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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遠嫁

  一輛帶有豐啟皇族標誌的四蹄馬車在京城最大的街道上疾馳,四周有戎狄侍衛呼喝著護衛,路過的行人攤販都紛紛靠邊避讓,就連尋常官員也命家仆停轎或繞路。多事者難免嗑著瓜子在路邊嘀咕:裏頭是哪位貴人?偶爾有風吹過,車簾微動,隱隱露出一張女子沉靜的麵容,她低著頭,好像在翻看什麽。雲羅慢慢撫摸著包袱內以金線縫邊,整體顏色灰暗的古怪坎肩,輕聲問:“這就是江湖聞名的軟蝟甲?看著還真是……不起眼得很。”琴娘已換回自己本來的麵容,一襲紅衣坐在雲羅身側道:“我用匕首刀劍巨斧都試過了,確實是刀槍不入的好東西,何況顧明淵何許人也?他不送便罷,送了就一定是真的。”雲羅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下,隻是臉上卻看不出什麽開心的神采,“我記得你從前是很不恥於他的,如今怎倒有了點臭味相投的味道?”“什麽臭味相投,死妮子真不會說話!”琴娘佯怒著用手點點雲羅的頭,隨即又沉默下來,“顧明淵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的武功修為興許可以與師父一較高下。”“你們動手了?”雲羅想到臨行前一晚琴娘這個“貼身侍婢”曾被顧明淵傳喚過去,不禁急了,傾身過去問,“他是不是認出你了?你有沒有吃虧?”琴娘看著她著急的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安撫著拍拍她的手道:“別急別急,我這不是好好地在這兒?他應該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之前一直在裝傻罷了……”琴娘沉吟著陷入回憶——昨天晚上,她看著雲羅睡下,自己正準備回房休息,就被顧明淵的侍衛帶走了。那個男人獨自在書房裏,窗外陰沉如墨,屋裏卻隻點著一盞昏暗的燭火,瞧著陰森森的。他坐在書桌後頭,麵無表情,身前鋪著滿桌子的宣紙,呼嘯的風順著窗戶吹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音,正好吹落了一頁紙,飄飄蕩蕩地落到了琴娘腳邊。她遲疑著低下頭撿起來,竟是一張抄得密密麻麻的佛經,琴娘當時就覺得頭皮一緊,那滿篇的南無阿彌陀佛簡直讓她後背發毛。身後的門“咣當”一聲從後關上,琴娘回過頭,身後竟空無一人,她心裏罵了一聲,默默想著這男人莫不是傷心瘋了吧?正當琴娘都猶豫著要不要先走人的時候,顧明淵開口了,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在這樣的晚上顯得有些鬼魅,“你們要走了?”這話聽著古怪,但琴娘不想刺激他,遂警惕地說:“是啊,您不是同意了嗎?郡主大婚也是喜事嘛。”“喜事、喜事……”顧明淵低低念叨幾聲,突然像破了口的風箱一樣佝僂著身體瘋狂咳嗽了起來,好像要把膽汁都咳出來似的!“王、王爺,你沒事吧?”琴娘膽戰心驚,進退不得,試探著往門口走,“要不我去給你傳太醫?”但她的手才搭上門閂,就感覺後麵一股勁風襲來,帶著能切木斷鐵的力道,如利刃般刺來!琴娘麵容沉肅,一個後空翻閃過了冷厲的掌風,回頭過去時眼神立時鋒利了,大喝道:“顧王爺竟也做這背後偷襲的事?”而幾乎就在她說話的同時,整個人也朝顧明淵飛躍過去,帶著冰寒的殺意,五指不知何時冒出尖銳帶毒的指甲,仔細看去竟好似她平時彈琴戴的假指甲。顧明淵冷笑一聲,方才還咳嗽得好像要死了一樣的男人,竟坐在椅子上生生後退了三步!“嗡”的一聲撞上了身後的梨花木隔斷欄,隨即抬手三下五除二化解了琴娘撲到眼前的攻勢,一邊接招還一邊遊刃有餘道:“想不到我府裏一個小丫頭也有如此身手,本王真是意外得很。”琴娘眼神陰狠,覺出他未盡全力,心裏更怒,招招都下了殺手,“攝政王麾下藏龍臥虎,我這點雕蟲小技何足掛齒呢?”“誰敢說容眠山四大弟子之首是雕蟲小技呢?”顧明淵的眸子倏然收緊,一腳踢飛了她摸向腰間褡褳的手,那小荷包一落地就發出“啪”的一聲,濃煙爆了出來,也不知裏麵都是什麽東西。他心神一凜,不敢再迂回試探,一手狠狠扼住了她的手腕,反彎折過去,用力壓倒在桌麵上,堅硬的身軀帶著強烈的壓迫力疊在她身上!琴娘惱羞成怒著用力掙紮,卻被顧明淵再一次用力壓住,甚至還懲罰般地踢向她膝彎,強迫她半跪在地。這次,琴娘再沒了掙紮的餘地,她回頭狠狠瞪向顧明淵,“王爺今日莫不是專程來跟我容眠山過不去的?”顧明淵抿唇不語,冷峻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樣,好像世間萬物都不過是他掌心的玩物,“專程與你們過不去?嗬,你未免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些。除開那些魍魎詭譎的花招,你們還有什麽?”他鬆開對琴娘的桎梏,退離到幾步外,負手而立,淡漠道,“本王今日不過小懲大誡,你們幫派既已出世多年,最好就不要再參與進這國與國的爭鬥中了,否則我豐啟將士必會登上你淩霄峰要個說法。”琴娘寒著臉看著他,眸底壓抑著怒火,一聲不吭,她一邊揉著自己酸痛的胳膊,一邊時刻保持戒備以防他再突然出手。而顧明淵說完了話,眼風一轉掃到了琴娘身上,“本王說完了,帶著你那些毒藥暗器走吧,永遠不要回來。”琴娘心裏咬牙切齒,卻一點兒不想跟這個煞星多作糾纏,托起酸麻的胳膊便要往外走。身後卻忽然飛過來一個包袱,然後便聽到男人聲線低沉道:“替我帶給她。”琴娘肯定不會將來路不明的東西直接放到雲羅身邊,她皺眉閃身躲過包袱,冷冷看了看顧明淵,手自腰間隨意一摸,就已戴上一雙銀絲手套,謹慎等待片刻看包袱沒什麽古怪,這才小心地彎腰打開,隻第一眼,就愣住了。這東西……她沒有見過軟蝟甲,但是在將那馬甲展開的一瞬間,心裏幾乎就認定了--這就是軟蝟甲,傳說刀槍不入,令江湖中人趨之若鶩的好東西。“王爺這算嫁妝嗎?”琴娘故意諷刺道,手下卻一點兒不慢地迅速將包袱收起,背在肩上。“……隨你怎麽說,交給她便是。”說完這句話,他突然猛地閉了閉眼,筆直的身體也輕輕一晃。琴娘一怔,隨即望向外麵,果然,快到戌時了。“你若求求我,我可以考慮用些魑魅魍魎的伎倆為你減輕痛楚。”琴娘惡意道。她還記著方才被顧明淵壓製得動彈不得的仇呢。 “不想死就出去。”顧明淵的麵容冷如寒霜,單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在空中淩空一抓,緊閉的房門就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硬生生拉開!琴娘心神一凜,回頭看了眼,再望向顧明淵時眼神已變得暗沉,她怎麽忘了,這個男人就算是隻沒牙的老虎,也能用利爪傷人的。隻是……她看著那個曾經無所不能的男人,用手輕輕摸了下桌沿才慢慢坐下,一刹那,她情緒竟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惋惜還是諷刺。“王爺武學造詣令人佩服,可惜受眼疾所限,再難有所突破了。”琴娘道。 顧明淵神情冷淡,一言不發。琴娘笑了笑,又道:“你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她卻避你如蛇蠍,你覺得值得?”“是挺不值得,所以才有了明日王府的喜事啊。”顧明淵語氣平平道。“你真這麽想嗎?那這又是何意?”琴娘揚手晃晃那包袱,“就王爺這定時失明的身體狀況,似乎比阿羅更需要這個--若是我沒記錯的話,軟蝟甲就是三百多年前玄真道人隱居避世時為自保所製的。”顧明淵久久沒回話,甚至閉上了眼,就在琴娘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隱隱聽到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你錯了,玄真道人在出山後,是將軟蝟甲穿在了自己師妹的身上……”那時,琴娘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她站在書房內外的分界之間,身前是呼嘯的夜風,身後是一室近乎凝滯的空氣。也許……是聽錯了吧?她恍惚地想。……雲羅聽完琴娘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短暫的瞬間,她的靈魂仿佛都脫離了身體,遊離在上空,悠悠蕩蕩的聲音,觸不到地。“三百多年前,朝堂動蕩,東廠指揮使大肆誅殺江湖不願歸降之人,隱居已久的玄真道長忽然出現,帶著師妹出逃卻最終被圍困在幽冥山穀裏,副指揮任不破下令放箭,玄真道人的師妹靠著軟蝟甲庇護撐到了同門來救,而玄真道人則受萬箭穿心而死……”“是這樣嗎……”琴娘聽著當時的慘烈情景失了神,“他既然都躲進了山中,為何要出來呢?就是出來了,為何不自己穿著辛苦製成的軟蝟甲呢?”“……”雲羅猛地攥緊手裏的衣裳,頭微微低下,胸口好像被大石撞擊了一下似的,痛得厲害。他為何要出山?應該,是來尋他的師妹的吧……他為何要脫下軟蝟甲?也許,那從開始就不是給自己製的,而是想保護他心裏最重要的人。鈍痛的感覺從胸腔裏升起,如被雷電擊中一般迅速竄流到身體的每一寸,疼得簡直讓人受不住了。雲羅一點點彎下腰。身邊響起了琴娘的一聲驚呼:“雲羅,你怎麽哭了?”雲羅怔怔地伸手一摸,一片濡濕,這才發現自己已滿臉是淚。而後那一路上,雲羅就那麽抱著包袱,失神地蜷縮在馬車一角,有時摸摸手裏的軟蝟甲似哭似笑,有時甚至輕輕顫抖。琴娘沒有再問她怎麽了,她連提,都不敢提。

  戎狄王子暫居的外交館就在皇城大街的西頭,正好和攝政王府兩個方向,琴娘看雲羅的樣子不敢讓馬車走快了,這一路晃晃悠悠竟是到了正午時分才到。雲羅一掀開簾子,就見耶律洪傑已站在外頭伸出手,要親自扶她下車。他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小麥色肌膚上點點汗珠,可見在這兒站了不短的時間了。雲羅心中內疚,一邊下意識整理儀容,一邊不好意思道:“對不住,王子,讓你久等了,其實你很不該親自來迎我的。”


  “這算什麽!”耶律洪傑的表情好像有些急切,左右看看又強自忍住了,隻是用力握緊了雲羅的手,牽著她往台階處走,“若不是怕徒惹風波,我都想親自去王府接你的,你不知這幾日我有多擔心,就怕那位攝政王不肯放你。”雲羅笑著搖搖頭。在跨進外交館的一刻,周圍所有戎狄侍衛動作劃一地跪下,沉默中,那膝蓋盔甲齊齊落地的聲音,仿佛帶著重物砸在心上。耶律洪傑意識到雲羅情緒不對,摟住默默停下的單薄女子,半是承諾半是撫慰一樣道:“別怕,你回到我們身邊了。”他原本為雲羅準備了一個熱鬧的迎接晚宴,還不惜重金請京裏幾大知名戲班雜耍來表演,但都被雲羅以身體不適為由給推拒了。耶律洪傑急了,追著她一直到了後花園裏。“阿羅,這畢竟是你第一次大婚,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把你用馬車接來已經夠委屈你了,若是連個像樣的晚宴都沒有,你要我心裏怎麽過意得去?”雲羅坐到回廊精致的扶欄上,抬起頭無奈道:“什麽大婚,你可別亂說。我嫁給你本來就是古今第一荒唐事了,不忙著遮掩還真要大宴賓客嗎?”“但是--”耶律洪傑不甘心地還想說,雲羅就站起來,推著他的肩膀連退了幾步。“好了,你就別但是了,我真的很累了,想自己待會兒,好不好?”在雲羅的身後,走廊的盡頭,琴娘站在那兒,對他輕輕擺手,在她身後隱隱有個坐著的男子身影。耶律洪傑愣了下,隨即了悟,歎了口氣順著雲羅道:“好吧好吧,我走就是了--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你可別鑽牛角尖。”“師弟。”耶律洪傑的話還未說完,後方已響起了墨子琪不讚同的聲音。雲羅下意識回過頭,就見許久未見的人穿著一襲玄色衣裳,長發鬆散地梳在後頭,伴著秋日微風,姿態閑適地轉動著輪椅緩緩行來。歲月似乎對他格外偏愛,豐啟國都裏的日曬風霜仿佛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絲痕跡,他微微一笑,清俊淡雅,在他身後那一片雕欄玉砌精美絕倫,卻過分沾染了匠氣的景致,一瞬間好像都變得模糊了。宛如--他從山水中走來。就在雲羅失神的片刻,墨子琪已到了近前。他輕輕執起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好看的眉頭馬上皺緊了,一邊往她手心上哈著氣,一邊擔憂裏摻雜著些微責備道:“別人都還在過秋天,你倒是提前過冬了,自己的身體就不知愛惜著些?”


  “師兄……”雲羅不自在地抽回手,注意到墨子琪驀然黯淡下來的眼神,心裏卻更不舒服,隻好佯作無事一般走到他身後,推起輪椅,順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到了盡頭的柳樹下,石桌旁。“你昨日是從王府出嫁的?”墨子琪低聲問道。雲羅坐到石凳上,輕輕點了點頭。“他可有來找你告別?”“告別?我們又能說什麽呢?”通常哥哥給妹妹送嫁時的祝福,若是那個男人說出來隻是笑話。雲羅自嘲一樣笑笑,吐了口氣,望著遠處微波蕩漾的湖水道:“相見不如不見吧。”隻是想到那個包袱,想到那件保護最重要的人的軟蝟甲,眼底還是不由得浮起酸澀的感覺。墨子琪沉默片刻,突然抬起琉璃一樣剔透明亮的眼,淡淡道:“不見也好,不開心的事就早些忘掉吧。”雲羅微微一愣,看向遠方的視線收回,有些訝異地盯著墨子琪,他不是一向主張讓自己多給顧明淵機會,既然心中喜歡,就不要留下遺憾嗎?而墨子琪好像明白她的困惑似的,垂下眼瞼,從來君子如玉謙和圓潤的男子,此刻仿佛也有了冷厲的棱角。他伸出手,微微彎腰,摸向雲羅膝蓋骨的位置,低聲問:“這裏,還痛嗎?”那手溫熱柔軟,還帶著淡淡的醉人藥香,雲羅就跟被這熱度燙到一樣,忍不住想要躲閃。可這次,那個從來都不忍勉強她分毫的男人沒再鬆手,而是加了兩分力,將她的腿緊緊握住。他抬起頭,望進她的眼睛裏,輕靈的歎息響起:“雲羅,你可知我有多後悔?我不應該把你留在他身邊,我沒有保護好你……”“不,師兄我……”雲羅在一瞬間變得慌亂,想阻止墨子琪接下來的話。但今日的他仿佛已下定決心要說出心底的話。“阿羅,從前我總不知什麽才是對你好,我想著顧明淵富有天下,權勢在手,又與你有多年情誼,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他,你們在一起理所當然會幸福的——所以,當他不能急你所急,為慧姨尋找殺害她的凶手時,我忍了,隻要他對你好便是;當他跟你爭吵納小,傷了你的心時,我也忍了,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總會有疏離隔閡的時候,過了就好了;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動手打你……”他的目光陰沉下來,一雙能接骨生肌的手準確而輕緩地揉著半年前就已愈合的骨傷,那內裏的機理與裂紋在這一刻重現,一點點刻在他的手心裏,他的血肉裏,讓他疼,讓他忘不掉。

  “阿羅,你是我的底線,任何人都不能傷害你,任何人。”墨子琪眼神淡漠,裏頭卻壓抑著令人心驚的決絕與冷厲,“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了。”“你、你是想……”“阿羅,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讓我保護你,好嗎?”他終於問了出來。“師兄,我不需要人保護,我、我現在心裏很亂,不想說這些……”雲羅起身欲走。墨子琪卻緊緊拽著她的手,不許她離開。“阿羅,你討厭我?”“不,我不是……”“那你是預備終生為顧王爺守節,不再嫁人?”“怎麽可能……”她苦笑。“哦……”墨子琪沉吟片刻,自嘲似的勾勾唇,眼睛垂下,輕聲問,“那你是嫌棄我殘疾?”他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腿,閉上眼,眉宇間顯出隱隱的痛苦。“師兄!”雲羅這次真急了,眼圈都紅了,蹲下去,雙手握住墨子琪搭在自個兒廢腿上的手,“我少年時期一直與你朝夕相處,你於我是兄長是家人,難道隻有你會為我的痛而痛嗎?你的傷心,你的憂愁,又何嚐不每日每夜地讓我難過著?你現在說我……說我嫌棄你,和拿刀子剮我的心有何區別?”她激動地喊完這通話,眸底都浮起了水痕,下一瞬,模糊的視線卻對上了墨子琪含笑的麵龐。雲羅一怔,突然又是委屈又是憤怒,猛地起身一跺腳,抹著眼道:“你耍我?”說著,轉過身就要走,可下一刻就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攔腰抱住。“阿羅,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裏也如此在乎我……”他的聲音有了一絲哽咽,臉緊緊貼在她的後腰上,流露出些微脆弱,讓雲羅無法再掙紮推拒。她的手虛虛地停在半空,最終,慢慢落到了墨子琪摟在自己腹間的手,安撫般地拍了拍,低喚了一聲:“師兄……”墨子琪的失態轉瞬即逝,他放開她,動作輕柔地將她轉過來,麵對著自己。“雲羅,若你不願讓我照顧你,那麽,你留在我身邊照顧我好嗎?”“照顧你……”“是啊。”他低下頭,無聲地看著自己的一雙毫無知覺的腿,“我大概永遠無法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可這些年與你--你們在一起,我也從未感到過孤獨。但如今師父已經不在了,師弟肩上的責任太大,根本沒法留在山上,師姐又心念著要闖蕩江湖,容眠山上很快就隻有我一個人了,與其說是我想保護你,不如說……是我太自私,我想你跟我這個廢——”


  “師兄!”雲羅伸手用力捂住了墨子琪的嘴,不讓他將那個詞說完,她眼底閃爍著水光,唇微微哆嗦著,心裏有掙紮,腦海裏有兩種意念在拉扯……猶記得那一年,她第一次踏入容眠山,午夜被雷電驚醒,蒙在被子裏號啕大哭,是這個男人艱難地轉動著輪椅,冒雨前來,一身雨水,狼狽又溫柔地舉起手中的東西,說:“夜裏風寒,我來給你加被。”猶記得師父苦心為自己配藥清毒,幾次藥不對症,讓她痛苦不堪,又是這個男人,於無人時偷偷溜進藥廬,以身試藥,連服師父配出的三劑藥劑,當為自己找出最恰當的方子時,他也幾乎去了半條命。那時他臉色蒼白,卻仍是清俊地笑著:“我是師兄,理應保護你啊。”多少次他陪她上山下水爬樹烤鳥蛋,做盡荒唐淘氣事;多少次他陪她登上淩霄峰最高處,遠遠眺望皇城,思念著那個在她心底早已生根萌芽卻不敢宣之於口的男人;而今,他不遠千裏追隨自己來到這個吃人的皇都,冒險調查豐啟皇朝秘事,替自己尋找殺母仇人……他給了她一個快樂的童年,他默默陪伴她度過了情愛萌動的青年,他與她一起扛起痛失母親的混亂成長,他是她生命中太重要的一部分。此情此意,此恩此德,她無以為報,唯有,許他一個永不會孤單的未來。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雲羅深吸一口氣,說:“我答應你,陪你回容眠山,你放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墨子琪定定的,一動不動,渴求了太久的東西忽然被捧到了他麵前,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倒讓他一時不敢相信了。他伸出手,顫抖著去撫摸雲羅的眼角,為她擦去淚水,雲羅含淚笑望著他,溫順地任他動作。墨子琪閉了閉眼,眸子裏氤氳出了濕氣,胸腔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他睜開清澈的眸子,靜靜地望著上方的女子,一點點湊近。靠近了,更近了……兩個人之間鼻息可聞,終於,雲羅閉上了眼。他沒有說錯,他就是天字第一號自私之人,他可恥地利用了雲羅的同情心,他趁虛而入,但是他沒辦法,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愛雲羅,他發誓,會用生命去愛她。


  翌日早上,是雲羅推著墨子琪去的餐廳,女子一路悉心照顧,不時將掉下的圍巾裹緊在他的頸上。


  耶律洪傑站在門口遠遠望見兩個人這甜蜜蜜的情景,剛揶揄地“哦——”了一聲,就被琴娘堵住嘴扯了進去。他踉蹌著倒退幾步進了屋,差點沒摔倒,氣得一立穩就甩開了琴娘的鉗製,叱道:“你幹什麽?大早上就動手,真粗魯,難怪嫁不出去!”琴娘氣極反笑:“我嫁不嫁得出去就不勞你操心了,你隻要別去破壞別人的姻緣就好了!”“我破壞誰了?”耶律洪傑不服氣道,“我不過是看到那兩個呆瓜終於修成正果了,想去恭喜一下而已。”“你那不叫恭喜,叫起哄。”琴娘一板一眼道,“我告訴你,阿羅這一年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才答應與師弟在一起的,你要是亂說話傷了她的臉皮讓她又後悔了,莫說師弟怎麽對付你,我都不饒你!”“得得,當我錯了,行了吧?”耶律洪傑舉手投降,“我就當自己是瞎子是聾子,看不到聽不到,好了吧?”說話間雲羅已經推著墨子琪到了門口,她看著屋裏兩個人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忍不住莞爾一笑,問:“你們怎麽了?”“沒事啊。”琴娘笑著迎過去,幾句話把事情打岔了過去。席間耶律洪傑問到了雲羅以後的安排。雲羅側頭望向身邊安靜地給她布菜的男子,眼底出現一絲柔軟,歎道:“這段時間我其實已經爭夠了,爭累了,趙家對不對得起我,顧明淵對不對得起我,我都不願再追究了——但是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無論如何都要進宮一趟,把當年的恩賞冊找出來,看看到底是誰將那害人的戒指送到我母親手上的……”墨子琪和琴娘都沉默下來,耶律洪傑更是欲言又止,雲羅瞧著這三個人的樣子不對,環視一周後,最終將視線定在耶律洪傑身上,嚴肅道:“你們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妹妹,你一定要知道慧姨是怎麽死的嗎?”耶律洪傑艱難地說,“其實,死者已矣,我們……”“師兄!”雲羅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紅著臉斷然打斷他,神情凜然,一字一頓道,“你可以讓自己的母親不明不白地死去嗎?”耶律洪傑張了張嘴,最終歎了口氣說:“好吧,那你不用冒險入宮了,我們之前……之前在山上發現了一些線索。”說完,便轉開了臉。雲羅看著幾人都逃避開的神情,隻覺得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發寒,連指尖都木了。一個可怕的猜測漸漸浮起來,卻又被她強行壓下去。“我要回容眠山--”她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艱澀的話,“馬上就走。”當天下午,驛館向宮裏遞了名帖,戎狄太子耶律洪傑請求偕王妃回朝。趙牧再三挽留,但耐不住耶律太子態度堅決,最終為雲羅賜下還算體麵的嫁妝,定於次日卯時開皇城中門送二人離去,並吩咐在京的兩品以下官員都要去送行。這嫁妝也就罷了,畢竟趙牧省了一大筆銀子,送些金銀珠寶也不虧,倒是官員送行這個,確實給足了耶律洪傑麵子。在豐啟曆史上,從來隻有皇族得到過這種殊榮。雲羅今日應景地穿了一身接近大紅的金線繡百鳥齊鳴裙裝,頭戴著華麗繁複的金步搖,頸上垂著整整十八顆東珠,包括手上精美的寶石玳瑁,已是一身完整的公主行頭。她掀開馬車簾子一角往外看去,見著文武官員個個表情肅穆,神情恭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諷刺。琴娘輕聲問:“阿羅,怎麽了?”雲羅搖搖頭歎道:“無事,我隻是想到這輩子我從沒以公主身份出現在我的國家,唯一的一次,卻是公主離朝……”琴娘不知該說什麽,隻得無聲地握住了她的手,安慰著。而在遙遠的鼓樓上,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高處,一襲黑衣不似送嫁,倒像在為什麽親近之人哀悼。他放下望遠鏡,低聲問:“確定她帶著走了?”“是的,王爺,就在行李車裏。”銀衣衛遞上一個特製的麵具,聲音沙啞,“您要親自看看嗎?”顧明淵疲憊地擺擺手道:“不必了。”那個女人從來心狠,隻對他心軟了這麽一次,留下了他的離別禮物;而他隻心狠了這一次,那軟蝟甲並非什麽保護心愛之人的禮物,而是一道會插入她心髒的催命符。造化弄人,是他兩個沒緣分……銀衣衛副統領無聲地躍上鼓樓,跪下道:“王爺,奴才們都準備好了,現在跟上嗎?”“去吧。”顧明淵垂眸道。銀衣衛應是,猶豫了下,又問:“請問王爺,在執行任務時要以保障郡主安全為先嗎?”久久地沉默,幾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顧明淵慢慢抬頭,望向已走得很遠的馬車,那大紅色的喜字好像能刺傷人的雙眼。嗚嗚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聽起來像是哭泣,豐啟皇朝的旗幟在鼓樓上舒展飄蕩,映著陽光,閃耀著奪目的光。終於,他開口:“不必,爾等——便宜行事。”滾滾洪流,時光如白駒過隙,曾經的情投意合,曾經的情動心悸,那些肌膚相親,那些傷害痛惜,最終,都留在了時間的洪荒裏。這一刻,他說:不必。若你不死,便回來找我報仇吧。他在心裏默默道,唇角彎起,眼底卻分明泛出氤氳的濕氣。


  在一天的快馬加鞭後,雲羅一行人趕到了容眠山,小徒弟們直接引著四大弟子進了停放著門主和雲羅母親的寒冰窖。寒冰窖內終年積雪不化,遺體存放十年都可保絲毫無損,普通人一進去不消半刻鍾就會出現血液流速變慢,呼吸艱難的情況,但今日雲羅一邁進冰窖就發現,窖內的溫度不對。“怎麽回事?”雲羅推著墨子琪,皺眉低聲對身側的小童問道。“前幾日山上發生了小地震,寒冰洞震塌了一塊,弟子們已盡力搶修,但熱氣還是湧進了一些……”小童恭順答道。“那師父和我娘的遺體沒事吧?”雲羅緊張地問。“放心吧,幸虧時間短,並無妨礙的。”琴娘早就聽到後麵的對話,這會兒示意耶律洪傑走到前麵,自己則到雲羅身邊,猶豫著組織語言,“隻是……熱氣烘出了師父真正的死因。”“真正的……死因?”雲羅下意識反問,而這時,甬道也到了盡頭,前方出現一片開闊的冰雪之地。寒冰床上,她的師父和母親靜靜躺在上麵,身上浮現著一樣的詭異而妖嬈的紅色花紋,那兩條花紋的走向曲折竟完全一致,一樣色彩斑斕,宛如兩隻相生相纏的毒蛇,並列著,從兩個人的指間一直蔓延到脖頸,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寸……雲羅的雙眼倏然瞪大,腦海中一片空白,嘴唇劇烈哆嗦著,突然雙膝一軟,跪到了地上。“不……不……”她喃喃著,為什麽會有一樣的毒?為什麽師父會和自己娘親中著一樣的毒!是他其實可以為自己母親解毒嗎?還是說,這毒根本是他所製!可怕的猜測像繩索,像利劍,纏得她透不過氣,紮得她千瘡百孔!雲羅嘴裏猛地爆出一聲淒厲的嘶喊:“不!不會的!不要!”然後,雙眼一黑,在墨子琪的驚呼聲中昏死過去……屋內,琴娘在為雲羅診症,墨子琪與耶律洪傑在外室等待,相對無言,氣氛沉鬱。小童進來倒了茶,看著兩個大弟子的臉色,不敢說話,又無聲地退下。耶律洪傑歎了口氣,問:“師兄,你說師父和慧姨的表麵症狀一樣,就一定是中了相同的七蟲七花?也許……也許隻是巧合呢?”墨子琪垂著眸,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師弟,我平日醉心棋藝,倒是你自小便通讀藏書樓所有醫藥之書,這毒是怎麽回事你比我清楚,你覺得是巧合嗎?”耶律洪傑張張嘴,臉色極為難看,仿佛無話可說了,鬱鬱地別過頭。墨子琪推著輪椅靠近他,麵容凝重,“七蟲七花毒,是謂七種毒蟲七種毒花所製,毒藥亦是解藥。這十四味藥,種類的不同,甚至是放置順序的不同都會導致藥效的改變,也會造成中毒者體表花紋的改變。師父若不是專程為慧姨所製,怎麽可能恰恰中了一樣的毒?”“我也知道那藥應是為慧姨製的!”耶律洪傑鐵青著臉,“啪”的一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但既然他老人家已經做出來了,為何不趕緊給慧姨解毒,反倒自己服了,弄得兩個人都中了毒呢?”“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到底是師父製成藥卻沒來得及給慧姨服下,還是當中出現了什麽意外,使得藥被師父自己誤食了,那會兒的情況我們都不清楚,需要進一步尋找證據。可是切記--”墨子琪的眸色深了些,傾身過去,一字字道,“絕不可再說是巧合之類的話。阿羅非但不會相信,反而可能會與咱們離心。”不論是“巧合”,還是“誤服、意外”,兩個人其實都在竭力回避一種可能--師父是故意不給慧姨解藥的。醫者有意不為病人治病,聽起來荒謬至極,但隻要牽涉到“情”之一字,便一切都難講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眸中看到了憂慮,內室的簾子就在這時被拉開,琴娘走了出來,環視著兩個人,麵色淡淡地道:“師妹要求搜查師父的房間。”“什麽?”耶律洪傑與墨子琪同時驚呼。琴娘默默閃開身,雲羅臉色蒼白地自她身後走出,她神情疲憊,單薄的肩膀已仿佛無力承受最近接二連三的打擊,就這麽一步步走到屋子中央。她定定地望著沉默的三個人,突然垂下頭,膝蓋一彎跪了下去。“阿羅!你幹什麽啊!”離得最近的耶律洪傑頭一個喊出聲,一步過去就要扶起她,卻在對上雲羅含淚的堅定目光時,無措地停在原處。

  雲羅的聲音很小,夾雜著哽咽,“師父於我有救命之恩,他教我一身本事,讓我能有所倚仗地活在這天地之間,這份恩情我難以報答。但是,母親生我一場,對我苦心教養,我一身血肉皆來自她十月懷胎,不為她查明真相我無顏為人子女。恩義兩難全,今日我跪在此處,懇求師兄師姐允我徹查與師父有關的一切,而後不論結果如何,雲羅必不敢有怨憤之心,隻是……隻是求個明白。”話到此處,琴娘三個人都沉默了,再說不出一句反對……那個沒了娘的女孩,她不敢報仇,不敢怨憤,不過求個真相而已。他們有何立場阻止?師父的去世本身就透著古怪,那一日慧娘的遺體剛剛移入寒冰窖,師父就說要獨自與慧娘話別,他們都退了出去,誰知過了半晌裏頭竟再無動靜。雖然無崖子內力深厚,但寒氣入體總也傷身,幾人在再三呼喚無人應答時隻得擅自闖了進去,沒想到見到的卻是已在彌留之際的師父。師父當時躺在慧娘身邊,拉著女子的手,笑得一臉滿足,留下的最後遺願就是--將他和慧姨的遺體永遠冰封在此處,不許探查他的死因,封存他的遺物。這幾個要求都古怪極了,尤其是與慧娘同穴,更無禮至極。但師父這幾年對慧娘的心意,幾個徒弟都心中有數,雲羅最後都默認了,他們更不會反對。那時雲羅想,母親這一生最愛的人,怎麽也不會和她葬在一處的。既如此,便讓她和愛她的人在一起吧。九泉之下,奈何橋上,若真有魂魄至少也不孤單。如今想來,卻是諷刺極了。雲羅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就是師父早已製好解藥,但因為向母親求愛不得,一怒之下看著母親毒發身亡,但在母親死後又後悔了,所以吃下那既是毒藥又是解藥的七蟲七花,隨之而去。因為當時寒冰床極低的溫度,瞬間冰凍了血液肌理,所以毒紋沒在體表上浮現,現在因為一場意外的地震,才讓遲來的真相大白。卻不料,命運永遠會比人想象的更殘酷,他會在你以為自己已經落下懸崖的時候,再將你打入地獄,受盡九九八十一種剝皮拆骨的酷刑。小徒們在無崖子塵封已久的房間裏翻出了兩樣東西,第一件是男人的手稿,清楚記錄著為慧娘煉製解藥的過程和心情,其中,明白地有這樣一段話——十月初五:大功告成,嘔心瀝血幸蒼天不負,若吾愛果真得救,吾願折壽十年。十月初六:幾個血紅的大字:為什麽?為什麽?十月初七:她竟死誌已決……罷了罷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隨著便是。也就在那一頁,夾著要命的第二件東西,是慧娘的一封親筆書信,已然泛黃的宣紙上寫著六個淩亂的字:君有賜,莫敢辭。透過那筆跡忽深忽淺的字體,透過那氤氳的痕跡,仿佛能看到那個容貌秀美的女人眼含淚水,神情悲戚,一字字寫下最後的絕筆。她大概早就知道戒指裏有毒了。誰能被慧娘稱為“君”?誰能讓她麵對著解藥也不服,甘心去死?又是誰,一定要賜慧娘一死?雲羅無力地癱坐在地,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偏偏腦海裏清晰得駭人,她的嘴唇微微哆嗦著,低緩而清晰地吐出三個字:“顧、明、淵……”如泣如訴,宛如鬼魅。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早就成了寒冰床上的一具屍體。真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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