汀州,偏被婉容絆著說:"生則同生,死則同死,老爺殉國,妾身願殉老爺。
此項時勢,逃來逃去,總是一死。死要死得有名,不要像馬舅老爺、阮老爺一樣死了,還被人唾罵呢!"龍友被婉容一激,也隻好聽天由命。外麵報:"建寧陷了,清兵已直犯延平。"又報;"聖駕挈了曾妃,擁了十餘簏殘書出城了。"槍聲、殺聲、哭聲、馬蹄聲,嚷成一片。龍友對著婉容道:"我去死了,你卻何如?"婉容哭道:"如今要煩你先驅狐狸於地下了。"東南角上起了一片火光,門外便闖進幾個北兵,擁著一員裨將,說一聲:"搜!"蜂擁般的進了內室。梁上早掛著一個青衣小帽,修髯盈頰的人。裨將正在問著,北兵早牽了一個白發老嫗,一個紅粉佳人前來。那老嫗隻是索索的抖,裨將叫他供的明白。
老嫗說:"死的是兒子,後麵的是媳婦。"裨將叫北兵將龍友屍首解下來焚化了,說要借這裏房屋住幾天,還要叫老嫗替他備酒充饑。老嫗一句都聽不懂,虧得婉容裝著和顏悅色的麵目,一一答應。
這裨將同婉容七搭八搭的講說,他是博洛手下的梅勒章京,名叫穆都哩。還把豫王娶劉三妹的事,說給婉容聽。婉容吩咐婢仆送上酒肴,親自把盞。老嫗早姍姍的走了。裨將酒落歡腸,把婉容看了又看。婉容凝眸送媚,撥指迎香,還隨口唱了一支小曲。裨將解去外麵甲衣,隻留短襖,要婉容領他到房裏去坐。婉容吩咐貼身丫鬟,扶了裨將上樓。隻見琴尊妥貼,筆墨精良。裨將是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望著婉容從外麵進來,便想上前摟抱。說時遲,那時快,裨將腹上,早著了一刀,血流如注,大喊一聲,倒在地下。正在掙紮,婉容對著咽喉又是一刀,轉手用刀自刎。外麵北兵已聽著聲響。丫鬟更驚得呆若木雞,定一定神,才向下麵報信。北兵進來的時候,老嫗帶著丫鬟早向外麵逃走了。北兵盡掠財物,把房屋付之一炬,連那裨將同婉容的屍首,也在劫數裏麵了。原來馬婉容自從同龍友約定同死,便向家將手裏得了這柄倭刀。倭刀鋒銛無比,見血即死。卻隻有閩中同倭國相近,所以常來販運。婉容殺了這員裨將,從容自殉,要算不負龍友了。後人有詩讚婉容曰:拚將一死證前困,如是橫波總貳臣。
莫詡宮中曾刺虎,閩南亦有費宮人。
龍友、婉容有了這個結局,龍友的母親帶著丫鬟,仍舊扮了丐婦,一路打從衢州、嚴州過了杭州,乘著運河的船到得南京,已是順治五年四月。龍友的母親尋著一個故仆,把丫鬟配給了他,在這故仆家中,吃碗現成茶飯。那故仆名叫楊升,新投靠在致仕回籍的禮部侍郎錢謙益門下。丫鬟薦了進去,便派著伏侍柳夫人。柳夫人是侍郎寵愛得很的,名叫如是,亦是秦淮書舫裏有數人物。因為侍郎詞翰,與己伯仲,才肯歸侍侍郎。
侍郎覺得年華老大,恐怕枕席間滿不來夫人的意,左一服藥,右一服藥。倒是夫人說道:"腹中空虛的人,如何比得來飽學,何苦東抄西襲,反被人笑?"從此,隻算做閨房密友,文字摯交。侍郎愛寵中間,又添了幾分敬畏。凡有題識,但署"柳君"兩字。依附侍郎的,便跟了稱做夫人。侍郎本來是提介風雅的,征歌選色,至老不倦。自從得了夫人,一班墨客騷人,都拜倒石榴裙下。這錢侍郎的柳夫人,同龔尚書的顧夫人,真是一時瑜亮。猶記侍郎《金陵雜題》裏道:洗粉輕煙佳麗名,開天營建記都城。而令也入煙花部,燈火樊樓似汴京。
一夜紅箋許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舊時小院湘簾下,猶記鸚哥喚客聲。
惜別留歡限馬蹄,勾欄月白夜烏啼。不知何與汪三事,趣我歡娛伴我歸。
別樣風流另酒腸,伴他薄幸耐他狂。天公要斷煙花種,醉煞瓜洲蕭伯梁。
頓老琵琶舊典型,檀槽生澀響零丁。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這都是鼎革後侍郎的寄托。侍郎迎降清朝的時候,原想位登台輔,名動公卿,不料做了幾個月的禮部侍郎,依然放歸田裏。雖然門生故舊,都尊他一聲虞山宗伯,但這兩朝領袖的名聲,終究留著痕跡。因感而憤,因憤而悔,這老境益發蹭蹬了。
幸虧柳夫人借著詩詞,替他消消遣,解解悶。侍郎一年一年的窶蹙下來,家用又大,時事又難,從前得過知遇受過恩惠的人,都去捧這班熱官,真是"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淒涼"了。侍郎的兒子,隻中了一榜舉人,有什麽勢力,眼睜睜看著老父債台百級,受那鄉裏豪猾的撥弄,真真沒法解救。柳夫人到得這種景況,也知道人亡家破,就在目前。偏是侍郎又為著留宿黃毓祺這一案,被逮江寧質訊。柳夫人又盡出金珠細軟,典鬻一空,才保得侍郎老命。侍郎受了這場挫辱,歸到虞山,已經奄然一息了。柳夫人自然調湯理藥,楊升還四處去籌借款項。不到幾日,侍郎料定不能再起,便捏著柳夫人的手,指著兒子道:"他是忠厚無用的讀書人。我死以後,這班虎視耽耽的鄉裏,必定要來同你們為難。我知道你的私蓄也淨絕了,我的書畫古玩,算不來什麽錢,隻有這所房屋,還好售賣。你們把我殯殮好了,趕快到南京去躲避。他服滿了,仍舊叫他上京應試,繼我書香一脈。楊升兩夫婦,倒忠心得很,最好跟你們到南京去。"柳夫人聽一句,應一句,淚珠兒濕透了衣袖。等到侍郎怛化,七手八腳的買棺立主,寥寥落落,來了幾個吊客。
柳夫人想到昔日繁華,而今何在?倒不如白楊荒草,同穴同埋,也算得此生結果。主意已定,隻等著下窆的時間,做個殉葬的姬侍。楊升聽見外麵沸沸揚揚,說要來索侍郎舊債。夫人叫一家細弱,暫時遷居,此處隻剩了侍郎的兒子,同夫人及楊升夫妻四個人。
這日是侍郎的三七,柳夫人上了祭菜,正在嗚嗚咽咽的哭,隻聽現門外搪撞詬誶。夫人知事不妙,連叫楊升出外開門。蜂擁著一班少年進來,見了侍郎的兒子,捽住便毆。楊升飛報入內。夫人便縞服練裙,出了中堂,對著少年一望,盡是短襟窄袖,椎埋屠狗的腳色,便指著為首的厲聲道:"你等快快放手,侍郎未必盡負汝等金。便是負汝等金,也是侍郎的事,與他兒子什麽相幹?況且還有我在。你等究竟要多少金呢?"這班少年聽了夫人的話,總道有點沾染,把氣焰斂抑了一點,聲勢和平了一點,隻是牆外四麵,依然不曾放鬆些子。夫人便一不做,二不休,連夜刺血寫了狀子,叫楊升打了牆洞,到常熟縣裏去告急。靜悄悄的乘人不備,用布縷於打了一個結,自縊在侍郎柩側。到得縣中隸役,跟著楊升趕到,少年已是散了一半。敲門進去,見那柳夫人已一瞑不視了。隻有侍郎的兒子,同著楊升的妻子,在那裏撫屍大慟。縣役著實不忍,稟明縣官,拿了幾個少年去懲辦一番,虞山錢氏,算得免了騷擾。侍郎的兒子,同那妻子,著實感激夫人,是用匹禮並葬。這誌節的名譽,蘇州人人知道,還用了多少詩詞讚揚他。徐仲光還做了《柳夫人小傳》,後麵卻徼著論讚道:東海生曰:柳夫人可謂不負虞山矣哉!或謂情之所鍾,生憐死捐,纏綿畢命,若連理梓,雉朝飛,雙鴛鴦之屬,時有之矣。然柳於虞山,豈其倫耶?夫七尺腐軀,歸於等盡,而擲之當。侯贏以存弱趙,杵臼以立藐孤,秀實以緩奉天之危,紀信以脫滎陽之難,或輕於鴻羽,或重於泰山,各視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組下報尚書,而紓其身後之禍,可不謂重與?所雲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鬆柏,才矣,未聞擇所從。耆卿月仙,齊邱散花女,得所從矣,而節無聞。憐香幼玉、張紅紅、羅愛愛之流,節可錄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惟張尚書燕子一樓。
然紅粉成灰,尚在白楊可柱之後。夫玉容黃土之不惜,而顧以從死之名,為地下慮,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隨,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尋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節蓋,遂誌赴義,爭乎一決。柳夫人存不必稱,而沒以馨,委蛻如遺,豈不壯哉!
咳,這真是夫人知己了。楊升夫婦,等到侍郎與夫人經營窀穿,布置鬆楸,一一完畢,便辭了錢家。回來向龍友母親告訴。龍友的母親,歎息一番,說道:"如今烈女節婦,卻出在勾欄中了。"便把閩中孫鹹克的事,演說一番。正是:不信章台欹柳樹,果然火炕現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