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現狀 上
太極殿偏殿之中,司馬炎放下太子答題的奏章,不由地伸了伸懶腰,隨後看向身旁侍立的梁深,意味深長道:“裴秀生了個好兒子啊,等朕百年之後,可以留給太子。此子年紀雖幼卻是見識高深,諸家子弟多有不如。”
“恕老奴愚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當真有那般高深的見識嗎?”梁深見說,不由疑惑地問道。
“嗬嗬,朕去年讓唐彬前往幽州的策略,全讓此子說中了。”司馬炎笑了笑,“你可知朕今日在朝中為何高興?朕高興不是因為太子能夠答出考題,而是又為太子找到了一個棟梁之才。此子若是多加曆練,以後成就當不在其父之下。”
“陛下深謀遠慮,老奴佩服!有陛下坐鎮,我大晉江山必然如磐石之穩。”
“你呀你,這些恭維的話以後還是少說吧。朕天天聽著,耳朵裏都聽出繭子來了。朕累了,你下去安排吧。”
“老奴知罪!”梁深施了一禮,輕聲道:“不知陛下今晚想讓哪位貴人侍寢?”
司馬炎揉了揉額頭,一時之間也有些犯難。
自從江左的那批妃子進宮,宮內已是人滿為患。他不得不在心中哀歎,做人最痛苦的就是沒得選。
按理說皇後楊芷年方二十有二,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進宮四年來自己也很喜歡這個俏麗可人的女人,去皇後那裏倒也不錯。然而一想到楊駿,頓時又有些意興闌珊。
楊駿這個人才疏學淺,為人又氣量狹窄,沒有容人之量,根本不是一個好的輔政人選。
他不是不知,而是另有考量。
曆數前朝,每當弱主臨朝、宗室強盛的時候,如果有霍光、王莽那樣聲名卓著、手段強硬的權臣輔政,為了與宗室爭權,都會不斷架空弱主。所以未來一旦太子繼位,平庸無能的楊駿無疑便是輔佐新君的最佳人選。
沒有能力就不會產生異心,就必須搞好與宗室的平衡。再加上他是外戚,也隻有維持住新君的地位才能保住楊家的富貴。
更主要的是,楊駿隻有皇後楊芷一個女兒,並沒有兒子,即便想生出異心,沒有後代傳承也便失去了意義。
他抬頭看了一眼梁深,幽幽道:“沙門最近還好吧?千萬幫朕看住了。”
梁深聽聞,立即匍匐在地,戰戰兢兢道:“老奴遵旨!”
作為皇帝的心腹,服侍陛下十幾年,越來越感受到了司馬炎的高深的手腕與喜怒無常的脾氣。滿朝大臣不會明白,太子中庶子裴頠,原本便是陛下留給太子的機會。他也不得不佩服太子妃,在短短時間內還是抓住了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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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進入延嘉裏,緩緩停在了張府門前。張韜剛剛走下馬車便見到管家張烈走了過來,對著他恭敬道:“三少爺,家主已經在書房等候你多時了。”
“這麽著急的嗎?”張韜微微一愣,不由朝張烈的臉上掃去。
這位管家乃是父親的心腹,很多事情哪怕他們兄弟幾個也未必有這位管家知道的多。他希望能夠從張烈的臉上看到些什麽,然而除了一張波瀾不驚的老臉,什麽也看不出來。
不多會兒,張韜在張烈的帶領下來到了書房外麵,張烈則緩步退了出去。
張韜伸手想要敲門,一瞬間想起了虞圓在鵲橋仙的話,又縮了回去。禁不住想道:“難道虞家已經跟父親通過氣了嗎?”
想著虞家有可能通過父親向自己施加壓力,不知為何,忽然之間有些憤怒。當下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虞家不能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對方將虞圓帶走。
正想著心事,房間裏傳來一聲和藹的聲音:“是韜兒嗎?快進來吧。”
張韜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推門而入。
“阿爹,你找我——”
“韜兒,你過來。”張華跪坐在案前,見到張韜走了進來,輕輕放下手中竹簡,柔聲道:“最近學業如何?為父已經有數日未曾考較你的的功課了。”
“父親大人布置的課業,孩兒未敢懈怠。”張韜將手上所寫功課遞了上去,以備檢查。自從父親決定親自教導自己,每次傳喚檢查他的功課已經成為慣例。
“寫的不錯,遠出為父預料。”張華翻了翻課業,隨口讚揚道。
“都是父親教導有方!”張韜謙虛地答道。雖是謙虛,內心卻是美滋滋的。滿打滿算,他學習的時間也不過一年有餘。一年多的時間內,能到如今這個地步,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自得。
“今日喚你前來,為父是想考較你一番。”張華放下課業,從案上拿起一卷絲帛放在張韜手裏,柔聲道:“這裏有四道考題你且仔細看看,有什麽地方不明白的,為父隨時為你解惑。”
“孩兒領命!”張韜接過絲帛,打開之後輕輕讀道:“自昔帝王,必有製作,所以隆基天命,器辨神奸……兼言鼎鼐之異,及顯家國之宜。”
讀完之後,感覺完全是雲裏霧裏,心中頓時冷汗直流,暗暗道:“不是吧!第一道題就這麽難?”
他有心隨便解釋一下糊弄過去,看著張華滿臉期許的神情,隻得氣餒道:“孩兒才疏學淺,完全不知題中主旨何在。”
“無妨,一年來你雖然於蒙學中小有成就,畢竟未能深造。接下來可讓你二兄授你《春秋》之學。”張華不置可否,鼓勵道:“繼續看下去便是,若是不會,告訴為父哪裏不會。”
張韜聽到這裏,不由長舒了一口氣,知道父親有心指點自己,當下便卸了壓力看起第二題來。不過遺憾的是,第二題他仍然不會。
“漢宣中興,丙、魏為相,後之人言為相之賢者必稽焉……”
丙吉與魏相二人生平,他在前世隻是知道一個大概。畢竟漢宣帝劉病已算是前漢皇帝中比較有名的一位。在漢武帝劉徹透支國力的情況下,經過他的勵精圖治,又開創了一個中興。而丙吉與魏相二人算是漢宣帝一輩子最大的貴人。
當初戾太子劉據因為“巫蠱之禍”被殺,尚在繈褓之中的劉病己便被收係在牢獄之中。若沒有丙吉的保護,基本上沒有活下去的可能。魏相作為丙吉的好友,在漢宣帝即位後,又成為鏟除霍光家族的最大助力。
反複將第二題看了數遍,張韜已經基本有了答案。
王朝之中,功莫大於救駕,更何況像丙吉這樣從小看護著漢宣帝的?而魏相幫助劉病己鏟除霍光家族,無異於再造社稷。所以這二人哪怕在做丞相的過程中並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也足以讓他們名列麒麟閣。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在父親麵前說。一來沒法交代為何對二人這般熟悉,二來他也早存了心思,對司馬家並無歸屬感。若是這般回答,無異於在父親麵前向司馬家宣誓效忠,這種給自己戴了一層鐐銬的做法,免不了在未來行事過程中給自己帶來無窮的麻煩。
所以他亦隻能故意裝作不會。
看完第三題,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當初在濟陰與卞粱的一番交談。
當時他與卞粱秉燭夜談,說到了胡夷之患,並且答應卞粱,若是有機會自己一定會向父親提起。此時見到題中所含深意,思索了半晌道:“孩兒觀題中主旨,似乎想要采用妥靖的手段?”
張華雙目微閃,輕笑道:“莫非你有不同看法?”
“孩兒確實有一點不成熟的看法,還請大人指正。”
“但說無妨。”
“自光合七年(184年)黃巾賊於冀州爆發,到去年(280年)孫皓泥頭入洛,天下戰亂了九十六年。在籍人口由漢末六千餘萬下降到如今的一千餘萬。”
“據孩兒所知,南匈奴遷居晉陽上黨之間已有數百年。當初為了對抗蜀漢,又將隴西羌氐以及盧水胡數十萬人口遷入關中。而東胡各部中,烏桓雖然已不成氣候,鮮卑各部卻日漸壯大,長此以往,遼東遼西等地將不複我大晉所有。”
“所以孩兒認為,若是禍患注定不可避免,那麽不如將禍患消滅在萌芽狀態。否則的話,一旦天下有事,羌氐起於關隴,匈奴亂於幽並,鮮卑占據燕代,而江左人心尚未穩固,蜀中又有天險之稱,中原百姓將歸於何處?”
張韜看著張華的眼睛,緩緩將積壓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當他說完的那一刻,隻感覺無比的輕鬆。這件事情就像一顆巨石一般壓在他的心頭,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將這塊石頭搬開,事到如今終於讓他找到了機會。
張華似乎沒料到幼子能有這一番長篇大論,尚自沉浸在震驚之中。他皺著眉頭一臉鄭重道:“阿韜,是誰教你說這番話?你大兄還是何人?莫要告訴為父這是你自己所想。”
“確實是孩子自己的想法。”張韜有點琢磨不準父親真實態度,為了能夠說服父親,也隻能強捏著鼻子強撐到底。
“此非汝能所知,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張華盯著幼子的雙眼,於其中看到了一片赤誠,也看到了幾絲驚慌。
“終歸還是個孩子啊!”他在內心歎息了一聲,不由撫摸著張韜頭頂,悠悠道:“大晉自鹹熙二年改元泰始,開肇立極,到如今十有六年。你可知這十六年中國庫積蓄幾何?”
“還請大人賜教!”
“我大晉承魏之餘韻,又占據中原富庶之地。按理說不該有匱乏之慮。隻是開國時為收買人心,陛下大肆封賞,已將先魏之積蓄消耗十之六七。也虧羊叔子坐鎮荊州十多年來與江左對峙,中原方才有發展之機。隻是——”
張華長籲一口氣:“禿發樹機能作亂涼州,時間長達十年。前後耗費糧草無數,以至於馬孝興平定涼州後,朝廷居然連基本的賞賜都給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