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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夢醒寇湄馬蹄尋故壘 寵衰王月螓首貯雕盤

  上回說到白門南歸,在宛君寓中候著。宛君同白門,皆稱俠妓,瑜亮齊名。宛君嫁了吳天行。白門又為保國公量珠聘去,在北京別營金屋,真如李掌武之於杜秋娘也。宛君聞她南歸,料是春風得意,來訪舊交,想到自己仍在歌場,不覺有點慚愧。


  到得門首,隻見馬櫻花下,係著一匹青驄,庭前立著兩個女子:一個紅綃抹額,穿著黑色箭衣,足下一雙小蠻靴,不滿三寸,頭上還戴著氈笠;一個穿著青色禰襠,頎身纖趾,手裏還執著絲鞭。此外有幾件行李,排列地上。宛君認得戴笠的是白門,便搶上前去,叫聲白門姊姊。白門也叫聲宛君妹妹,便道:"侯門一入,彼此路人,想不到還有相會的日子。"宛君道:"正是。姊姊為什麽這樣的妝束,難道保國公不派差官護送嗎?"白門道:"此話慢講,先將我的行李安頓好了。這個婢子原是北方人氏,保國公派他在我前服侍,他卻頗有膽識,護送我一路南來,也不想歸去了。姊姊,我托你的事正多呢。我看你鬥室三椽,寒爐一角,天行算得富家,竟逼你處此困境嗎?方才聽說你在什麽庵裏,究竟是為什麽?"宛君把小宛的事,及香君、妥娘的現狀,約略談談。白門歎息一回,說:"我寇湄此次南歸,必定要築園亭,結賓客,與文人騷客往還,替秦淮諸姊妹吐一吐氣。香君不去拉她下凡了。妥娘豪興不減當年,便是寇湄的幫手。"侍婢奉上茶來,白門才緩緩的告宛君道:"如今國已不保,沒有什麽保國公了。我當初離了南都,一路雪虐風饕,好容易到得京邸,朱簾碧檻,錦帳牙床,倒也十分富麗。那保國公偏是羔羊美酒,黨太尉一流人物,嚐不到雪水烹茶的滋味。那班後房的姬妾,強半北人,所謂蔥韭大蒜,燒刀子醃臢,那裏有夜深私語口脂香?棉襖棉裙棉褲子膨脹,那裏有豔陽新試薄羅裳?開口便唱冤家的歪腔,那裏有春風一曲杜韋娘?直是為他們寫照。我本來有點不耐煩,想求保國公放還南都,不道風聲鶴唳,流寇的消息,日緊一日。到得都城既破,帝後同殉,我隻道我們保國公一定闔門殉節,我也逃不脫這一死了,誰知他竟靜悄悄的青衣小帽,同著周奎一班人去恭迎新主。這一著棋子走錯,他的財產也抄沒了,眷屬也拘禁了,我也掛名籍內,分散在李自成的蠍子塊營裏。那蠍子塊麵目可憎,語言無味,如何能與他同處?正在設法,清兵已趕出李自成,得了明國天下。我們保國公依然原方一帖,口稱奴才,害得我們沒入旗下,飽受臊氣。我想這樣終非久長之計,便費了千金的賄賂,把奴籍上名氏除去,又送了保國公千金,算是贖身,才能夠海從魚躍,天任鳥飛。這個婢子要跟了我走,替我買馬,替我整裝。我到了家鄉,心已漸定,從前譬如做了一場惡夢。"宛君道:"姊姊畢竟有點俠氣,才之短衣匹馬,跳身虎窟。若是荏弱一點,怕不要鞲居毳幕,膻內酪漿,埋沒一世嗎!我們在南邊聽說,北方攝政王如何英明,怎麽又有那籍沒入官的惡例?"白門道:"宮眷不入教坊,便算得大大恩典。


  近來要取消樂籍,不準官妓入宮供奉,這是皇太後思患預防的法子。還在宮門外鑄了鐵牌,不準漢妝纖足婦女入宮,並不準滿漢通婚。我們漢族女子,不至受滿人糟蹋,也是大幸。"白門痛定思痛,想邀幾個姊妹,重整旗鼓。倒是丁繼之諸人量為勸阻,隻在舊院前購了一所大廈,浚池迭石,自成丘壑。


  宛君自然棄了舊業,替白門張羅。那些重到南都的文人俊侶,有了白門這東道主,益發渡江,名士其多似鯽了。白門本善畫蘭,又能拈韻吟詩,聲譽隆隆鵲起。妥娘詩筆原在白門之上,互相標榜文酒,幾無虛日。然白門酒酣以往,或歌或哭。妥娘是過來人,知道白門心事,想把她覓一如意郎君,使終身有個歸宿。

  果然有一揚州孝廉,煢煢一身,斷弦待續。品貌固極軒昂,文章又極爾雅,妥娘便慫恿白門,成就此段姻緣,孝廉翩然為入幕之賓了。這孝廉見白門風致箯娟,雅善修飾,又有宛君、妥娘一班人為她調脂研黛,曲意逢迎。白門漸入窘鄉,猶複揮金似土,諸少年盤桓妝閣,謔浪笑傲,每有所聞。知道夜合之花,必是將離之草,借著春闈不遠的題目,下幃苦讀,不複再問家事。白門本想孝廉作一蕭史弄玉的良伴,那料他功名念重,妻子念輕,正值順治八年壬辰會試,決意計偕北上,將書囊琴劍收拾一番,帶著個短發奚童,取道清江浦而去。瀕行,白門自然餞別,衾枕被褥,一概料量妥當,還贈白金二百。那孝廉返金受物,說已得故人厚贐,無庸再累閨人。一聲河滿,三迭驪駒,連宛君、妥娘,也有黯然神傷之致。孝廉剛要上車,遞一郵筒與白門道:"前途珍重!"白門嗚嗚咽咽轉來,展開郵筒,隻有紅箋一幅,寫著二十八字道: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妥娘在旁邊道:"這不是錢大宗伯的詩嗎?他豈不會做詩,要學這滕文公?奇極奇極!"這時白門的賓客,已絡繹不絕而至。大家正在擬議,內中有一個韓生道:"這是與白門的絕婚書呢。他詩中說'總芳菲',言總不能從一,要惹閑花野草也。他詩中說'花信違',言白門已過二十四歲,又添十八年也。他說'秦淮恐相值',言他在北京,你在秦淮,永不相值也。用這牧齋成句,正是借他人酒杯,燒自己塊壘。"白門想到孝廉一去,勢必受人欺侮,不覺放聲大哭。韓生道:"哭也無益,且等他捷報如何?"此後韓生便在白門處走走,餓鷹攫兒,饞貓餂砧,那得不墮入陷阱?偏這白門多愁多病,呻吟床蓐。韓生耽耽虎視,隻在這幾個金錢,便是忠心赤膽的北婢,也被韓生一朝軟化。白門隻道韓生可托後事,彌留時候叫他權宿一夜,看看生死,那知再三推托,白門已恨得牙癢癢的。後來,竟聽得韓生在婢房密語,奮身躍起,箠婢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將欲齧其肉。言畢,溘然而逝。宛君、妥娘照例殯殮。那韓生早挾北婢去了。後人有詩歎曰:叢殘紅粉念君恩,奇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盡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


  白門既死,宛君、妥娘,襲了她的房屋器具,依然靠幾個女孩兒過活。到底南京是四方輻輳的地方,不到幾時,雖比不來洪武時候的十六樓,早已聚集南部煙花,宜春子弟,恢複那升平氣象。便是下遊蘇、鬆、常鎮,亦都廛市開張,帆檣出沒。


  金聲桓一軍下了江西,又從安徽進逼。這安徽是張獻忠的根據地,蕪湖、蚌埠,畫江而守。經不得清朝又派了肅親王豪格,從潁毫陸路趕來。正是沃海澆螢,驅山壓卵,獻忠那裏支持得住!但是獻忠生成一種脾氣,從不肯知難而退,憑著武力,總要紮硬寨打死仗。弄到水窮山盡,把幸姬愛妾,一齊殺卻,說道:"不願玷汙敵人之手。"一麵焚糧燔秣,投璧沉金。隻剩得一座空城,使敵人一無所得。


  獻忠在四川的時候,便僭號大西國王。到了安徽,得到寵壓一寨的王月。這王月原是貴陽蔡如蘅的側室。如蘅正做安盧兵備道,被獻忠城破擒去,連王月也歸了獻忠。那王月的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秦淮中實首屈一指。她與妹子王節、王滿,並稱鼎足,向來是孫克鹹的禁臠,曾在棲霞山下雪洞中,與克鹹繾綣經月。克鹹要表彰王月的色藝,借了方密之的僑居小閣,大集群姬。其間四方賢豪,車騎充牣閭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閣外環列舟航如堵牆,品藻花案,特設層台以坐狀元。群姬二十餘人,以王月列第一。登台奏樂,進金屈危。王月亦翠羽明璫,錦衣花帽,轉為諸賢豪上壽。南曲諸姬,見狀元被珠市奪去,未免慚沮,逡巡而去。克鹹為此豪舉,原想置月為簉,不料王月因"狀元"二字,居然名動公卿。蔡如蘅一見傾心,竟以三千金向其父強攫。克鹹不得已始納蕙芳,竟完全了夫婦雙忠,九原含笑。若是王月,怕不做博洛的下陳嗎?獻忠得了王月,便赦如蘅不殺。

  王月本來風流倜儻,她的身子,如行雲流水一般。看得獻忠袞冕臨朝,出警入蹕,伊然是天子氣象。裏麵三宮六院,閹侍成行,彩女宮娥,口口聲聲尊稱王娘娘。穿的鳳裙龍襖,吃的熊掌猩唇,比到蔡如蘅一個小小道台,真有天壤之別。雖則獻忠虯髯鐵麵,算不得冠玉少年,那飽經操練的女英雄,在這長槍大戟中,倒也不曾敗績,獻忠因之愈加寵愛,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了。翡翠衾中,芙蓉帳裏,隻有王月獨承恩眷,免不得旁人妒忌。


  連日為著聲桓、豪格兩麵夾攻,獻忠軍書旁午,無暇再到王月房中。到得帶隊赴援,益發空幃寂寞。王月暮窺宮樹,晝賞庭花,終覺百無聊賴。宮婢們有什麽顧忌?說某太監是某娘娘的弄兒,某太監是某娘娘的男妾。王月見獵心喜,漸漸的出馬行圍。虎豹獐熊,雖難弋獲,苟得雉兔,聊以解嘲。王月不過消遣散悶的一斑,那妒忌者早看在眼中,記在心中。偏是獻忠屢戰屢敗,四麵楚歌,料得鬥大孤城,萬難久守,想歸來與臣下商議,回蜀再舉。彼此意見相同,退進宮來,自然有幾個姬妾前來承值。王月恃寵而驕,托病不出。獻忠便在別宮過宿,經不得讒口鑠金,說王月如何如何,淫佚放蕩,下通廝養。起初獻忠還不相信,後來眾證確鑿,獻忠提了王月鞫問。王月倔強不屈,將弄兒男妾的事,曆曆如數家珍。獻忠是殺人不眨眼的,當然盡付之一劍,最後才輪到王月,割下首級,貯之雕盤,真是"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了。


  獻忠仍舊出外,對群下道:"我在安徽多年,並不曾與諸卿暢飲一回。如今欲棄此西行,還該大排筵宴,作一個瀕行的紀念。我已吩咐廚房準備,諸卿可依次列席,談談回蜀的計劃。


  "群下謝了恩賞,還說:"奉職無狀,有累主上蒙塵。"獻忠道:"勝敗兵家常事,何足計較。"那殿上已經幾案羅列,匕箸紛陳。諸人入座以後,酒過三巡,菜逾六道,外麵探報豪格圍城緊急,獻忠對諸人道:"走吧!"遂引著兵馬,開了西門,殺出一條血路。把所有宮殿倉庫,概付一炬,連王月及諸姬的屍骸,也不及收殮了。豪格派部將收複了安徽省城,仍大隊向西追去。


  安徽城中有個老嫗,無意中在瓦礫內拾得一巾,紅紅綠綠,像個繡著字的。到得浣濯出來,卻是兩句絕詩雲: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


  這還是王月掄元之際,莆田餘澹心所贈的,王月繡在帕上,佩身不去。那老嫗竟同楊妃羅襪的故事,百錢一看,卒被好事的以重價購去了。


  是時安徽雖然平定,清朝還說福建隆武皇帝竄逃未獲,渝令各省查拿。正是:盡有韜鈐施虎豹,不容草澤匿龍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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