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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心死

  容眠山位處三國交界點,不傾向任何一國,但也與每一國保持著曖昧的交往。這次徹底翻查無崖子遺物,不隻找出了慧娘死去的真相,也發現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耶律洪傑與琴娘焦頭爛額,忙著處理那些不應被人看見的信件,一錯眼的工夫雲羅居然就不見了!耶律洪傑大怒,對著一眾侍衛和山裏的小弟子吼道:“都是廢物!這麽多人守著一個門還能讓人沒了!找,都去給本王找!”侍衛應聲而去,在周圍展開密布搜索,結果卻不樂觀。墨子琪一直在旁邊沉吟著,忽然開口:“不必了,我想我知道她在哪兒。”“哪裏?”耶律洪傑緊盯住他問。墨子琪沒有說話,隻是轉過頭,遙遙地望向遠處淩雲峰的方向。


  雲羅獨自坐在距懸崖不過一丈遠的一塊磐石上,蜷縮著身體,雙臂抱膝,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山上的風很大,吹散她的發,以前穿著正好的衣裳現在顯得過分寬大,呼呼地灌著風。琴娘推著墨子琪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臉色難看地注視著她。耶律洪傑也仿佛心驚肉跳,“阿、阿羅,你這是要幹什麽啊?”琴娘沉著臉思索片刻,彎下腰在墨子琪旁邊小聲道:“她這樣會不會出事?要不,你跟耶律說著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去抓她。”墨子琪一把按住琴娘的手,暗暗搖頭道:“不要,她若是想尋短見,咱們不在的時候早就跳了。你和師弟先下去吧,我來陪她,沒事的。”琴娘欲言又止,最終在墨子琪的堅持下,帶著耶律洪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墨子琪滑動輪椅慢慢靠近她,“阿羅,別這樣,你還有我。”雲羅一言不發,神情麻木,烏發更襯得她臉色慘白。墨子琪打量著她的樣子,眸色漸深,“你這樣痛苦,到底是因為慧姨枉死,還是因為害她枉死的人是顧明淵?”雲羅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眶通紅地抬起頭,這次卻是看了眼他。她張張嘴,胸膛劇烈起伏著,墨子琪以為她要罵自己,但最後,那哆嗦的唇又合上,她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抽泣起來。那聲音聽著簡直不像哭,好像熬幹了淚水,更似一種壓抑痛苦到了極致的哀號。墨子琪突地不忍,一句刺激她的話都再也說不出來。他慢慢搖著輪椅到她身邊,吃力地撫摸了幾下雲羅的胳膊,帶著安慰,但雲羅卻好像哭得更厲害了。


  墨子琪不知該怎麽辦了,待了會兒就收回手,靠向了椅背,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雲霧,不知想到什麽,低頭苦笑起來。 “阿羅,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到容眠山學藝?”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將一段已壓在心頭十年的往事娓娓道來。“我本是洋河王朝的世子,我的父親是當時最有權勢的清河王,如無意外的話,我在二十歲的時候會繼承清河王的王位,輔佐當時的太子登基,成為當朝的輔政大臣……”那不就是顧明淵一樣的角色?雲羅慢慢抬起淚眼蒙朧的臉,聽了進去。墨子琪看她終於看自己了,隻是微微一笑,繼續說:“那會兒我多驕傲啊,我覺得這個國家未來的興旺發達都係於我一身,我是社稷棟梁。但是沒想到,就在儲君繼位前夕,太子的母家竟被爆出了買官賣官、勾結內監窺視帝王行蹤的巨案。皇上雷霆震怒,下令徹查與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到最後,太子被廢黜,父王下獄,太子的勢力一夕瓦解,清河王府危在旦夕。就在這時,我叔叔站出來了,拿著我父王這些年受賄、縱奴的罪證——嗬,你不要這麽驚訝,在他那樣的位置待了那麽多年的,就是再清廉正直的人,又怎會沒做過一點兒錯事呢?”雲羅垂下眼。墨子琪仿佛有些累,換了個姿勢,更鬆散地坐著,在冰冷的晨風中淡淡道:“我的叔叔用出賣父親的方式得到了皇上的寬恕,再加上他們一脈原本就親近四皇子那派,竟沒怎麽受到牽連,隻是削職停俸閉門思過而已。而我們家其他人都慘了,有的砍了頭,有的被流放,我的父母就在流放途中病死了……”雲羅慢慢挺直了身體,盯住他的眼睛裏有擔憂有痛惜……墨子琪努力扯扯嘴角,示意她自己沒事,然後抬起頭繼續看著無邊的天際,幽幽道:“那會兒我其實也是很恨我叔叔的,父母都因他而死,怎可能不恨?幼時他越疼我,我就越厭惡。但隨著我年紀增長,隨著四皇子繼位,他繼承了清河王的王位,設學堂,培育家裏有能力的子侄參加科考,讓清河一支慢慢又站回朝堂上,我漸漸又想明白了一些--當時我們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死抱在一起,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全部貶為庶人。頂著亂臣賊子後人的名分,無權無勢,清河一脈再沒起伏的希望了。叔叔出賣父親,表麵看他真是無情無義,可他不隻是別人的兄弟,更是清河子孫……他有自己的立場,他要保全家族,以圖後進就是他的大義!而顧王爺呢?你有沒有想過他的立場?”他突然話鋒一轉,讓沉浸在多年前那場血雨腥風的故事中的雲羅愣住了。女子失神的麵孔瞬間冷硬,緊咬著唇,帶著濃重的憎恨,“我不管他有什麽苦衷,什麽立場,他害死我母親是事實!母親愛他啊……愛得願意為他去死!他怎能這樣對不起她!”本以為淚水都流盡了,但隨著最後一句喊出來,已經流淚到疼痛的雙眼竟再次滾滾不斷地落下了微燙的淚珠。墨子琪傾身摟住她,拍著她的背,低低道:“對,他對不起你母親,對不起你,可他——對得起自己的國家。”感受到懷裏的雲羅身體一僵,似有抗拒掙紮,他一個用力,又將她緊緊抱緊在懷,強迫她聽,強迫她想。“阿羅!他是豐啟的攝政王,你從第一天認識他時就該知道,保護那個國家的利益是他的天職--你的母親是皇後啊,豐啟仁宗一旦駕崩,她就是聖母皇太後!要輔佐幼帝,垂簾聽政的!豐啟權貴怎麽可能允許一個戎狄人對他們的朝政指手畫腳?”“沒有!我娘沒想顛覆什麽朝綱,沒想替戎狄謀利!她就沒想當什麽皇後!”雲羅尖聲喊了起來,身體劇烈掙紮扭動。墨子琪怕兩個人就這樣栽下去,用了內力一手抓住她,一手轉動輪椅,離開懸崖附近,而後才喘著氣在她耳邊低喝:“是!她沒想!但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仁宗自以為權重高位能讓人忌憚她,保護她,卻不知這是逼著豐啟所有上層與你母親為敵!他臨死時根本是病糊塗了!”“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雲羅瘋狂捶打他,弄傷自己都在所不惜,最後終於放聲大哭。她父皇臨終的旨意將母親逼上死路,她的情人親自奪取了母親的性命,為什麽她的仇人永遠是她最親近的人?什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們有什麽罪?上天根本沒對她們公平過!雲霧繚繞的淩雲峰上,空曠的山澗間,女子的哭聲傳出很遠很遠。墨子琪抱著她,在她的耳邊輕歎:“哭吧,哭吧,沒事,我會陪著你的,好的壞的我都陪著你……”

  幾人在容眠山上耽誤了兩日,這裏在官方上屬於三不管界麵,耶律洪傑以戎狄王子的身份長期滯留非常不便,據侍衛回稟,離此最近的豐啟縣衙已有異動了。為保安全,耶律洪傑決定盡早帶雲羅回戎狄。天上陰雨綿綿,陡峭的山路難行,氣氛凝滯到壓抑。琴娘推著墨子琪走在最前麵,不時擔憂地回頭來看;耶律洪傑陪在雲羅身邊,幾次伸手扶住身邊失魂落魄、麵無表情的女子。終於,在雲羅再一次直愣愣地晃到懸崖斷壁邊時,耶律洪傑忍無可忍地一把扯過她的肩膀吼了起來:“你到底想怎樣?不是心心念念要找出真相嗎?現在有了真相,你不想著怎麽為你娘報仇,自己倒想去死了?”雲羅表情木然,任他搖晃著,一個字都不說。琴娘皺眉快步走過來,埋怨地拉開耶律洪傑,然後安慰地將雲羅摟住輕拍著,對耶律斥責道:“阿羅心情不好,你是他師兄,就不能體諒她一些嗎?”耶律洪傑重重地吐了口氣,刀鋒一樣深刻的五官塑出沉肅的臉,指著雲羅的鼻子怒道:“怎麽叫體諒?從那封信翻出來到現在了,你看她吃過什麽嗎?現在更好,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老往斷崖晃,怎麽著?我看著她去死就是體諒了?”“師弟!”墨子琪也冷下臉。耶律洪傑卻不管不顧地一定要將話說完,他繞開琴娘,一下扯住雲羅的胳膊,微低下頭,鷹一樣犀利的雙眸直盯住她的眼睛道:“草原兒女沒有你這麽懦弱的!你要是舍不得情人為母親償命,就收起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這件事我們以後一個字都不會提;你要是忘不了,就打起精神來!我耶律洪傑親自帶兵出征,為你踏平攝政王府,怕什麽!”最後三個字——“怕什麽”,那吼聲震天動地,在空曠的山間回蕩。琴娘仿佛也被感染,眉宇凝重,臉上卻露出嬌俏柔媚的笑,眼波流轉,聲音婉轉如黃鸝:“就是的,大不了咱們豁出去,將那豐啟攪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墨子琪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推著輪椅到了三個人中間,溫和地對雲羅笑開。他從來都願意為她做任何事的,所有人都知道。雲羅慢慢看過三個人——這三個生時與她不相知不相識,卻不介意與她共死的人,呆滯木然的表情如風幹的樹皮一樣迅速剝落,她顫抖著身體,咬住下唇,咬到痛,咬到溢出了血,身體抖動著,終於流著淚閉上眼。耶律洪傑一把將她扯進自己懷裏,感覺著她的五指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之大近乎痙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出鮮血淋漓……雲羅覺得自己不應再埋怨什麽了。天下之大,她若無根浮萍般微小,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本該似孤魂一般在世間飄蕩。但老天總算待她不薄,有血親肯為她征戰沙場,有同門願替她顛覆一國朝綱。她,還有何求?但是,命運往往比她臆想的要慘烈。因為耽誤了一些時間,再加上視線不好,到了太陽快落山時幾人還沒到山腳。耶律洪傑本來在開道的位置,慢慢地卻越來越往後。琴娘注意到他落下,轉身道:“怎麽了?”“噓——”耶律洪傑臉色陰沉,伸出手指在嘴上,突然趴到泥濘肮髒的土地上,合眸靜聽片刻後道,“有三路人馬在朝咱們包抄過來。”


  琴娘臉色劇變,雙眸倏然收緊,回身望向霧蒙蒙的來路,五指瞬間戴上了銀絲手套,指尖冒出野獸般鋒利的尖指甲,在已昏暗下來的山林裏反射著駭人的寒光。雲羅和墨子琪也立時進入備戰狀態,耶律洪傑出身草原,十五歲時就是有名的巴圖魯,人都說他有鷹的眼、獵狗的鼻子,還有狐狸的耳朵,他說是三麵包抄,就一定是三股人。而銀衣衛也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準備,他們穿著統一的夜行衣,無聲地從東、南、西三麵涉草而過,強弓勁弩瞬時發出成百上千支箭!直把他們往北麵的懸崖逼!“你們是哪一派的,竟敢上容眠山撒野?不想活了嗎?”琴娘嬌叱一聲,橫身躍起,銀絲手套猛地拉出一張薄到幾乎透明的網,然後手腕一個用力,就將箭全部卷了進去!那鋒利的箭尖射入網裏竟是連一個洞都沒留下,就被卸掉了力氣。打頭的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橫劍便向琴娘撲去,登時和她纏鬥在了一起!耶律洪傑欲過去截尾,可馬上就被四個黑衣人以古怪劍陣困住。雲羅開始還想保護墨子琪,隨即就發現自己的武藝遠遠比不上坐在輪椅的他,隻見他雖下盤不便,但那輪椅卻仿佛與他身體融為一體,想往左便往左,想往右便往右,一柄折扇就讓兩個殺手不得近身。“阿羅,你盡量躲在我身後,不要逞強。”墨子琪唇角緊抿,玉麵嚴肅,手中的動作幾乎讓人看不清。雲羅不敢讓他分神,隻得聽話地努力跟在他後麵,奈何她一個大活人,功夫又弱,很快就成了聲東擊西的對象——攻擊墨子琪的人見難以突破,幹脆分出一個人專朝雲羅暗襲!墨子琪招式登時亂了,再不複剛才行雲流水一樣的姿態,轉瞬胳膊上就多了幾個口子!“師兄!”雲羅帶著哭腔喊了出來,眼見想衝到前麵。“回去!”墨子琪怒喝一聲,拚著被一名殺手橫切上肩,一扇斷了另一名殺手的頸,然後劈手奪過了他的劍,狠狠橫在了雲羅身前,對著鋪天蓋地,烏泱泱朝著他們擁來的死士,麵容陰寒,一字字道,“動她者--死!”那群殺手沉默片刻後,齊刷刷地抽出劍,一齊衝了上來!雲羅一邊順著墨子琪的動作躲閃,一邊恨恨抹淚,她真氣自己以前貪玩隻顧著學些奇門異術,拳腳功夫卻是完全不經心!這會兒連刺客三招都接不了,白白成了墨子琪的累贅!“雲羅!拿著!叫人來接應!”就在墨子琪險象環生之時,被困住的耶律洪傑忽然大喝一聲,飛身而起,朝她扔過一支信號筒,雲羅眼前一亮,運起輕功就去接,她拿到了!她打開蓋子,正要點燃,無數泛著幽冷光芒的箭矢密密麻麻朝她襲來!“啊——”雲羅勉強擋開兩支,手下再無力氣,隻得眼睜睜看著一支箭朝她麵門射來!若是中了,她必死無疑。下一刻,卻是墨子琪從輪椅上飛上而下,用力將她撲倒在地。“撲滋--撲滋——”連著兩聲兵刃射入皮肉的聲音,墨子琪的身體在她的上方劇烈顫抖,然後,漸漸靜止……“師兄!”雲羅呆住,瓢潑大雨中,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琴娘和耶律洪傑也猛然暴怒,不顧己身安全地飛躍過來,直殺了幾名圍困著墨子琪和雲羅的死士。“快帶她走!”耶律洪傑吼。雲羅流著淚,怔怔顫抖。“走啊!”琴娘喉中也顯出了哽咽,“你們走了我倆才有機會脫身!快!”鮮血,在這片曾經靜謐多年的土地上流淌,很快又被越來越大的雨水衝刷,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是墨子琪蒼白的臉,是耶律想將所有危險擋在自己身前,是琴娘含淚的視線……雲羅咬住牙,噙著淚,最後對她的師兄師姐道:“保重。”然後,拚命扛起墨子琪,就往草叢茂密處奔去!打鬥聲漸漸遠了,琴娘和耶律洪傑不要命的打法為他們爭取到了時間,然而,這麽扛著一個大男人很快也讓雲羅身上的力氣用盡了,耳邊開始還有呼嘯的風聲、林間的蛙聲,很快,就隻剩下自己沉重吃力的喘息。“把我放下吧,這樣你自己也走不了。”身上的人突然動了動,輕聲道,曾經如絲竹管弦一般悅耳的語音,此時也帶出隱隱的沙啞。雲羅不語,隻是咬緊牙關,繼續邁步往前。墨子琪低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咳咳……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你閉嘴行不行?”雲羅忽然停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扔下墨子琪,回頭暴喝,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裏奪目而出,瘋了一樣喊,“你為什麽這麽說!你把我護在身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拖累!你替我擋刀擋劍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拖累!這會兒你倒覺得你是我的拖累了,你是成心要我去死是嗎?”她哭得幾乎說不出話,隻梗著脖子倔強地看著那個虛弱的男人,咬牙切齒地吼:“告訴你,別想把我丟開,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墨子琪被摔得很痛,喉嚨裏泛起腥甜,但是他突然不在乎了,胸腔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和難以言喻的慰藉,讓他覺得他願意痛,願意挨,願意受傷,願意去死--因為,這些年的默默守候,這些年不計代價地為她奔走,那一點一滴的付出,此刻似乎終於滴水穿石,到了收獲的時刻。他努力用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抬起胳膊,想拉住雲羅。雲羅微微噘著嘴,還在委屈又生氣地抽泣著,但耐不住墨子琪始終吃力地舉著手,慢慢地,還是靠過去。他看著她,輕聲問:“阿羅,你剛才的話,我可不可以認為是……你愛我?”最後三個字,他問得遲疑,仿佛用了莫大的勇氣。她的心也隨之一顫,沉默著,緩緩退出他的懷抱,抬頭望向男人在大雨中平靜微笑的眉眼。如果願意與他同生共死是愛,如果想要和他共度餘生是愛,如果不自覺的依賴是愛,如果害怕他離去是愛,那麽……“是,我愛你。”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她彎著唇角,嘴裏嚐到了鹹澀的味道。墨子琪笑開,從來溫潤如玉、波瀾不驚的貴公子,竟也紅了眼眶。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淚,默默凝視片刻後,毫不遲疑地攬過她,用力地抱住了她。那一刻,兩顆心都產生痙攣一樣的顫抖,雲羅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熱情,從未如此渴求,在這個荒郊野外,在這個前不知去路,後有追兵,剛剛經曆完一場惡鬥,還心有餘悸的時候,忘情地擁抱著。兩個人靜靜在草叢裏隱藏了會兒,直到深夜周圍沒什麽異常,墨子琪這才起身觀察星象,指引著雲羅避入一背光隱秘的半凹入山洞裏。雲羅將頭頂用密草覆蓋,再攙著墨子琪坐到剛剛能容下兩個人的坑洞內,在一片漆黑中摩挲著為身邊人捂緊衣裳。“冷不冷?”她問,“你別擔心,耶律帶了許多侍衛來,很快就會發現咱們出了狀況。咱們隻要能撐到天亮就好了。”“嗯。”墨子琪含笑點頭。“不行,這裏頭太陰了,我得找點東西給你蓋。不然你流了那麽多血,怎麽受得了……”雲羅吃力地在狹小的空隙間轉動身體,把一直背在肩上,但是又滾又蹭已經漏了底的包袱拿過來,扯開翻著——裏頭就剩著一瓶毒藥、一對喜歡的耳墜、一雙防毒物的銀絲手套……這都什麽啊!沒一個能用的!雲羅負氣地將雜物都丟進石縫,一甩包袱皮,隨即就覺得手感不對,好像不止一層!雲羅眼前一亮,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將那包袱皮三下五除二扯開!裏頭竟是一張特殊材料織成的網,再將那一層揭下來,露出的便是泛著幽暗如冷兵器光澤一般的軟蝟甲。“太好了!”雲羅歡喜極了,忙不迭地將那小馬甲捧到膝上,慶幸道,“師姐真是太聰明了,居然想到把軟蝟甲縫到包袱皮裏,而我又恰好背的這個包袱!來來,你快穿上,這個東西刀槍不入的,就是現在也能防防寒……”“既是刀槍不入還是你穿上好些……”墨子琪輕柔地覆上她的手,一雙溫潤的眸在黑夜裏閃著柔和關切的光。忽然,他神色微動,眉峰倏然收緊,想要將那軟蝟甲重新裝回網內,卻是來不及了……隱秘的人聲漸漸靠近,墨子琪垂下眸,無聲地歎了口氣。雲羅沒有察覺他的不對勁,話裏帶著鼻音,還故意凶巴巴道:“少廢話,你忘了我剛才說的嗎?咱們活就一起活,死就一起死!什麽刀槍不入的,穿在你我身上都一樣--不過你現在受傷重,失血多,更需要保暖,所以你必須穿著,聽到沒?”她嘴裏問著,手下動作卻極利索地給墨子琪套上了,小身體幾乎趴進了墨子琪懷裏。這次墨子琪沒再反對,任她給自己穿上。隻是,在她給自己整理好衣裳,準備撐起身體時,他手下一個用力,又將她勒了回來。他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動,這樣暖和……”帶起雲羅一陣心悸。雲羅微微咬唇,“……好吧,那就這樣。”然後,調整姿勢,盡量不壓到他的傷處。雲羅柔順地伏在自己懷裏,周遭的一切好似都不重要了,墨子琪心裏愉悅,嘴上卻忍不住要臊她,“你一個大姑娘怎麽這麽不羞的?”雲羅撇撇嘴,學著他的口吻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麽不害臊的?”說著,她不由得樂了,特自豪特理直氣壯一樣說:“不過正好,這才是天生一對嘛。”“哈哈哈……”墨子琪胸腔震動,發出愉悅的低笑,忍不住摟緊了她。他幼年殘疾,但錦衣玉食奴仆成群從未受過半分委屈,後來師從容眠山,掌管一派財務,轄製炎武堂,隱隱成為四大弟子之首,也是眾人默認的未來容眠山掌門,在江湖上亦是無人敢小覷。認真回想起來,這似乎是二十多年來他最為狼狽危險的時刻,卻也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甜蜜的時候……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現在也愛著他。如果她能一直這樣依偎在他的懷裏,那他寧願,這一輩子與她留在這裏。蟋蟋洬洬的聲音更近了,不似人聲,卻帶著死亡的氣息,墨子琪心裏一片寧靜,隻是抱住雲羅的手自然地鬆開,放到身邊。他臉上仍舊帶笑,耐心地聽著雲羅孩子氣的話,耳朵卻凝緊,一動不動聽著周圍的動靜……突然,他身體一僵,出手如電般猛地伸向後背!一個用力,隻聽撲哧一聲,什麽東西破了的音調……雲羅警覺地直起身,左右張望著,壓低聲音道:“什麽聲音?他們找來了嗎?”“沒有……別擔心,這荒郊野外總會有些蚊蟲鼠蟻的……”“咦——”雲羅聽到某個字,下意識撇撇嘴,“你真惡心……”“好,我討厭……”墨子琪微微喘著氣,臉色較開始又白了幾分,嘴裏的聲音卻是

  能溺斃人的溫柔。他抬頭望向洞頂部,透過參差不齊的枝丫樹葉,隱隱可以見到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啊……詭異的人聲仿佛被日光驅散,溫暖再一次籠罩這座休憩百年與世無爭的山隘,山澗裏清泉流過的聲音,林間鳥兒的鳴叫,交匯成了最動人的樂章。萬物蘇醒,生機勃勃。隻可惜,這樣的美好他沒機會再見了。墨子琪略微悵然地笑開,手自雲羅的發頂慢慢撫摸過,一直到她的背,然後順勢落到石縫裏,“阿羅,跟我說說話吧,說什麽都行。”“我這不是一直在說嗎?平時我叨叨不停的時候,你總說女孩要溫柔嫻靜一些,這會兒倒不閑我羅唆了--”雲羅嗔怪道,不過也隱隱知道墨子琪這會兒受傷難受,想借著聽自己說話轉移注意力,遂撐起笑容說,“天眼見要亮了,那些黑衣人還沒出現,估計是不敢大白天來搜山的,咱們這次是吉人自有天相,現在隻要等著三師兄的侍衛找到我們就好了。你看著吧,我回頭非把那些襲擊咱們的宵小大卸八塊不可,不過,在此之前得先找個地方養養傷……”“那你說我們去哪裏養傷呢?”一直閉著眼沉默的墨子琪突然開口。雲羅見他感興趣,不由精神一振,“你說呢?我都聽你的。山上本來挺好,但這次招回來這麽多殺手看來已經不安全了--不如咱們跟耶律回戎狄避一陣風頭好嗎?我聽我娘說,那裏風吹草低見牛羊,美得很……”雲羅聲音漸低,眸子裏閃出憧憬。經過方才那場同伴分離,生死廝殺,她才覺得一直陷在過去的悲傷和憤怒裏根本沒有意義,不如惜取眼前人。仇要報,但日子還要過。比起追查這次的死士是哪路人馬,比起上京找顧明淵複仇,她更想先陪大家找個清靜地方,把這次的傷治好,心情調整好。她跟琴娘、耶律,以及……墨子琪,以後還有很長的人生呢……雲羅眼裏莫名地濕潤了,輕輕伸手,撫上身下這個男人的傷口——那些為她而來的傷口。“師兄,你說好嗎?”她問。

  “……哦。”許是因為困倦,墨子琪反應有些慢,低低地問,“你說草原啊……你不是不喜歡風沙大的地方嗎?以前讓你上淩雲峰紮馬步,你總托病不肯去……”雲羅想到以前自己那些孩子氣的行為,也不由得撲哧笑了,笑過之後就是不好意思,“哎呀,過去的事你還提它幹嗎--那是練功啊,我肯定嫌太陽曬嫌風大嫌這嫌那,但咱們這次不是——不是——”“不是去玩,去烤肉,去騎馬,對嗎?”墨子琪咳嗽兩聲睜開雙眼,揶揄地瞧著雲羅,方才青白的麵容,此時也顯出一點兒紅暈。雲羅心裏安慰,果然還是跟他說說話好,他的氣色瞧著都正常些了。“好嘛,”她撒嬌道,“我知道你比較喜歡江南風光,大不了我答應你,等將來所有事情都結束了,我就陪你去江南買一座大宅,咱們在容眠山和江南兩邊住。那宅子就叫……叫墨雲府吧,裏頭要有一條小溪橫貫而過,有三五仆人打理院子,不過不需要廚子,我會親自為你準備一日三餐,你可不許說難吃。每當太陽升起,我們一起沿河散步,待到夕陽西下,我們就在院裏品茗下棋……”那溫柔的聲音好似歌唱,在耳邊越來越遠,墨子琪一點點閉上眼,唇邊掛著安詳的笑顏。她輕聲為他畫就了一幅如夢如幻的未來,簡直美好得不可思議,他多想繼續活下去,多想親自將她說的生活一一實現,但是老天不給他這個時間了。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他死在她的懷裏,死在她為他編織的夢裏。感覺到身體裏的力氣急劇流失,他慢慢含著嘴裏的藥丸,將藥丸推到舌下的位置,然後費力地睜開眼,對雲羅道:“阿羅,今天……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你帶給我這樣的快樂,不論以後如何,我希望你都能記住這一點兒,好嗎?咳咳……”雲羅隻覺那一瞬自己的心跳都變了,她驚慌地抱住墨子琪的肩膀,摸著他的臉,“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明明剛才看著還有點精神,明明他的臉色方才是紅潤的!隻是聽她說了會兒話而已!他為何就成這樣了?“不行,你別說了,我不能再等了,我現在要去找耶律他們……你聽我的,你好好的不要動啊……”雲羅滿臉是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無措地張著兩手,胡亂為墨子琪掖好衣裳,轉身就要往外走。“別去了……來不及了……”墨子琪唇邊緩緩流下一行黑血,配著他一貫的……溫和而寵溺的容顏,他深深地看著雲羅,其實此時,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了,隻是微微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輪廓而已。但是雲羅的一顰一笑,早已如刀鋒雕刻一樣深印在他心裏,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人影還是那麽清晰。


  “阿羅,我愛你,但我多希望,你從沒愛上過我……”他吃力地吐出這一句話,用力咽下嘴裏的東西,身體突然開始痙攣一樣地顫抖!他猛地抓住雲羅的手,一字一字說:“離顧明淵……遠、遠一點兒……”說完,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雲羅呆住,淚珠源源不斷地順著她麻木的臉頰滑下,仿佛時光就在這一刻靜止了,她的世界變成黑白。身體裏好冷,那股冷意是從心底泛出來了,快速流竄到體表的每一寸,她慢慢地伸出手,顫抖著在半空中停了會兒,甚至膽怯地想縮回來,許久,才探到了他的鼻下。--安靜,死寂。墨子琪死了。他死了……這個念頭好像一記重錘,“咣當”一聲砸到她的心髒!痛得她控製不住地彎下腰,痙攣一樣抱住自己。他怎麽就死了呢……為什麽會死呢?是她害死他的嗎?她害他受了那麽重的傷,她武藝不精,她還自不量力地去接那個信號彈,都是她的錯……可是,師兄剛才明明還好好的啊,在他們進洞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呢……她神經質一樣哆嗦著,爬到了墨子琪身邊,抖著手不住地去摸墨子琪的傷口——血是黑的。不對啊!不對啊!雲羅無意識地流著淚,半張開嘴,他剛中箭時,箭上是沒毒的啊……腦子裏像塞入了一團亂麻,千絲萬縷,那些線不停地膨脹,變大,痛得她的頭快要炸開了,她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忽然睜大了眼睛,猛地抱起墨子琪,一手探向他的身後,隨即傾身將墨子琪的身體翻轉過來,隻見在他的後背上,那軟蝟甲已經被幾隻古怪的蟲子啃出了大洞!“阿羅!阿羅!”遠處傳來了琴娘和耶律洪傑焦急的呼喚,而雲羅已根本無法回答。還是侍衛循著怪味找到了那個山洞,將亂草撥開後,入眼便是傻了一樣的雲羅和看起來已沒了生氣的墨子琪。“快下去救人!”耶律洪傑回身吼。“是!”幾名侍衛馬上往下攀爬,突然一個人不知怎的,渾身抽搐著就掉了下去!“慢著,都別動!”琴娘意識到不對,馬上厲聲阻止。幾個侍衛緩緩散開,讓洞口完全暴露在日光下,詭異到恐怖的場景漸漸浮現在眾人眼前--隻見三三兩兩的,形容怪異的軟體爬蟲,從各個方向朝著洞底爬去。最先下到洞裏的蟲子在琴娘恐慌的注視下,卻是看都沒看一眼神情麻木,靠坐在石壁邊的雲羅,直接朝著墨子琪爬去。琴娘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偏過臉,頭一次在人前哭了出來。她怎麽這麽粗心!她為什麽沒察覺到軟蝟甲有古怪!她害死墨子琪了……雲羅緩緩閉上了眼。耶律洪傑沉了沉氣,大吼一聲就跳下了洞!“走!”他一手扯住雲羅,飛身就往出跳!雲羅最後看了墨子琪一眼,唇邊露出一絲悲涼古怪的笑,輕輕握緊了手。距離容眠山不遠的一家小客棧裏,往日賓客盈門,今日卻被重兵重重包圍。雲羅師兄妹三人在一個尚算整潔的大包間內相對而坐,靜默無言。最後,還是耶律洪傑沙啞著嗓子開口:“誰能告訴我……這到底、到底是怎麽回事?軟蝟甲不是護體神衣嗎?為何會招來那些毒蟲?”琴娘麵無表情,隻是雙手還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若是我沒猜錯,那軟蝟甲裏應是暗藏了某種植物,植物本身無毒,卻對那種專門飼養的毒蟲有莫大的吸引力。那些黑衣死士將毒蟲裝在器皿裏帶過來,一旦確定衣服暴露,被人穿在身上,就把毒蟲放出來為禍……”她突然雙手捂住臉,眼眶通紅,緊咬著的唇再也壓抑不住喉中的嗚咽,“都是我的錯!我為什麽要把那來曆不明的東西帶給阿羅?為什麽要相信顧明淵那種陰狠毒辣該下地獄的人?我害死師弟了,害死他了……”那痛苦的宛如嘶吼的哭聲,讓耶律洪傑也忍不住別過頭,用力一拳砸在桌邊上,“砰”的一聲巨響,實木的桌板硬生生給他砸出了裂紋!木刺戳進皮肉,溢出了血,映著他通紅腫脹的眼,他就似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牙齒咬得咯蹦響,“我容眠山到底和他顧王府有什麽深仇大恨,竟讓他非置師弟於死地不可!他們不是故交嗎?他們--”“我知道。”雲羅表情麻木,鈍鈍的聲音簡直不像她發出的,若不是看到她嘴唇在動,那兩個人幾乎無法確定是她在說話。“我知道墨子琪為何會死……”鬼魅一樣的歎息,“他從一開始就不是要殺師兄的,那軟蝟甲是送我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的,他以為,我會將軟蝟甲穿在我娘身上……他以為,五年前‘賜下’的那枚戒指還沒有要了我娘的命!他以為,我娘這些年一直躲在哪裏好好活著呢!”那聲音越來越尖厲,最後簡直破了聲!磨得人耳根發酸!雲羅猛然站起,雙眼血紅,“他害了我娘!害了師父!害了師兄!他——他--他為什麽不去死!他為什麽不去死!”最後一句,帶著哭腔的吼,雲羅就如發泄完身上最後一絲力氣的破敗娃娃一般,無力地跌坐在地。

  琴娘流著淚去攙她,卻被雲羅閉著眼甩開。她真傻,她怎麽還會對顧明淵抱有希望呢……她最後念的一次舊情,害死她這一生最後的愛人。江南的大宅,廚房裏的嬉戲,河邊的漫步,夕陽西下,所有的畫麵都成了一幅遙遠的水墨畫,在潑天大雨中,被命運之手輕輕地一撥弄,就這麽化為雲煙,了無痕跡。自今而後,天下之大,終將剩下她一個人,懷揣著悔恨、懊惱、憎惡、厭世,種種讓她痛苦讓她輾轉難寐的情緒漂泊在冰冷的世間,最終,墮下阿鼻地獄。漫天神佛都將懲戒她,懲戒她愛上了害死自己母親的人,懲戒她害死了真心愛自己的人。這樣的人生,活著又怎樣,死了待如何。活著又怎樣……死了待如何……雲羅的胸腔微微起伏著,頭腦裏一片蒼白的空茫,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不好!”耶律洪傑擔心她輕生,一步跟了過去,卻見雲羅根本沒往外跑,轉角兩步就進了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關上門落了鎖。耶律洪傑鐵青著臉,抬腳就想踹門,隨即就被趕來的琴娘阻止了。“你別這樣,她本來就難受,讓她自己待會兒也好。”“自己待著?你也看到她剛才的樣子了,師兄的死對她的打擊有多大!”耶律洪傑冷著臉一指門,“現在她自己在裏頭,沒人陪著,真出事了怎麽辦?”“出事出事!你別這麽盼著她出事行不行!”琴娘情緒極差,張嘴就要吵架,深吸一口氣又強自忍下了,沉聲道,“她就算真輕生了也不會咬舌自盡吧?這屋裏我記得就是個堆放布料的地方,沒什麽趁手的東西。”耶律洪傑煩躁地扯了扯衣領,命人將戰戰兢兢的客棧老板帶來,待確定這屋子真就是個存放發黴被褥的地兒,連一柄利器都沒有,這才勉強揮揮手,示意老板和侍衛退下,沉默地靠在了門邊。琴娘轉過頭望向遠處霧蒙蒙的山峰,約莫半炷香的時間情緒才穩定下來,走過去拍拍耶律洪傑的肩膀,輕聲道:“好了,你身上也還有傷,先去休息吧,這裏找人守著就是。”耶律洪傑垂頭不語。琴娘又道:“師弟的事對咱們每個人都是個巨大的打擊,咱們都需要時間平複,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根本沒用。日子還要過,仇還要報。”


  耶律的神情終於有所鬆動,抬頭看向琴娘,琴娘俯身抱了抱他,在他耳邊道:“去吧。”耶律歎了口氣,終於離開。琴娘看著耶律走遠了,才過去輕輕敲了兩下門,對屋裏的雲羅道:“阿羅,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也清楚知道阿琪在你心中的分量,所以我允許你傷心一日、兩日,頹廢一月、兩月,但你絕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我跟師弟從小一起長大,我太了解他,若讓他知道你就這麽一蹶不振了,那他真是死都不安心,你相信嗎?”昏暗散發著腐朽味道的儲藏屋內,雲羅蜷縮在斑駁的牆角下,表情癡怔,聽到琴娘的話,唇角抖動著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那是一個古怪的笑。她相信,她怎會不信?墨子琪僅有的兩句遺言,第一句便是--我愛你,可我多希望,你從沒愛上過我……他愛她,愛到在死時恨不得她從沒愛上過他的地步。那個男人,應是將她早早收進了心髒最靠裏的一塊軟肉裏,怕她冷,怕她痛,怕她憂愁,怕她寂寞,滿心思考的都是她,甚至忘了想想自己……雲羅閉上眼,手疲憊地撐上額頭,一行清淚順著眼角滑下。而他死時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他說:“離顧明淵遠一點兒。”她會遵從的,她已經太累了。她覺得自己去到另一個世界後,也不一定能見到那麽善良,一輩子都沒做過任何壞事的墨子琪了,可是,她更沒有勇氣留在這個一定無法再見到他的世界裏。對不起,她真的太累了。雲羅抽泣著,臉上卻露出了真心的笑顏,那笑和著淚,構成了最心酸的畫麵。她慢慢閉上眼,從腰間摸出那個自山洞裏帶出的毒藥瓶,一點點舉高到嘴邊,終於,拇指輕輕一撥,微微張開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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