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近婦飲醇故都督晦跡 捐金投璧舊女伶下堂
上回說到湯都督是飲醇近婦,晦跡杭州,大眾都說他怕世凱的疑忌。他實在是得著二十萬滬杭鐵路總理的酬勞,麵團團做了富家翁,想享受後十年的豔福。隻是不好討姨娘,納婢女,喪失他清名雅操,所以隻到私門裏走走,眾口一詞的叫他湯大人。因為他做過浙江的都督,不知他在前清時候,雖隻從翰林放出來,補了一任青陽縣。後來卻鹽運使、提學使,連升三級,結末還派他做浙江宣慰使。究竟他對著清朝,不知道有什麽惡感,下一諭總是辭,補一缺總是辭,還說什麽為臣當忠,為子當孝,大有父母在不遠遊的意思。有人說他全是假話,實是不肯把鐵路總辦放手。但他做總辦的時候,的確釘鞋雨傘,步行渡江,一點看不出架子。為著郵傳部要借款築路,他替商民竭力爭辯,罵得盛宣懷、汪大燮是賣國賣路,激出在籍大學士王文韶來領銜具奏。工程師姓湯的,鐵路學堂學生姓鄔的,死在這個機會,硬派他算殉路,開追悼會,募撫恤金,哪個不說湯先生正派公道。清廷為他把持的利害,革了他的職,不準他與聞路事。這班鐵路的股東,鐵路的辦事人員,隻知道有湯先生,不知道有大清皇帝。他趁此聯絡革命黨人,將杭州城站,做了軍事機關。諸暨的尹氏兩姊妹,專來管理藥彈,增撫台毫無覺察,再料不到在湯先生身上。到得衙門被毀,身子被囚,才看見上海迎回來的浙江都督,便是湯先生湯壽潛。他鹽運使提學使不做,來做都督,諒已是棄文就武了。孫師鄭讚他的詩,有兩句道:"子孝臣忠今已矣,儒門腐語莫重陳。"這話卻不錯呢。
湯都督在職時候,槍斃了旗員貴林,還用刀剁死了旗人盛俊齋。這俊齋同一個團長陳姓的,不過有點風流罪過,居然不俟審訊,結果性命。從此睚眥必報,人人自危。幸虧來了蔣伯器繼任都督,將軍紀重行修整,讓這湯都督去婆娑風月,嘯傲煙霞罷。不道老運亨通,撈到這項意外進款,便在杭州彩霞嶺住下了。那時杭州私門子鱗次櫛比,最著的幾家,載在柔冰原著的《瓜山豔綴》。記得有幾則道:錢素蘭,由火藥局弄遷黃衙弄,徐班侯侍禦力加提倡,其門如市。警察廳雖近在咫尺,未敢過問也。素蘭有嫗有婢,陳設與官家相埒,部下義女以數十計,環肥燕瘦,裝為百美圖,隨客自擇。飛輿一去,姍姍其來,曲室洞房,椒蘭四溢。尤聯絡機關中人,故多年未曾破案,嗣因與某督察員有隙。不動聲色,一網打盡,素蘭乃樹幟於上海之清和坊。
九花娘本胡姓,初居興忠巷,未之寄也。因與某律師相稔,始稍稍知其名。盛鬋豐容,極善修飾,而一場雀戲,即許真個銷魂。商界中人,鹹趨之若鶩。會有警廳某科長,出入其門,乃屏律師而昵科長,科長被警士所弋,卒因是去位。始摒擋來滬,設碰和台於牯嶺路。旋更名情靜,隸民和裏某寮。
蓮英與阿毛,並旗產。蓮英父為文佑卿協領廄卒,阿毛父則馬甲也。國變後貧無聊賴,迫而為此。阿毛貌不甚颺,而冶蕩性成,善伺人意,遂見賞於偉人許某,納為簉室。蓮英蠲脂除粉,樸素無華,雖辱在泥塗,尚思作蓮花自拔,無如風塵憔悴,知己難逢。至滬後一變方針,騰越而為花國總理,又墜入阿芙蓉劫。貌乃漸瘠,隻以金珠自炫而已。阿毛嫁未期年,許遂中殞。現在新市場一湯大人結識了錢素蘭,不怕沒有姊妹花前來承值,他帶,為"四美泰酒肆"當壚雲。
卻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時帶個人渡過西湖,到什麽別墅裏一宿。有時邀幾個人坐了汽車,到上海旅館裏來一住。大眾認得湯大人,靠他做護花,並不願同他計較。後來被九花娘攪去了。九花娘曾經滄海,事事都體貼入微,隻要湯大人肯踏進門來,憑你公子、王孫揮金如土,也情願紅顏白發,雙宿雙飛。
湯大人卻不過情,往往打個電話,拿張名片,替九花娘的姊妹們,到警察廳裏討個保。這班粉白黛綠的千恩萬謝,湯大人樂得做個廣大教主。況且精神又足,腰腳又健,汽車到了南星站,盡可走到花牌樓。到了拱宸站,又可走到福海裏。起初這些後生小子,出來吃台酒,叫個局,遮遮掩掩,要瞞著湯大人。不道湯大人比他們興高采烈,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哪個不來趨奉?湯大人倚老賣老,喜歡約些中年婦女,吃吃談談。婦女們有什麽見識,或是為著丈夫要謀事,或是為著父母要借錢,湯大人的聲光,自然有求必應。人人相信他耆年碩德,還要避什麽嫌疑?所以湯大人到處歡迎,不過有人說他先後不同,貧富各異罷了。
袁世凱既不曾難為湯大人,他自己依舊保不住。黎元洪碰了張勳,張勳碰了段祺瑞。一幕變一幕,弄得張勳房子也毀不,家財也散了,弟兄們也死的死逃的逃了。他索性連永康胡同這大宅子,也賣掉了,帶了家眷,到奉天去找張作霖。作霖不好不收留他。這時姨太太隊裏,小毛子是失寵了,頂呱呱的叫做王克琴。克琴是天津人,從幼學的青女女伶,著實有幾出拿手好戲,生成這副嘴臉,又英爽,又美麗,嗓子又好,台步又穩,沒有一日不賣滿座。段祺瑞非常賞識他,不知怎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把張勳生吞活剝攫奪去了。張勳是愛博而情不專。
後房裏多少姨太太,也有妍的,也有媸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進來的時候,沒一個不眼皮上供養,心坎上溫存。婦女的性情,不寵便妒,寵了便驕,撒嬌撒癡的索衣飾討金錢,張勳倒也應酬的。隻怕惹得他性起,他殺呀打呀,趕出去呀,沒有什麽好收場。克琴套了這個圈兒,卻也有點害怕,但是跳不出,避不過,在他興致頭上,不但千依百順,還褒獎他語言雋快,體格溫柔。張勳雖則是個武夫,倒長得白麵頎身,沒什麽赳赳的氣派。克琴漸漸相安了,不愁吃,不愁穿,總比天天按板登台,覺得舒服。一年裏有了喜信,張勳格外寵愛他。倒是克琴說什麽胎教不胎教,讓他去買了個奉天妓女,年齡不過十五六歲,每要同姊妹們爭夕。張勳算得著瑰寶,各姨太太房裏都不進去。大眾噴有煩言,來告訴克琴。克琴一麵分解,一麵勸張勳須要公平。張勳為著克琴幫了大眾,未免怏怏,卻不曾怨到克琴。
克琴屆期分娩,產了一個男孩。張勳雖有幾個兒子,難得克琴是一索得男,豈不快活?彌月這日,張作霖率同眷屬親來賀喜,取名叫做"夢範"。張勳究有什麽意思呢?這晚夢範尚未出世,張勳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古衣冠的一大夫,踏進外室。張勳也不認識他,向他作了個揖。那人回禮坐下,自稱春秋時越國範蠡,說道:"從前勾踐為吳所辱,經我的謀畫,為臣為妾,歸到舊地,居然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仗著美女西施,使吳君夫差,賢奸倒置,勾踐才滅了吳國。我知道越國無恙,對得住勾踐,一舸船去了。這是並非我的功,亦非勾踐的福,實是越國氣運未絕,才能恢複轉來。你的對待清朝,何嚐不同我一樣?隻是清朝曆數已盡,你不必強回天命,反添出許多危險。",說完飄然離走去了。張勳醒來,克琴已報坐蓐,才取這個名字。張勳想到清室舊君,已是沒有指望,世凱舊友,又是沒法幫忙。追溯那複辟情形,皇帝原不知道什麽,這些王公大臣,哪個不想做中興人物?最怪的是革命時候的督、撫、司、道,從前逃得快,此時也趕得快。有幾個穿了行裝,宮門來請安了,有幾個沒有靴子、鞋子,也上殿了。到得馬廠炮響,他們都不知所之,才把我逼出關來。如今這範大夫警告我,我也好看破一點。張勳存了這個念頭,隻能夠坐觀成敗。
北京又馮國璋、徐世昌、曹錕的亂鬧,終究不成個局麵。
夢範過了一周兩歲,克琴撫育兒子,並不向張勳淘氣。不過他是弦索歌管裏出身,喜歡熱鬧,不喜歡清靜。日間還有姊姊妹妹,互相談笑,借這兒子做戲球兒,等到各自歸寢,燈殘燭炮,枕冷衾空,未免增幾分感觸。便是張勳偶爾光降,比不得從前的濃情蜜意。克琴百無聊賴,用著鴉片煙來消磨歲月。張勳本來並不知道,都是這奉天妓女,暗中掇說,什麽克琴的衣飾,都在鴉片槍裏,化為烏有了。張勳卻不十分相信,有日走到克琴房裏,果然在那裏吞雲吐霧。張勳想一虛百虛,氣吼吼對著奉天妓女道:"克琴可惡得很,非手刃他不可!"這是一句遊戲的話,他趕來告訴克琴,說:"大帥為你吸食鴉片,衣飾罄盡,要殺你了,你還是走得好!"克琴聽了這話,知道又是他弄詭,但自顧年未三十,如何耐得過下半世?況且有這副唱戲的本領,哪裏不好吃飯?何苦攪在這是非門裏呢?又想張勳從前何等相愛,這點點小孩子,離開了生母,哪個肯熱心管理他?
左一個念頭,右一個念頭,委決不下。最後狠一狠心,叫婢女去請大帥進來。張勳果然到了,克琴侃侃地道:"大帥,我要回天津去。大帥賞我的衣飾,都在這幾隻箱子裏,大帥不論叫哪位姊妹們來檢點檢點。我帶來的金器,決計兌價助賑了。一匣的珠子鑽石,分贈姊妹們做個紀念。隻剩三百元銀幣做盤費。
我卻來清去白,省得大帥動手。"張勳倒嚇呆了,說:"你兒子呢?"克琴道:"兒子姓張不姓王,譬如我死了,也帶去嗎?"張勳知他意決,說:"你回去,還是唱戲呢,還是嫁人呢?"克琴道:"嫁人的滋味,已經領略,不如唱我的戲!"張勳道:"好好,有誌氣!"大踏步出來。克琴還說道:"我去的時候,恕不麵別了。"克琴出了張勳的門,正是"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無拘無束,仍然做他的坤角大王。從天津到了上海,從上海又到漢口。上海的名流,往往收克琴做弟子。劉山農曾題他小像一律道:鏡中色相水中神,月府霓裳第一人。雨濺海棠紅粉淚,霜欺籬菊白衣身。病因情重扶難起,顰為愁多畫不真。記否上元燈火夜,相攜同聽玉堂春。
這克琴的小像上,全身玉立,禦著絲織長袍。便履低環,迎人欲笑。陳琳《神女賦》裏說的"玉質苕華,豔姿舜榮",曹植《洛神賦》裏說的"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確有此種光景。但是他下堂這件事,原是有激而成,後來重上歌台,哪有少年的意興?從漢口再回上海,觸著一股疫氣,竟至溘如朝露。
女伶界上,此後又弱一個了。我嚐論到近十年的女伶,前有劉喜奎,後有福芝芳,算得色藝雙絕,卻不過與克琴伯仲,便那龍陽才子易哭庵所捧的鮮靈芝,雖是他遇人不淑,演成家庭的慘劇,然有這哭庵癡情呆氣,不避艱險,真是第一等的捧角家了。究竟鮮靈芝嫁的什麽人,遇的什麽事,要易哭庵這樣多情呢?正是:細數芍蘭談鄭衛,頗聞蕉萃惜姬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