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霞噴舌唾葛蕙芳報主恩 霜上鬢絲李宛君評國事
上回說到楊龍友母親,提起孫克鹹妾一段殉節的曆史。這孫克鹹名臨,本是安徽桐城人氏。在福建的時候,奉命為文驄監軍。克鹹同龍友,本是南都舊交,值此轉徙流離,在這燕幕之下,自然格外知己,便是幾家著眷屬,亦時相過從。克鹹的妾葛嫩,字叫蕙芳,與馬婉容先後從良。平時總勸丈夫無負國恩,勉圖忠義。還說:"我輩女子,身在平康,朝張暮李,與無主的落花一般。到得脫籍適人,無論老少窮富,應該抱著從一而終的主意。雖有亮燦燦的黃金,明晃晃的白銀,也不肯移易此誌的。做臣子的既然受了爵祿,舉家富貴,那身子應該為國家所用,為國家而死。如何可事了一主,再事一主?我聽說錢老爺、龔老爺,都做了北朝大官。咳!生死關頭,這樣的打不破,真不如我輩女子了。"孫克鹹原是好勝的人,又素負文武才略,騎馬持弓立就,還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縱酒高歌。聽見蕙芳這一席話,狂呼侍婢,快斟三大碗來,便向蕙芳道:"現在北兵從浙江倍道而進,福建隻靠著一座仙霞關。我軍雖四麵分布,但隻有應付的能耐,沒有攻擊的機會。我從前自號飛將軍,還想投筆磨盾,封狼居胥,所以別字又叫武公。不料遭此時變,移家雲間。本想與你鶼鶼鰈鰈,耕釣終身。你既然激我出山,幹這番功業,我已與楊老爺立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隻為著你,牽掛不下,你也肯死,我便放心了。"斟了一杯酒,遞與惠芳,惠芳一飲而盡。克鹹又偎著惠芳道:"我還記得當年在秦淮識你,我卻先識珠市王月,盤桓數日,不料為沙叱利劫奪而去,才由李宛君介紹,到你妝閣。你那時不過十六七歲,長發委地,雙腕如藕,眉若遠山,瞳人點漆。我在水晶簾下,飽看了你一回梳頭,隻博得你'請坐'兩個字。我便對人道:'葛嫩溫柔鄉也,吾老於此矣。'定情以後的景況,不覺曆曆在目。弄得你姬薑憔悴,僻處海隅。這是我誤你,也是你誤我。
我此番出軍閩北,不管成敗利鈍,總要半年三個月才可相見。
你還是去同婉容談談心,散散悶,靜聽我的邊報便了。"說罷又斟了一杯酒,遞與惠芳,蕙芳又一飲而盡,淚珠已撲籟籟下來,便道:"舊事不用提了。我看楊老爺不是能夠盡忠的人,他是主將,你是監軍,他若投降,你卻如何?"克鹹道:"楊老爺被婉容監住,是死定的了。他卻不能出去,要代黃道周黃閣老輔政,隻派副將,由我督領。果然仙霞無恙,還怕什麽北兵?況且守關的,又是延平王父親,延平王何等忠勇,那父親便可想而知。你不要左想右想,我決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又自斟自飲了三大碗,便除下壁間寶劍,起舞道:弧矢星微,天狼星顯,妖魔邪焰鴟張。跋浪長鯨,掀翻海水猖狂。相臣經濟真兒戲,竟作戰國破家亡。最難堪,北狩鑾輿,夜半倉黃。
剛剛歌到半闋,部下來報,副將軍已下校場。克鹹隻得換了戎裝,排著隊伍,簇擁而去。出城不到五十裏,副將軍便欲下寨休息。克鹹駐在中營,展閱一疊一疊的文書,都是說北兵破某州、屠某縣,某將降、某官逃,不但沒有抵抗的,並且沒有生殉的。克鹹歎息一回,轅門外已起二鼓。中軍官傳副將軍有機密事求見。克鹹請他進帳,分賓主坐定。副將軍從身邊摸出一張白紙,遞與克鹹道:"此係密報,請監軍一閱,令下遵行。"克鹹向紙一望,並無隻字,便問此紙何用?副將軍道:"隻將燈上一照便知。"克鹹果然走近燈旁,那紙上現出兩行細字道:仙霞關破,上狩汀州,北兵犯閩南,都城危,速班師扈駕。
克鹹道:"怪得很,怪得很!我出兵不過半日,偏是貴將軍處有這密報,怕的有詐。"副將軍道:"無論詐與不詐,都城緊急,聖駕倉猝,自然退保為是。"克鹹道:"行軍有進尺,無退寸。再言關破上狩者,可斬也!"因此觸了到將軍的忌,獰笑一聲,怏怏而退。克鹹枕戈待旦,傳令昧爽起程。那知擊鼓一通,並無拔營動靜。等到二通三通,轅門外起了一片嘩聲。
忙令中軍官往查,回報眾將都願退師,已將監軍部下軍士包圍了。克鹹諭請副將軍彈壓,回報副將軍已夤夜匹馬往迎北兵了。
克鹹知道散播謠言,違抗軍令,均由副將軍一人。令中軍官曉諭諸將,候探聽虛實,再定行止。那北軍前鋒早已趕到,呐喊聲、馬蹄聲,由遠而近。又聽得轅門外,一片歡呼聲。副將軍早換了北兵服色,闖入帳中,大呼:"孫臨降否?"克鹹拽弓搭箭,向副將軍射去,卻誤中一員裨將。正待拔第二條箭,叛兵已紛紛擁上,四麵同鐵桶一般。克鹹掣出佩劍,左剁右砍,殺死了十餘人,究竟寡不敵眾,力盡被執。部下不降的軍士,如同砍瓜切菜踐踏成肉泥了。
北兵進了都城,隆武已不知下落。幾個文官武職,如驚弓之鳥,入網之魚,投降的有十停之八。龍友為著婉容,正在進退維穀。知道克鹹被執,想到蕙芳處探聽消息。悄悄進門,見克鹹家中,已闃無一人。幾個鄰人說,孫夫人被縛去了。
原來北兵入城,那副將軍又在清將前,說出克鹹的妾如何美麗,如何風騷。清將便下令搜查叛屬,解入貝勒博洛府中。
博洛羨慕豫親王的豔遇,見了蕙芳,如風吹楊柳,雨打梨花,怎不饞涎欲滴?偏是沒有豫親王的手段,要想生剝硬嚼,堂上堂下,刀槊環伺。這蕙芳又見著克鹹囚首垢麵,因憤生愧,因愧生憤,將博洛聲聲毒詈。博洛不解南人的話,隻認做是倔強,便近前問蕙芳道:"你若肯從,便將你夫釋放。"說話時還動手動腳。這時蕙芳性起,嚼舌都碎,含血噴了博洛一麵。博洛料得沒指望了,又被他弄了一臉肮髒,從衛士手中取一短刀,向蕙芳砍去。衛士又助著亂剁一陣,隻見血花四濺,身無完膚。
克鹹在旁邊睹這情形,嗬嗬大笑道:"孫三今日登仙矣!"博洛又結果了克鹹,卷屍裹葬在侯官縣西城。後人有詩祭之曰:果然同命是鴛鴦,不獨夫亡妾亦亡。
誰是殉情誰殉國?一杯黃土總留香。
龍友知道克鹹、蕙芳,一不負國、二不負主,便歸家告訴了母親,同婉容立定死誌。閩臣中算是無獨有偶。龍友的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番,楊升也著實傷感。楊升道:"我們老爺同孫老爺,將來都要封神的。我們太太同孫太太,怕不要封娘娘嗎?"此時博洛削平福建,降將金聲桓等,又改拔江西。洪承疇經略東南,江浙亦告肅清了。其時在順治五年八九月間,南部兵氛,漸次消熄。一年以內,舊時文人俊侶,零零落落,都先後到秦淮小聚。丁繼之、張燕築、朱維章輩,已頭童齒豁,無複遊戲三昧。即素稱俠妓之李大娘,亦流落闤闠,教女娃歌舞為活。猶記夏靈胥所作《青樓》篇中,有句雲:獨有青樓舊相識,蛾眉零落頭新白。夢斷何年行雨距,情深一調留雲跡。院本傷心正德詞,樂府銷魂教坊籍。為唱當時烏夜啼,青衫淚滿江南客。
這幾句詩,不啻為李大娘寫照。李大娘名叫宛君,在秦淮算是第一豪侈,顧、柳皆同時拜倒。每欣欣告人曰:"世有遊閑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蕩誌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豈效齷齪倚門市娼,與人較錢帛哉?"姊妹行稱其有須眉丈夫氣,宛君益自命倜儻。所居台榭庭室,較人華麗,侍兒曳羅穀者,以十數計。置酒高台,笙歌徹夜,燈燭耀如白晝。富家兒雖曲意相媚,恒百不當一。後雖列新安吳天行後房,而天行體羸,密雲不雨,乃囑舊歡胥生,偽以醫術進,載金銀珠貝於藥囊而出,不啻秦大後之與呂不韋也。天行既殂,下堂求去,遂挾所有歸,胥昵宛君,而輾轉死於瘵。
這時宛君正如烏鵲南飛,無枝可依,隻得重訪秦淮,或有什麽際遇。然而徐娘已老,霜點鬢絲,同著丁繼之幾個舊人,話念舊遊,潸焉出涕,怕不是同華清宮女,說開天遣事一般麽?
這班重蒞秦淮的名士,也想尋一二美人,互談身世。其中國難家難,最傷感的,便是如皋冒辟疆。辟疆是四公子之一,與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齊名。此番亂定重來,得與宛君相遇。宛君素性豪邁,見得辟疆無限抑鬱,便令他借酒澆愁。辟疆問問宛君今昔情形,宛君道:"我輩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原不料有這樣落魄。我初到南京,還有幾兩散碎銀子,到過祇陀庵,探望香君妹妹,不免要資助一點。
後來聽得楊老太太病歿,他家人楊升夫婦,籌募殯殮。我想到楊老爺從前也是貴客,弄得國亡家破,如此結局,老太太一切後事,我卻一力擔承。如今貧困下來,仗著此弦索度日,不要同宋朝的李師師簷溜濯足嗎?"辟疆道:"楊老爺是不是龍友呢?"宛君道:"是呀。聞說楊老爺同馬婉容是盡忠的。楊老爺在南京,不過跟著馬老爺想做官,比那阮胡子正經得多了。
馬老爺為著楊老爺是摯親,不好憎嫌他,卻相信這阮胡子。阮胡子算得辣手呢,連王子、王妃,都聽他擺布。這些大小官員,怕不是順吾者生,逆吾者死?馬老爺也有點顧忌他。冒老爺呀,這樣的國家,便算主上聖明,也要被他們蠱惑了。況且這弘光皇帝,是存著'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的念頭,又碰著這馬、阮兩位,真是劉先主遇了孔明,叫做如魚得水。
我常對我主人吳天行說,叫他毀家助餉,約眾練兵,保得一城是一城,保得一村是一村。偏是他戀著這班妖精,終日像那蛺蝶穿花,鸂鶒戲水,便是銅澆鐵鑄,也不免熔化下來。眼見得消渴文園,不複續卓文君的《白頭吟》了。偌大家財,任人臠割,後來連玉帛子女,一並孝敬了張獻忠。有幾個寵姬未醮的,竟做了獻忠壓寨夫人。咳!可見得醇酒婦人,最是誤人家國的。
"辟疆舉起杯來道:"話雖如此,也要自己有點節製。"正說到此處,外麵丁繼之等搴簾而入。一見辟疆,叫了一聲,便遠遠的站著。辟疆道:"諸位坐呀,莫要拘拘束束,如今同是大明國的遺民了。我方才說南都之變,馬、阮固不能無罪,這兩劉堵不住張獻忠,黃得功反激成了左良玉,豈不是當時禍首嗎?史閣部投江而死,有何可議?但遣這粗率剽悍的高傑,前去防河,這又是聚九州鐵鑄一大錯了。茫茫時局,渺渺天涯,我與宛君萍水相逢,又與諸位不期而會,宛君可與諸位把盞,我們痛飲一回。"便朗吟杜牧之《重睹張好好》詩曰:朋友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宛君聽罷,不禁泣下。丁繼之道:"大娘,我們亂離重敘,正該歡喜。我要問冒老爺是否從珂鄉來?董太太想較前豐滿了,為什麽不同到南京來?"宛君插嘴道:"正是。說了許多空話,未曾提到小宛妹妹。我算起來,他嫁冒老爺已經九年了。
"辟疆也不答言,但從衣袖裏抖出一個卷子來,說道:"諸位且看。"正是:身世可憐悲夢幻,文章畢竟悟情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