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陷阱
雲羅搬出了攝政王府後就暫時居住在宗人府管轄下的一棟五進大宅裏,以她的身份住那樣的房子其實是有些委屈的,隻是最近朝廷財政緊張,暫時沒顧上給她修。而自從戎狄王子向豐啟提親後,趙牧就更不提這一茬了。嫁一個無關緊要的郡主出去,戰敗銀子不用賠了,宅子不用出了,郡主每年的花費不用撥了,還能收回一筆聘禮,至於嫁妝象征性地給幾抬就可以了,多麽劃算的買賣!顧明淵到了郡主府外就被門房客客氣氣地攔下了,要找我們郡主?郡主不在呢。“郡主去哪了?何時回來,可有交代?”顧明淵捺著性子問。“王爺您說笑了,這主子去哪裏怎麽會跟我們奴才說呢?”門房一臉無辜。顧明淵被這話堵得不行,沉著臉道:“那本王進去等她。”那小個子門房瞧著孱弱,腳底下動作卻極快,沒看清他怎麽動作的,就“撲通”一下跪到了顧明淵的腳邊,正好當當正正地擋住了他的路,“哎喲,王爺您老人家明鑒,郡主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女兒家,她人都不在奴才卻將您放進去了,讓別人看見可怎麽說呢——”顧明淵眯住眼,上下打量他,看著這奴才雖然瘦弱卻好似蘊含著無限力量的肩臂,那副恭恭敬敬偏又油鹽不進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像一個普通的看門奴才,可他偏偏就出現在雲羅的大門口。那個女人果然從不簡單,隻是自己一直以來有意地忽略了那些不尋常的事……顧明淵沉了沉氣,眸色越發深邃,低頭斜睨著跪在他腳邊的人一眼,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轉告郡主本王來過了。”“是。”那奴才再次叩頭。顧明淵這才轉身帶著侍衛上馬離去。他心中煩悶,一路便往城郊方向走,準備到臨水的仙鶴樓上喝點酒,沒想到在快出城的地方迎麵碰上了邢向天。邢向天穿著一身汗濕的軍服,帽子被隨意拿在手裏,策馬往城裏趕,看到顧明淵好像也吃了一驚,立刻勒馬停下,翻身下來行禮,“末將給王爺請安!”顧明淵抬手示意他免禮,因著心情不佳,神色也淡淡的,“邢將軍這是從哪過來?怎的如此狼狽?”邢向天不好意思地摸頭一笑道:“末將方才在練武場跟耶律王子較量呢,王子身手委實不錯,打得痛快!哈哈哈……”“耶律洪傑在校場?”顧明淵皺緊眉頭道,“他畢竟是敵國皇室,就算現在休戰了,也不能進入軍營重地的。”
邢向天看顧明淵生氣了,仿佛有些怕了的樣子,臉上賠笑道:“王爺,是末將思慮不周了。不過王子這次是帶著郡主一起來的,兩個人直往那風景好的林子裏鑽,並不朝營帳走,想來是無礙的。”顧明淵愣怔一下,眉宇間瞬間陰沉,“雲羅她和耶律洪傑在一起?”“可不是!”邢向天就跟完全沒發覺顧明淵不高興了似的,自顧自道,“我本來是邀請耶律王子來射箭的,沒想到他把郡主也一起帶了過來。話說回來,這兩個人的感情也真好,皇上的賜婚旨意還沒下來呢,他兩個都公然抱在一起,騎著一匹馬了……”“哎!哎!王爺您去哪兒啊?”邢向天的話還沒說完,顧明淵已經狠狠一甩鞭子,策馬疾馳出去。邢向天瞧著顧明淵一行人都騎馬跑遠了,臉上懵懂的表情才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肅默然。他回過頭,問身後的一名親衛:“郡主的馬一時半會兒應該好不了了吧?”那親衛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窺視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低下頭不敢看邢向天,輕聲道:“痢疾很重呢,今天是肯定沒法跑了。”“哦,那就好。”邢向天自言自語地說,眯了眯眼,望著天上的太陽。
顧明淵趕到校場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耶律洪傑正站在雲羅身後,以幾乎半抱著的姿勢,帶著她一起射箭,笑容親昵。顧明淵慢慢眯緊眼,神色冷峻,突然伸手從下麵一個小兵的簍子裏抽出一支箭,搭弓就咻地射了出去!那支箭擦著耶律洪傑的手射過,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又帶走了雲羅一段頭發,最終中了兩個人方才瞄準的靶!“誰?”耶律洪傑痛得丟下弓,捂住手,回頭怒喝一聲。戎狄侍衛不料這裏還會有人放冷箭,也大叫著跑到王子身後戒備。耶律洪傑如鷹一般犀利的視線定格在遠處一個身形挺拔、眼神輕蔑的男人身上,他隻靜靜坐在馬上,就顯得氣勢卓然於眾人。耶律洪傑眸子一閃,放下手,慢慢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走了過去。顧明淵也淡淡地丟下弓,直到耶律洪傑走到近前了,才俯視著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抱歉,本王手滑了一下。”耶律洪傑剛才就隱隱猜到了他的身份,聽他自稱“本王”就更加確定了,輕笑一聲道:“堂堂豐啟戰神顧王爺也會有手滑的時候,看來小王的命格真是與此地相衝了,否則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吸引箭矢朝著我來?”頓了頓,耶律洪傑的話鋒一轉,“不過上次險些中箭老天賜了一個美貌的郡主,不知這次又會有什麽意外之喜呢?”他用挑釁的目光肆意看過顧明淵強勁精瘦的身體,裏麵似乎蘊含著無數噴發的力量,眼神都帶著赤裸裸的暗示。顧明淵的親衛臉上都露出了怒色。顧明淵卻恰恰相反,非但沒有被他話中隱含的輕薄之意激怒,反倒一勾唇,冷淡又漠然地挑明了道:“我豐啟是沒有王爺出嫁的先例的,但若是王爺堅持,本王也不介意收三五男寵。”“你!”耶律洪傑怒得捏緊了腰間的刀,隨即就被心腹侍從從後用力拉住,那侍從對他搖搖頭,低聲道:“太子,那是顧明淵。”顧明淵——還在少年時期就一度將戎狄打得聞風喪膽,連他們國家最英勇的武士都在他手下過不了十招。如今這個男人積威日盛,位高權重,的確不會輕易再上戰場了,但隻看剛才他射傷太子,截斷郡主頭發,最後正中靶心的一箭,就知這男人手上的功夫並沒有被金銀美女所腐蝕,甚至還更精進了。雲羅也走了過來,眼睛看都沒看顧明淵一下,隻輕輕拉了拉耶律洪傑繡著蟒的金線袖口道:“算了,我們走吧,先給你包紮傷口。”耶律洪傑陰狠地瞪了眼顧明淵,沉默了一會兒才對雲羅微微點頭,牽起她的手轉身要走。顧明淵看著他兩個的背影卻覺得胸腔裏滿是鬱結之氣,眼神陰霾道:“慢著。”“你還想怎樣?可別欺人太甚了!”戎狄一個脾氣火暴的侍衛長忍不住抽出了刀,回身指著顧明淵道,“我們王子這次作為戰勝方來到豐啟,處處可給足你們麵子了,你們豐啟不知感恩,還傷人在先,扣押在後,是不是要再打一仗!”豐啟的兵將看到戎狄人拿刀對著顧明淵,一副隨時要衝過來的架勢,心裏不由暗暗叫苦,心說這位冷麵王爺去哪裏不好,怎的今天就跑到軍營來找戎狄王子的晦氣。但是再埋怨也不敢真讓顧明淵在自己這裏出事,笑話,堂堂攝政王在豐啟兵營大帳被戎狄一個侍衛傷了,他還要不要活?兵將幾個手勢下去,就要帶人包圍過去。而顧明淵坐在馬上根本沒回頭,卻仿佛有後眼一般,麵無表情地抬手阻止了他們的動作,對耶律洪傑沉聲道:“王太子未免太多心了,我豐啟禮儀之邦,萬不會扣押別國使者,王子想走可隨時離去。但是--雲羅要留下。”“王爺這樣怕是不合適吧?”耶律洪傑低頭看了眼身側的女人,臉色冷了下來,上前半步將雲羅擋在自己後麵說,“郡主已經是我的未婚妻了,王爺有事還是跟我們一起說吧。”“未婚妻?”顧明淵冷笑一聲,伸出手道,“把小皇帝的賜婚旨意拿來看看。”耶律洪傑臉色鐵青,就連軍營幾個文官的神情也不大自在,覺得顧明淵未免太大膽了,在這裏連皇上都不叫,直接一句小皇帝,好像全不把皇家當回事!南風颯颯吹過,軍營旗杆上象征著豐啟王朝的黃紅旗幟隨風抖動,發出沙沙的聲響。這還是七十年前顧家的第二代親手畫就的軍旗,王朝百萬大軍皆豎此幟,延續至今。沉默的對峙中,顧明淵慢慢收回手,視線轉向雲羅,問:“你過不過來?”雲羅抿唇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顧明淵笑笑,卻是諷刺,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在這風沙中聽著有些可怕,“雲羅,就算有皇帝的賜婚旨意,你也走不出這京畿。”隻要,他不允許。
兩個人並肩站在哨樓上,因為顧明淵的吩咐,士兵們都離得遠遠的。站在高處,隻能聽到凜冽的風聲和遠處傳來的號角與口號。雲羅明顯耐性不佳,沉著臉沒待一會兒就轉過身麵對著他道:“我以為王爺殺伐決斷,從來都是個果決的人,沒想到你也會做這麽幼稚的事。”“哦?”顧明淵眉峰微動,語氣卻是平淡,“你指什麽?”“你為什麽射傷耶律?背後偷襲很光彩嗎?”“嗬嗬……”顧明淵低下眸子,笑了出來,但那笑聲聽著卻如同從地獄判官喉中壓抑地擠出的,讓人後背生寒,“原來是替他抱不平--耶律,叫得真是親切。”他慢慢抬起眸子,刀鋒一樣冷厲深刻的眼直盯住雲羅,“你真預備要嫁給他了?你不怕?”“我怕什麽?”雲羅無所畏懼地挺起胸膛。顧明淵走近,幾乎貼著她的臉,惡意地低語道:“有哪個男人能允許一個失貞的女人做自己的正妻呢?戎狄蠻夷之地,作風彪悍,你猜耶律洪傑會如何處置你?”雲羅的臉驟然蒼白,狠狠盯住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顧明淵,你真讓我惡心。”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而麻木的心好像已生成了保護層。仍還有鈍痛,但在承受範圍之內了。好,這樣很好。顧明淵微微笑開,卻是冷淡,好整以暇地望著她。雲羅的胸膛在幾次劇烈的起伏後漸漸平複,眼神冷淡而憎惡,“當初我是為你所迫,你要想以此敗壞我名譽可以盡管去,但耶律不會介意,他與庸俗世人不同,他真心疼愛於我,我的苦難與屈辱隻會讓他加倍憐惜--不信,你就試試看!”說罷,大踏步越過顧明淵,向台階處走去。苦難與屈辱,這就是這個女人對他們兩個人曾經纏綿的定義,她走得那樣快,避他如瘟疫如惡鬼--她真的,對他沒有一絲留戀。顧明淵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的背影,突然壓低聲音喝道:“雲羅!”那一聲,宛如告別,含著令人動容的壓抑的深深痛楚與決絕。雲羅下意識停住,卻沒有回頭。顧明淵沙啞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有我必須承擔的責任,你明白嗎?”雲羅抿緊唇,眼神微動……顧明淵沉沉地吐了口氣:“你不可能活著走出豐啟--但隻要你在京畿一日,我至少可以保你不死。”短暫的沉默後,雲羅低下頭,笑了一下:“在這裏,我生不如死。”“戎狄就會是你的樂土了嗎?”顧明淵冷冷道,“那個你一生從未踏足過的地方。”“那兒是我母親的家鄉。”雲羅回身,看向顧明淵,靜靜道,“我是時候回家了。”說罷,再不遲疑,順著台階一步一步下了哨樓,走得很穩,堅定。顧明淵站在軍營的最高處,看著雲羅那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下麵,她華麗的錦裙隨風舞動,袖口飛擺,金絲銀線在陽光下散發著奪目的光,她就像一隻正欲展翅高飛的鳳凰。而他,注定要折斷她的翅膀。她親口承認戎狄是她的家,但豐啟不能有一位家在戎狄的公主。江山與美人他總要選一樣,當美人寧死也不願讓他選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有護好這片江山。雲羅,對不起了。高高的哨樓上,男人孤身一個人,負手而立,迎著風閉上眼,腦子裏想到的卻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抱著還在童稚之齡的雲羅登上岐山拜祭,那天的風也像今日這麽大,隻不過他和那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所以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五日後的大朝會上,趙牧正式提出將雲羅郡主嫁與戎狄王太子為妃,攝政王附議,此事終於塵埃落定。顧明淵回府的時候麵色看著有些沉鬱,一進蔽詞就關上了書房的門,吩咐不許王妃們來打擾。屋外頭隱隱傳來子榆低而擔憂的聲音:“王爺到現在還沒用午膳,這樣下去身子怎麽受得了。”“要不……我們去請靈側妃娘娘來看看?”“不行啊,你沒聽見王爺剛才說不見主子們嗎?”
“這可怎麽是好……”顧明淵閉上眼,隻要確定不被打擾就好了,後麵的話他沒興趣去聽。現在,他就想靜一靜。桌子角落的包袱已經不在了,應該是送到雲羅手上了。從沒想到有一天會看著她嫁人,更沒想過自己會親手將她送上死路。顧明淵睜開雙眸,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閉上眼,又慢慢握緊了。門閂發出一聲輕響,緊接著門扇被從外推開,正午的日光刺進來,打破這一室的昏暗。顧明淵皺眉,手擋住外麵刺眼的陽光,沉聲問:“誰?”“王爺,是奴婢。”子荷持著托盤輕移蓮步走進來,帶來一陣極清淺的香味,好像是檀香,味道並不討厭。但顧明淵依然沒好聲氣:“本王不是說了,不許妃子來打擾嗎?”子荷沉默了一下,沒有答話,而是自顧自將托盤放到桌上,人則走到顧明淵麵前,單膝半跪在他的腳邊,如過去她還未封妃時的每一日一樣,給男人輕輕捶腿,說:“王爺,奴婢近來時常在想,為什麽明明成了您的枕邊人,該離您近了,可是見到您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了呢?想著想著,奴婢都有些後悔了,如果身份和地位不能讓奴婢與您更親近,那奴婢要那些又有何用呢?”她雙膝跪地,微笑著抬起頭,望進他的眼睛裏,神色寧靜道:“王爺,請您廢黜奴婢的妃位,讓奴婢回蔽詞來伺候吧。奴婢想知道您每日是否進膳了,心情好不好……”顧明淵的目光冷淡,久久地盯著穿著一身下人服飾的子荷,忽然直立起身!“巧言令色!”他背著手,神色慍怒,胸腔裏憋了一天的情緒全在此時發泄了出來,“本王說了不準打擾就是不準打擾!這個王府現在真是一點兒規矩都沒有了!”“王爺,奴婢隻是——”子荷想為自己辯解,可話沒說完就被顧明淵冷笑著打斷。“隻是什麽?隻是擔心本王是嗎?想做回丫鬟還不容易——本王成全你!”他用身體硬生生撞開子荷,大跨步走到書桌邊,鋪開一張宣紙,提筆就要下旨,但墨硯裏卻沒墨,抬頭冷冷看向蒼白著臉跌坐在地上的子荷道:“還不過來磨墨?”子荷低下頭,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剛才扭傷的腳腕,眼圈有些紅,又使勁閉眼忍下了,吃力地站起來道:“是,王爺。”然後,略微拐著走過去。顧明淵隻當作沒看見,沉著臉,回身從梨花木的雕花架子上用力抽出幾根墨棒,扔到桌上。子荷沉默地往硯台裏舀了些水,攏攏袖子,執起墨棒緩緩轉動起來,墨汁就在她白玉般的手底漸漸氤氳開來。
顧明淵皺眉思考著如何下筆,餘光卻不由得瞥向她,子荷的神色那樣安寧,仿佛不是在為自己準備除位的旨意,而隻是紅袖添香的風雅。屋裏一時安靜下來,唯有墨香縈繞在鼻間,男人微微出神了……遠處就在這時傳來了“嗡”的一聲,不知是哪個寺廟撞了鍾,仿佛一盆微涼的水澆下來,心火就這麽漸漸消散,顧明淵沉沉地吐了一口氣,心說自己是怎麽了?為何要遷怒子荷?一個庶妃而已,她無視自己旨意,擅闖中院,了不起就是降位思過,怎能讓她回去當丫鬟這麽荒唐?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現在出去還來得及,本王可以當你沒來過。”顧明淵皺眉給自己找了個台階。子荷卻笑著搖搖頭,聲音柔軟:“王爺,奴婢心甘情願。”堂堂一國王爺,問一次已是極限。顧明淵心中歎息,也惱子荷不知好歹,皺著眉,終於慢慢落筆:茲有庶妃鍾氏,於微處蒙恩提拔,然不知自躬反省,甚恃寵而驕,不服管束,即日起罷黜妃位,貶為三等丫鬟,以儆效尤。他放下筆,也不看子荷,隻麵無表情道:“你要的,拿去吧。”子荷雙手捧起那張宣紙,一點兒一點兒慢慢看過去,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最終回複了一貫的素雅淡然,她後退兩步,像當日受封那般,輕輕蹲身福禮,“奴婢,謝王爺恩典。”顧明淵驀地一陣煩躁,蹙緊眉頭坐下,揮揮手道:“出去吧。”胳膊放下時卻碰到了剛才多拿出來的墨棒,他執起來,也不回身,直接往身後的梨花木架丟去。墨棒精準地被拋入格子裏,卻不料正好碰到上層一塊已微微晃動的木板,電光石火間,那木板砰然落下,連帶著上麵的棱角鋒利的珊瑚飾品一起翻了下來!子荷原本低垂著頭,注意到前麵的異動,身體陡然一僵,“啊”地驚呼一聲,身體卻比聲音更快!仿佛本能一樣撲了過去趴到顧明淵身上,右手高舉,就這麽生生接住沉甸甸落下的珊瑚!一根尖銳的刺“撲哧”一聲刺進了她手心的皮肉,鮮血頓時噴湧而出!“唔——”子荷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卻死死咬住唇,忍下了到嘴邊的痛呼,她左手顫抖著伸出去,用力托住自己的右手,慢慢挪動著托著珊瑚到砸不著顧明淵的地方,這才哆嗦著將珊瑚扔到地上。 這時,鮮血已經滴滴答答地洇濕一大片地毯了……“奴婢失儀,請王爺恕罪……”她顫抖著退後兩步,離開他的懷抱,跪在地上道。顧明淵雙手緊緊握住打磨得光滑圓潤的雕刻扶手,沉默了。他是習武之人,早在那個珊瑚稍有動靜的時候,他就已經覺察到了,並且本能地想要往前躲閃。可是子荷卻比他更快,她撲過來抱住他,為他擋下任何可能的傷害。那樣決絕的姿態,讓他恍惚間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個女子想保護他,不計代價地保護他。一個女子而已,多麽傻。他看著她因疼痛而泛白的麵容,額頭的冷汗洇濕了她鬢角的發,那姿態少有地狼狽。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因他的無話而吃力地站起,一步步慢慢後退,臨走時,還不忘用完好的手撿起地上那張罷黜的旨意。他忽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這個女子似乎永遠是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有時甚至根本不用他開口,就像現在這樣,拖著受傷的身體自己離去。她這一生做的最大膽、最主動的事情,大概就是找他討要了那道要當回丫鬟的王旨。她說,榮華富貴比不上能伺候在他身邊。她大概是真心的。顧明淵想。心底發出一聲歎息。“等等。”他沉聲叫住了即將拉開門閂的女人,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過去,在她身前投下了一片陰影。“王爺……”子荷忐忑地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低聲喚道,帶著疑惑。他不回答,隻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受傷的右手,子荷痛得低喊了一聲,馬上又忍住了,臉色更白了幾分,也不敢抽回手,就那麽眼裏含淚地看著他。他的眸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另一手迅速拉開外袍,從裏衣裏扯下一條雪白的布--而後,迅速將布條纏繞在她的動脈位置,用力勒緊。做完這些之後,他才放開她,負手而立,低頭望著她淡淡道:“你倒是不怕流血。”子荷仿佛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奴婢賤命……”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顧明淵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好像不高興了的樣子,子荷住了口,不敢再言。顧明淵的目光停留到了她一直攥在手裏的宣紙上,突然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子荷看著那骨節分明的手指猶疑了一下,遲疑著將旨意放到他手裏。顧明淵抿唇展開,幽深的視線看著墨汁未幹的字跡,不知在想什麽。“你當真想留在蔽詞?”他驀地開口。子荷心中一顫,福身小聲應道:“是,王爺……”顧明淵深深地盯著她,寂靜仿若將這一刻無限拉長,以致在未來的很多很多年,子荷都難以忘記這一日所發生的一切。他說:“好——本王如你所願。”然後,那個男人大步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對外頭守候的侍婢道:“叫太醫過來。還有,宣本王口諭,庶妃鍾氏賜封號‘荷’,自即日起搬入蔽詞偏殿,伺候本王日常起居。”攝政王府自顧明淵登位迄今十年,子荷是繼雲羅後第二位奉旨常住蔽詞的女人,更是後院第一位與王爺同居的妃子。子荷呆呆地盯著顧明淵的背影,下一瞬,雙手捂住臉,壓抑而放肆地哭出了聲來……“王爺,奴婢不值得的……王爺……”那一聲聲含著淚的呼喚,配著染血的手,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心。而此時,顧明淵也不過是個尋常男人。“過來。”他朝她伸出手。子荷一步步走過去,流著淚慢慢握住他的手,靠進他的懷裏,他的胸膛堅硬而寬廣,是天底下最強有力的港灣。屋外,明亮的日光下,所有王府裏最有頭臉的,顧明淵的隨身奴才丫頭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磕頭發出山呼般的叩拜:“荷妃娘娘萬福金安!”那一聲聲,震天動地,子荷哭得情難自抑,心底卻是一片無波的湖水。終於到了這一日,她終於有了去爭那王府第一人的資本。
同一時間,清虹苑內,顧文傑將自己關在房裏快兩個時辰了,不去上學,也不肯用膳。靈兒趕到時厲聲將奶娘丫鬟婆子訓斥一通,責怪她們到現在才來通知自己,等焦急生氣的形象做夠了,才問起原因。“到底是誰惹傑哥兒不痛快了?”她神情威嚴地掃視過眾人,看大家都不說話,冷笑一聲,“沒人出來?那還不好說,所有人都拉下去打三十大板!”“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一群老弱婦們哭喊聲響成一片,都拚命朝靈兒磕頭。“奴婢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啊!都盡心伺候不敢有絲毫懈怠啊!”“是啊,娘娘,打從清晨宣旨太監走了少爺就這樣了,奴才們真的冤枉啊!”
“娘娘明鑒……”一堆亂七八糟的告饒聲中,靈兒敏感地抓住了一句話,難道是……她眸底閃過一道暗芒,臉上卻不動聲色,目光微微掃過緊閉的門扇,故意揚高了聲音道:“既然問不出個準話,就把這群不中用的奴才全都打發出去!”“不要!別--別趕走奶娘……”果然,屋裏響起了顧文傑有氣無力的聲音,下一刻,門打開,一個臉色暗沉神情萎靡的男孩走了出來,倒真有幾分太醫說的壽數不長的模樣。靈兒一看他的樣子就情緒失控地驚呼出來:“文傑!才一晚上怎麽你就成這樣了?”那憤怒與痛心竟全不似作假。須知文傑可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在他沒有留下嫡子之前,她比誰都希望文傑長命百歲。她轉過身,怒視台階下的奴才們,這會兒真有了打殺她們的心了。文傑卻虛弱地開口:“……你進來吧,一個人。”說完,默默讓開了門前的路。靈兒低頭看了看文傑,猶豫片刻,終是陰森森地交代一句:“流珠,看好她們。”然後拔腳朝屋裏走去。文傑待靈兒一進去就沉默地關上了門,獨自爬到榻上發呆,也不看靈兒。其實從蕭氏死後他就經常這樣子,但又與現在不同--那個時候,這個孩子的眼底至少有恨,有神采,有種信念在支撐著他。“為什麽不去上學?”靈兒心底有了隱隱的揣測,臉上卻不露半分,隻生氣地問。“我上學還有用嗎?念書有用嗎?得到父王的誇獎有用嗎?”文傑回頭,一字一字緩慢道,麻木的表情配在他稚氣的臉孔上隻叫人覺得心裏發寒。但他到底還是個孩子,說著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他拚命用袖子擦著,最後嗚咽地捂住臉,“沒用了!沒用了!母妃再也看不到了,就連害死她的人也要走了……”“你人生的意義難道就隻有你的母親嗎?”靈兒冷冷道,“她去世了,你就也跟著不想活了?像你這樣,就算雲羅不遠嫁你又能拿她怎樣?簡直是沒出息透了!”顧文傑愣住,這幾日他鬧脾氣鬧失落,所有人無一例外都在柔聲安慰,都憐憫他是個沒娘的孩子了,靈兒還是第一個這樣對他疾言厲色的人。他一下哭得更厲害了,大喊道:“是,我是沒出息!反正母妃不在了,你們都可以隨意欺侮我了!你根本沒把我當你兒子!”“對,你的確不配做我徐靈兒的兒子。”靈兒深吸一口氣道,她彎下腰,雙手握住文傑單薄的肩膀,清到犀利的眼睛好像要刺透人心,“你覺得生母死了很可憐是嗎?你覺得雲羅這個仇人走了,你就是再風光也失去了意義是嗎?我告訴你,你錯了,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你必須要高高在上,你的尊貴不是為了讓你的生母驕傲,不是為了拿來報複你心中的仇人,而是你與生俱來的血統注定。你的從小錦衣玉食,起點不知道要比那些貧民家的孩子好多少倍,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那好,我成全你,我放棄你。”她靜靜地盯住文傑,神色冷淡而疏離,轉頭就要走!“不要!你別走!”文傑望著靈兒決絕離去的背影,整個人被恐懼包圍,手腳冰涼,哭鬧著連滾帶爬地從榻上跌下,腿摔疼了都顧不得,跑過去抱住靈兒的腰,“別不要我!母妃……母妃……”他哭得身體都戰栗了,打著淚嗝兒不斷道:“不要、不要丟下我……”不過是個孩子啊,再裝作苦大仇深,再喊著讓所有人都走,其實內心希望的也不過是大人來圍住他,哄著他。靈兒的唇邊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很快又斂去了,她回過身,半蹲下來,嚴肅地望著文傑道:“不鬧了?”文傑怕了,紅著眼,咬唇慢慢搖頭。“還敢不敢逃學了?”文傑吸吸鼻子,又搖了搖頭。靈兒這才舒了口氣。大棒打完,也該給甜棗了。她將那個孩子鬆鬆地抱進懷裏,初時文傑還有些僵硬,但與曾經的蕭氏相同味道的香料,很快就讓這個孩子放鬆下來,軟軟趴到她的肩頭了。她笑了笑,說:“文傑,你還小,未來的人生還有很長,你有著大好的前途。你母親的事……我知道對你打擊很大,但那都是大人的爭鬥,我和珍妃都不希望你長久地陷在悲傷或仇恨裏,作為你的母親,我們隻希望你能健康開心地長大,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對國家、對王府有用的男人。”“可是那個女人--”“雲羅郡主已經離開了,走得遠遠的。”靈兒淡淡地打斷了他,“你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她了,你還要為一個記憶中的人耽擱人生嗎?”文傑久久地沉默著,王侯子弟本就早熟,他雖然隻有六歲,可靈兒的話他都聽懂了,不僅聽懂了,他還聽出了靈兒的一片仁慈之心。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和這位靈母妃,跟雲羅都是敵對的。但靈兒沒有教唆自己去恨雲羅,反而勸他心懷寬廣,積極麵對人生。她在卑微時曾經被母親欺負過,被自己辱罵過,按理應該討厭他們的,可靈兒封妃後非但沒有報複刻薄他,反而一力袒護全心善待。母妃出事時靈兒的表現他不說,可全都記得。這個女人,其實對他真的很好。以前他一直有意地忽略著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生母健在,他不願對養母投入太多感情,他早晚要走的啊。可是如今,他真的隻有靈兒了,隻能依靠她了。靈兒說得對,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隻會毀了自己。母親死了他就該長大了,仇人離去他更要自強,隻有他強大了,有朝一日才可能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母妃,你放心吧,我……我明白了……” 靈兒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在確定他是真的想通了,然後才站起身,細細為他收拾好淩亂的衣裳說:“能想通就好,今日就休息一下吧,不過明天要把今日落下的功課補上才行。”文傑點點頭,目送著靈兒遠去,直到女子的背影都遠得看不到了,才慢慢摘下了脖子上的白玉吊墜,看著那晶瑩剔透的小老虎發了會兒呆,最終回屋將它收到抽屜裏,然後,打開那個精致的檀木盒子,戴上了收藏已久的靈鳥懷表。
遠處,流珠叫小丫頭們都走遠些,然後才困惑地壓低聲音對靈兒問:“主子,您為何要勸傑少爺別恨那位了?若……若哪一日傑少爺上位了,沒準還能幫您報昔日之仇呢。”“仇?我與雲羅又有何仇?”靈兒卻似全不在意,“她是死是活與我何幹,我隻要她離我遠遠的就好了。”何況,殺母之仇又豈是她三言兩語能抹滅的。與其讓文傑繼續被仇恨陰霾壓得喘不過氣來,倒不如激勵他自強,對自己更有利呢。隻是這些,她沒準備和流珠解釋。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那條蜿蜒的石子路上,靈兒踏著當初陳盈姍摔倒過,流血過的石級,悠閑地散著步,淡笑著觀察這座處處精致又雄偉豪華的府邸,驕傲矜貴的模樣,仿佛她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多不容易啊……她在涼亭處停下,俯覽著腳下的湖水,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蕭氏死了,盈姍流產,雲羅遠走,容庶妃失寵,她終於鬥倒了這府裏的所有女人,自今而後,再沒有人能和她爭了。未來皇後之下,她就是天下第一權勢女子。隻要想到這些,她就覺得以前所有的苦難、屈辱、隱忍、謀算,都是值得的。
靈兒心情大好,回頭對流珠問:“王爺回府了嗎?”流珠蹲身道:“回主子,王爺早就回來了呢,不過一直在蔽詞裏沒出來過,還吩咐不許娘娘們去打擾。”“哦……”靈兒自動忽略了流珠最後一句話,微仰著頭,抬起青蔥一樣的玉指,“既如此,我們就去探探王爺吧,吩咐廚房燉一盅上好的補品來。”流珠隻是稍一猶豫,就笑著伸出胳膊扶住了靈兒的手,清脆道:“是,主子。”王爺不許娘娘們去打擾,可如今她家主子,又哪是尋常娘娘呢?就這樣慢悠悠溜達到蔽詞附近,遠遠見到管事太監捧著什麽往後院方向走,隱隱還能聽到清道鞭的聲音,應是傳旨去了。靈兒挑挑眉,不以為意地回過頭,繼續朝前走,旨意的內容她大約猜得到,早上郡主被許出去了嘛,現在無非要備嫁了。府裏的庫房又要清一清,但靈兒的心情倒是很好,那點子東西算什麽,她的後福大著呢。那邊,小廚房的人早就趕到了。公侯之家的下人對於上層風向最是敏感,靈兒上位是大家心中默認的結果,對於她的吩咐,後廚不敢不盡心,廚管事放下所有事,親自盯著人燉了阿膠鮑魚濃湯煲,然後提著籃子顛顛趕過來。靈兒見到他,淡淡笑了一下:“沒想到是你親自過來了,倒是勞煩了。”那管事馬上跪下,討好道:“娘娘這話折殺奴才了,奴才們就給主子使喚的。”說著,雙手呈上食盒。靈兒矜持地點點頭,以眼神示意流珠接過來,又賞了幾顆金瓜子,這才目不斜視地從他旁邊邁過去了。小全子聽說她來了,一路小跑著過來迎,苦著臉打千行禮,“喲,靈主子您怎麽來了?您看王爺才說了不要娘娘們探望……”“我有重要府務要和王爺稟報。”靈兒聲音柔和,語氣卻不容忤逆。聽靈兒這樣說,小全子哪裏還敢攔?隻能無奈地跟著她往裏走了。蜿蜒曲折的回廊上,靈兒端著補品,與子荷狹路相逢。靈兒眼睛一掃子荷的裝束,藕荷色寬鬆銀紗上衫,下罩著一件淺綠色襦裙,那家常的姿態就跟她不是走在王府最莊嚴的中院,而是自己的後花園一樣!靈兒心裏不喜歡,回頭皮笑肉不笑地對小全子道:“不是說王爺不許後妃來打擾嗎?怎得鍾妃還在此處?”說著,不等小全子答話,又對鍾氏做和藹可親狀,笑道:“鍾妹妹你穿這身衣裳真好看,我那兒還有兩匹素色的料子,回頭你去取了做衣裳吧--”她忽地一頓,話鋒一轉道:“但是啊,這無規矩不成方圓,你既是來蔽詞拜見王爺,不說穿吉服吧,至少得是正裝啊。這回就算了,以後可得注意著些。”
“這--”子荷一臉無辜狀,“娘娘教誨得是,隻是正裝還須佩戴頭冠,我整日走著也有些不便。”“整日?”靈兒狐疑地下意識反問,心裏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小全子這時才終於找到了話縫,深悔剛才沒有在靈兒一進來時就告知,愁眉苦臉跪下道:“都是奴才們的失誤,娘娘可能還不知道,王爺晌午才下了旨,鍾主子賜封號荷,以後就住在蔽詞,就近伺候王爺起居……”靈兒的身體一動不動,整個人就如被打了一悶棍似的,呆住了,恍惚間隻能看到子荷垂眸淺笑,微露得意的模樣。 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簡直就是個傻瓜!子荷來蔽詞哪裏是拜見的,根本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又何必需要日日穿正裝?可是……王爺怎能這樣對她……在府裏無正妃的情況下,在與她一起代掌府務的雲羅遠嫁的情況下,在所有人都認為她上位是必然的情況下,將子荷遷入蔽詞!這跟當眾打了她一耳光有什麽區別!因為怒意,仇恨,嫉妒,靈兒的麵容在一瞬間幾乎有些扭曲,她雙手攥得死緊,精致的寶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痛得她想要尖叫!想要反駁!想要過去撕了子荷那張偽善的故作嬌柔的臉!但是她知道,她什麽都不能做。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勉強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說:“那真是恭喜妹妹了,晚上我叫眾位妹妹一起來吃個飯,也算恭喜妹妹喬遷之喜。”“多謝姐姐。”子荷不卑不亢地福身,到了今時今日,她已經沒有對靈兒曲意討好的必要了。兩個女人相攜著朝院落深處走,親昵地說著女子的悄悄話,肩碰著肩,臉碰著臉,仿佛她們生來就是一對好姐妹一般。終於,走到了書房外,靈兒仿佛才注意到子荷丫鬟手裏提著的籃子似的,故作詫異地問:“喲,原來妹妹也是來給王爺送吃的?真巧——”“的確是來找王爺的。”子荷柔柔一笑,故意忽略靈兒話中的“真巧”,回頭從籃子裏捧出安神茶,漫不經心地說,“不過倒不是送吃的。我方才已勸著王爺好歹用了些東西,膳後他說想喝我親手調的安神茶了,這不,我趕緊給他弄了,喝了好伺候王爺歇個午覺。”頓了頓,她的視線在流珠捧著的托盤上微微一掃,又故作無奈地歎道,“您說王爺也真是的,中午那餐台上剩了好些上好的補品湯羹,王爺通通不要喝,就要這口子茶……”靈兒麵上的笑意淡了些,靜靜站著不說話。
子荷也不追擊,含笑欠身,就要拿起安神茶往裏走,卻被靈兒忽然伸手攔住。“妹妹侍奉王爺許久也辛苦了,不如這茶就給我拿進去吧,我正好有些府務要和王爺商談。”她抓著托盤的另一邊,說話聲音溫柔,語氣卻不容忤逆。而子荷,沒有放手。她緊緊抓著托盤,身子紋絲不動,眼神沉著靜然,緩緩道:“王爺命我--親奉茶入內。”“轟隆……”狂風大作,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樹枝落葉被巨大的旋渦猛地卷向高空,靈兒目光陰沉,與麵容沉靜的子荷默默對峙。這一刻,仿佛時光倒退,紛亂的歲月就這樣扭曲重合。那是在多久以前,她矜持地立於門外,對侍婢子荷交代道:“給我吧,你出去伺候。”那個婢子,柔順無聲地退出門外。而今,她對已是荷妃的婢子柔聲笑說:“妹妹也辛苦了,不如交給我拿去。”那位荷妃,冷淡孤傲,“王爺命我--親奉茶入內。”屋裏響起了顧明淵的聲音:“誰在外麵?是子荷嗎?”“是,王爺。”子荷微微一笑看了看她,對裏麵答道。“站著做什麽?進來。”顧明淵道。子荷輕笑,一隻手推開門,嬌小的緋色繡鞋踏地,邁入屋內。顧明淵站在書桌後,抬起了頭,一隻手還拿著狼毫。他對子荷一笑,朝她伸出了手。門外,靈兒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感覺身體裏的溫度在一點點流逝,手心冰涼,動彈不得。流珠擔憂地輕喚她,而她恍如未覺。她想到了一個時辰前,在石子路湖邊,她看著腳下的王府,自以為從今而後,再不需爭鬥,因為她已站到了王侯誥命之巔。現在,她明白自己錯了,錯得太離譜。在這座巍峨宏偉,金碧輝煌,已經屹立百年,充斥著這個國家最高權力的府邸裏,其實爭鬥永無休止。不進則退,退後就是萬丈深淵。“娘娘……”流珠看著靈兒的樣子恐慌急了,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用力拽拽靈兒的袖口,眼睛不住瞟向屋內伉儷情深的兩個人,哽咽著勸道:“主子,您別這樣,咱們回去吧……”半晌之後,被晃悠得醒過神來的靈兒才遲緩地一點點轉過頭,對流珠輕輕一笑,吐出一個字:“不。”她伸手,拂掉了流珠拉著她的手,目光看向屋裏,說:“我要進去。”她還要進去,繼續鬥下去。她還是王府第一側妃,她不會輸。靈兒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自己精致瑰麗象征著權勢地位的服飾珠串,打起最溫婉適宜的笑容,輕移蓮步,朝前蹲身福禮:“妾身徐氏,求見王爺。”“轟隆!”天空爆出震天動地的一聲響雷,這場壓抑許久的大雨,終於以勢不可當的勁頭降下。落葉、飛沙、走石,還有那些嬌嫩的盆栽花,都被暴風卷入空中,從此永遠消失在時光動蕩的洪荒裏,唯有深根紮入泥土裏的參天大樹,才可同日月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