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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還債

  耶律王子一行人在容眠山附近遇險的消息傳回了豐啟。趙太後高坐朝上,輕薄的簾幔遮住她眉梢眼角的喜意,卻完全擋不住她輕快的嗓音。“聽說我們的雲羅郡主和她的近身婢女都遇難了呢,真是太可惜了……”她輕抬起戴著五色寶石玳瑁的手,微掩住臉,似歎息更似毒蛇的微笑。顧明淵覺得憎恨、惡心,幹脆轉過了頭。趙雅卻不肯這麽放過他,當眾點了他的名字,惋惜一般歎道:“王爺,您的義妹死了,您要不要親自去一趟容眠山,為她裝殮啊?”顧明淵麵上的血色又退了些,表情卻始終淡淡的,一言不發。趙雅當著文武百官唱了獨角戲,臉麵有些掛不住了,漸漸收了笑,陰沉著視線盯著顧明淵。邢向天在旁邊待不住了,邁到中間對上首躬身道:“請太後恕罪,攝政王怕是憂思過度,有些魔怔了。”趙雅冷冷望了會兒他,突然嘲諷地複又笑開:“憂思過度啊,哀家當然明白。既然攝政王不想去那偏僻山上為郡主收屍,那就不去吧,左右郡主有父有母,有至親之人誠心為她捧盆上香,一定不會變為孤魂野鬼的——”顧明淵聽著她特意強調有父有母、不會成為孤魂野鬼,手指尖冷不丁地一顫,方才強撐著的一股氣好像忽然散了一樣,深深地,萬分疲憊地閉上眼。他看著她的父皇咽氣,他費盡心機要讓她的母親死去,終於,他連她都弄死了。這世上連個真心為她哀泣的親人都沒了,但她在地下總不至於孤苦,他們一家都在地下團聚了呢……他想這樣安慰自己,卻驀地覺得胸膛裏一陣氣血翻湧,身體一晃,“噗”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王爺!”邢向天大呼一聲,膽戰心驚地扶住他,看著顧明淵慘白的了無生氣的臉,心頭劇跳,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對上頭的趙雅母子急急道,“太後,皇上,王爺身體抱恙,請許臣先行告退送他去診治。”趙牧不悅地皺眉,剛想趁著攝政王那隻病老虎不行了給顧派一個狠狠的下馬威,就見方才對著顧明淵步步緊逼的母後,好似沒了趣味一般,冷淡地靠向了寬大的百鳥朝鳳椅背,玳瑁上的寶石在空中閃過一道光,她揮了揮手:“下去。”然後,他便眼看著那兩個人就這麽走了。“母後--”趙牧不解地望向趙雅。


  趙雅則抬手止住了他的問話,語氣平平地吩咐道:“皇帝,給戎狄出一份國書,說我朝對王子遇險的事情深表遺憾,一定配合戎狄全力追查凶手。”“……是。”趙牧不甘願地應下。


  顧明淵回到府裏後就打發了邢向天,將追殺雲羅等人的暗衛叫來。其實早在兩天前銀衣衛副統領就來回報過他,事已辦成,但他當時就覺得腦子裏一片空落落的,拒絕去聽,也拒絕去想,於是沒有問任何細節,就那麽叫人走了。今天,趙雅在朝上當眾宣了噩耗,於他來說倒有種塵埃落定的肅穆。那個女子死了,真的死了,全天下都知道,雲羅郡主死了。“跟本王說說那天的情景吧……”顧明淵坐在蔽詞書房寬大的太師椅內,身體疲乏地靠向後麵,整張臉陷在一片陰影裏。銀衣衛跪在地上,猶豫了一下,用沙啞的嗓音道:“那天奴才們在半山腰處將郡主一行人截殺,那戎狄王子和紅衣女子功夫著實厲害,牽製了我們不少人。郡主帶著墨子琪趁機逃走,奴才立刻派了幾名好手去追蹤他們,本來他們跑到林子深處,難尋蹤跡了,沒想到郡主竟拿出了那件軟蝟甲,阿四葫蘆裏的化屍蟲開始躁動,他們馬上放出了蟲子……”暗衛適時地停住了。顧明淵張張嘴,嗓音已沙啞,“你確定,她和她娘都死了?”“是。”副統領斬釘截鐵道,“郡主與身邊人皆被萬蟲蝕骨,未得好死。”顧明淵捏斷了手下的梨花木雕刻扶手,身體顫抖著,仿若被人當胸一掌,打碎了五髒六腑一樣。“萬蟲蝕骨,未得好死……”顧明淵喃喃著,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下方的書桌。那桌上明明什麽都沒有,他卻仿佛能從中看出雲羅扭曲的臉。她從小就最怕疼了,讓她死在一堆蟲子的啃咬裏,讓她眼睜睜看著她娘慘死,她一定恨毒了自己吧……那統領從來沒見過顧明淵這樣,就跟失心瘋似的,踉踉蹌蹌地奔到了書架後,拿出了一個瓶子,往手心裏倒了許多白色粉末,而後一仰頭,都倒進了自己嘴裏,半晌之後,才喘著粗氣慢慢坐回椅子上。空氣裏彌漫出淡淡的五石粉味道。副統領大驚,抱拳道:“王爺!恕奴才多嘴,五石粉損人至深,還請王爺——”“滾。”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顧明淵一個冷冰冰的字打斷。他看著顧明淵那宛如地獄陰魂一樣的神情,心下一顫,竟不敢再開口,起身一步步倒退著往外走。“慢著。”顧明淵卻忽然叫住了他。男人的身體都是木木的,像一座沒感覺的冰淩浮雕,乍一看去,隻有嘴唇在動,“去追殺雲羅母女的暗衛回來了嗎?”“衛三和衛四,回、回來了……”久久地沉默,他幾乎以為,那兩個人活不成了。“將他們驅逐出銀衣衛,永世不得回京。”半晌之後,他聽到顧明淵一字字道,“本王再見他們之日,就是他們身死之時。”“是……”副統領鬆了口氣,生怕顧明淵再改變主意,快步出了門。他心裏其實也很惱怒,衛三、衛四怎就這樣不知變通,為何不能想辦法將雲羅保下來,非讓雲羅和她身邊的人一起死了。退一萬步講,就是郡主真要死,他們就不能讓郡主死於意外,或者別的什麽與王爺安排完全無關的地方嗎?卻不知,雲羅本來就不是因顧明淵而死,衛三親眼看到,她是服毒自盡的。那他們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欺騙顧明淵?原因很簡單,他們都知道顧明淵對雲羅有情,在他們的思維中,那個女子為了其他男人服毒自盡,實在是個太讓顧明淵屈辱並難以接受的事實。或者,讓雲羅死在王爺手中,還能讓王爺不那麽介懷。他們自以為能讓顧明淵好過一點兒的謊話,卻讓那個男人徹底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害死了她,親手害死了她--顧明淵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忘記了自己是誰,應該做什麽,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件事。他自虐一樣把自己關在蔽詞,關在雲羅居住過的房間裏,想象著那個女孩,那個他從小疼寵到大的女孩,是如何被蟲子一點點咬死,吃盡,她有多疼啊……顧明淵靠在雲羅最喜歡的軟榻上,閉上眼,試著想象和感受著那種痛楚,唇角邊竟慢慢浮現出一抹讓人心寒恐慌得想要尖叫出聲的詭譎笑容。而在他耷拉在旁邊的手臂上,已有一排整整齊齊的刀口,鮮血在地下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攤……真疼啊……疼得他都要受不了了……他原本以為能接受這樣的痛楚,他以為自己是無堅不摧的,但真到了這一日,到了不可挽回的這一刻,他卻發現自己其實是受不了的……顧明淵捂住心口的位置,明明在笑,眼底卻流出了淚。書房裏依舊掛著顧家的祖訓,“保趙氏,驅戎狄”六個字像一把沉甸甸的鎖,將他鎖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地方,永世不得救贖。他終於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先皇,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可是,他對得起自己嗎?顧明淵無意識地流著淚,慢慢地,又吃了一把五石散,然後蜷縮起身體。

  顧明淵服食五石散的消息很快在後院不脛而走,後院陷入一片壓抑的氣氛中,王妃們不約而同嚴令下人不許串聯多嘴議論此事,可是無一個人到蔽詞勸諫顧明淵。所有人都在等,等第一個做這事的人出現,等著看那人的結果如何。子荷再次闖進了中院,小全子帶著大丫鬟們跪了一地,哭喪著臉苦勸:“荷妃娘娘,奴才知道王爺有令您可以自由出入蔽詞,但臥房您真的不可以進去,王爺特別吩咐過,沒人敢違抗他老人家的命令的……”“沒人敢嗎?”子荷的目光定定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眸底是最深沉凝重的感情,她看著漆黑一片的屋子,一如她難覓前路的命運,慢慢道,“我敢。”然後,一步邁過小全子身邊,推門進房。但這次,那個男人連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給她,直接命令暗衛將她丟出去。銀衣衛慣不會憐香惜玉的,顧明淵說“丟”,他們就真的生生將人扔出了門。子荷摔在地上,臉上滿是淚痕,強忍著疼痛,朝前方慢慢走來的顧明淵伸出手,哽咽道:“王爺,郡主走了,您就什麽都不要了嗎?”顧明淵黑色的皂靴停在距她兩步之外,正好在她指尖夠不到的位置。他咳嗽著,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青白,眼神淡漠,“那是雲羅的房間。”子荷呆呆地看著他,那個男人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感情,仿佛她就是個完全的陌生人。她的眼角忍不住溢出了淚,再次道:“王爺,郡主已經死了啊……”顧明淵厭煩地閉上眼,轉身步伐遲緩地回屋,撂下一句話:“帶下去。”帶她去哪裏?他沒有說,但一定是不希望再遇見她的地方。要她消失多久?他也沒說,隻能看顧明淵還能不能再想起這個人罷了……漆黑的夜色下,靈兒站在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後,靜靜望著侍衛將子荷拖出來,隱約間還能聽到女子的哭喊:“王爺,郡主已經不在了,你再守著那間屋子她也不會回來了!您不能這麽糟蹋自己了,不能——”雲羅死了?她真的死了?靈兒怔怔地出神,不悲不喜,臉上一片茫然。流珠扶著她的胳膊,低聲嘀咕道:“沒想到那位郡主風光了這麽久,最後會死在賊匪手裏,看來啊,這人還是不能得意太早……”她自顧說著,身邊的主子卻一直沒應答,流珠奇怪地轉過頭,立刻便驚住了。

  “主、主子,您怎麽哭了啊?”靈兒愣愣的,她哭了嗎?她抬手往臉上一抹,竟真的一手濕潤。就這麽低頭看了手指尖瑩潤的光澤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沒事,我隻是……高興……”說完,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竭力挺直脊背,扶著流珠的胳膊,一步步往清虹苑的方向走去。流珠看著靈兒沉默冷峻的側顏,眼角猶自閃著光的淚水,覺得主子一點兒都不像高興的樣子。可是她不敢問,一個字,都不敢再說了。深夜的顧王府宛如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巨型猛獸,每個人都在為能駕馭這隻野獸而爭奪、廝殺,但到最後,不知是人真的控製了它,還是被它所反噬。第二天,靈兒命流珠將盈姍帶來。盈姍自從喪子之後就心情抑鬱,顧明淵偶有召見她也是強顏歡笑,男人又不是傻子,一來二去就不願再理會她了,盈姍就這樣失了寵。從歌女到寵妃,再從寵妃到被打入冷宮,其中滋味隻有盈姍自己知道,她是真的後悔了。再次跪到靈兒麵前時,她再不複以前的張狂,垂眸一副恭順忐忑的模樣。靈兒瞧著她的樣子輕笑一聲,懶洋洋地靠坐在繡著金線的華麗蒲團上,慢慢吹著茶盞裏的浮沫,問:“這幾天王府裏的事,你可都知道了?”盈姍忙不迭道:“知道了,知道了,鍾氏頂撞王爺被關了禁閉,這小家子終究上不了大台麵,府裏以後還要靠娘娘多多操持呢……”她擠出討好諂媚的笑容。“你錯了。”靈兒淡淡道。“……”盈姍一愣。靈兒放下茶杯,微微坐直了,目光深深盯著地上跪著的人道:“子荷失寵不是因為她頂撞王爺,而是因為她不自量力地想要去挑戰雲羅郡主在王爺心中的地位。你,也是如此。”“妾身並不敢的……”盈姍無力地辯駁,最終,在靈兒冷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怯怯低下了頭。然後,她聽到靈兒平靜無波的嗓音:“記住,別再妄想擺脫郡主的影子。做一個富貴的影子伺候王爺,總比當個卑賤的棄婦要好,你說對嗎?”“娘娘,您、您說我還有機會回到王爺身邊?”盈姍立時被巨大的狂喜籠罩,又有些不敢置信一般,磕磕巴巴問。靈兒卻沒再回答她的話,隻是麵無表情地將臉轉向流珠,“送她去書房,讀《春秋》。”……幾天後,靈兒帶著一襲素衣的盈姍從角門進了蔽詞。小全子來接應她們,見到這兩位姑奶奶先苦著臉跪下請安,起來後就壓低聲音道:“我的主子哎,奴才私自將您二位放進來可是犯了大忌諱的,您、您可一定要慎重行事啊,要是惹惱了王爺,奴才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靈兒表情淡漠,腳下不停地往裏走,“你若不讓我來幫王爺戒五石散,讓幾位將軍知道你給王爺找禁藥,你一樣活不成。”小全子啞口無言,看著靈兒與盈姍的背影,半天才懊惱地一跺腳,跟了上去。顧明淵合著眼躺在床上,被子淩亂地一半搭在他身上,一半耷拉在地下。即使在睡眠中他的眉頭也沒有舒展,蒼白的麵容、額頭的冷汗,無一不在顯示出他正陷在夢魘中。耳邊慢慢響起了輕緩的讀書聲,是阿羅最喜歡念的春秋野史:“齊王見於行者,勿猶語而不再……”“哈哈,你說那齊王怎麽這麽笨?讓燕子耍著玩的?”“不嘛不嘛,我不要讀四書五經,我就喜歡這個……”那聲調輕快悅耳,蘊含著女子的嬌俏,他好像回到了多年前,他與雲羅還要好的時候。那時她十三歲,天真無邪,他二十四歲,初露穩重。她全心依賴,他樂得寵溺,那是多好的歲月啊……“阿羅,阿羅……阿羅!”顧明淵一下下搖著頭,眉峰緊鎖,呼喊著,突然睜開眼猛地坐起了身!被子一下都掉到了地上。傍晚的秋風順著窗欄吹進來,吹動了榻前的簾幔,帶起一陣淡淡的香,屋子裏黑漆漆的,連蠟都沒點。原來是一場夢……顧明淵剛才一直下意識屏住呼吸,這會兒忽然失了力氣,彎腰劇烈咳嗽起來。“王爺……”一隻膚白勝雪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胸前,為他順著氣。顧明淵慢慢抬起頭,就見靈兒穿著一襲綠色的羅裙,滿臉關切柔和地望著他。他竟沒察覺身邊有人。顧明淵閉了閉眼,臉上露出深刻的不耐,“你怎麽來了?滾出去,叫小全子送五石散進來。”靈兒笑笑,並不答話,隻是微微拍了拍顧明淵的肩膀,說:“王爺,您瞧那邊。”她的手指緩緩指向了那搖動的簾幔。輕薄的淺橘色紗簾曖昧地飄動,點點褶皺後,隱約可見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影。“齊王見於行者……”方才在夢裏聽到的熟悉的讀書聲就在這時再次響起!是雲羅的聲音!顧明淵的心跳驟然如擂鼓一般,兩隻眼睛瞪得極大,下了床,踉踉蹌蹌地起身,朝簾幔方向走了兩步,又仿佛有所恐懼一樣停住,目光癡癡地望著,就是不敢再近前。透過那層脆弱的遮擋,他看到她披散的長發,看到她瘦弱的肩胛,看到她柔若無骨的腰肢,還有那隻懶洋洋支著下巴的小手,她的小指尖和食指微微朝上蹺著,帶著一點兒不易覺察的嫵媚……一切的一切,都與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別無二致。身後,靈兒一步步走到了他旁邊,他聽到自己沙啞又貪婪的嗓音,好似全都輸光,隻剩最後一點兒砝碼的賭徒,就這麽顫抖地問:“這、這是真的嗎?”靈兒垂眸淺笑,淡淡回道:“隻要王爺一直站在這裏,那就是真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鈍痛。顧明淵眼眸裏亮起的火焰就如被風吹過,“唰”的一下,就滅了。他拒絕去思考,腳下卻有意識一般,緩緩地、緩緩地後退,腳下好像有千斤重,那短短幾步,就是咫尺天涯。心口裏應該是插進了一根帶倒刺的棍,在裏麵攪啊攪啊,攪得他要痛死了,可是此刻,他卻舍不得將那根棍子抽出來。反而要依靠著那種痛,才能活下去。顧明淵坐到床上,蜷縮起身體,如一個垂暮老人一般,慢慢躺下,閉上眼道:“讓她接著念。”“是。”靈兒笑笑。讀書聲,撒嬌聲,女孩的嬉笑怒罵再次響起,循環往複,為他營造出一個甜膩的讓他忍不住想要微笑的夢。他覺得,自己也許能好好睡一覺了。他擺擺手,示意靈兒出去。靈兒沉默了一下,卻在床邊跪下,“王爺,府中不可一日無人主事……”他聽出了她的潛台詞,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起,沒什麽興趣地說:“那你便做王妃吧,出去。”他說得那樣隨意,完全沒有考慮這句話給靈兒、攝政王府,甚或豐啟的世家大族帶來怎樣的影響。他隻是覺得,雲羅不在了,什麽都沒關係了。靈兒含笑謝恩,斂裙離去,頭仰得很高,猶如一滴滾油,落入靜水一般的後院,但是,這滴油沒來得及炸起波瀾--女子的爭鬥伎倆或許可以改變一府的局勢,但是,在國與國的傾軋中,在天下權勢的風雲變幻裏,那些小謀算、小心機,根本不值一提。豐啟九年冬,戎狄國主揮軍二十萬壓境。趙太後的國書沒有帶來戎狄國主的諒解,隻迎來了一觸即發的戰爭。那個戎狄派來的小個子棕色胡子卷發使者,在豐啟大朝會上一連倨傲,不耐煩地揮手,用古怪的音調道:“這件事沒得商量!你們不處置攝政王,我們就要攻打你們!”邢向天強忍著對他拱拱手,“這位大人,顧王爺畢竟是我豐啟舉足輕重的人物,僅憑貴國王子幾件不清不楚的證據,就要說我們王爺派人刺殺他,還要將王爺定罪,是否太草率了點?”“我不聽你們講這些!中原人最狡詐!”那侍者一伸手,手指幾乎戳到邢向天的鼻子上,雙目怒睜道,“我們王子在刺客屍首的衣服裏發現了顧王府的令牌,這就是鐵證!”“所謂的令牌是你們王子說的!真要派刺客誰還會帶著令牌?”邢向天也火了。朝上的趙太後在這時冷淡地開口:“夠了,都別吵了。”她撩開往日總是落著的珠簾,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在戎狄來使的怒目中,拖著華麗的暗紅色的曳尾長裙,順著金碧輝煌的台階緩步走下,一步一步,最終來到了使者麵前。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趙雅想做什麽,下一刻,就見那個打先帝死後就將眼睛長到了頭頂上的女人,對那戎狄使者微微低下了頭,用輕緩哀戚的語調說:“哀家代表豐啟皇朝,對王子遭受的苦難表示哀悼。”“……”那使者愣了下,突然跳腳大怒,“什麽哀悼!我們王子又沒有死!”他倒知道哀悼不是好詞。趙雅抬起頭,轉瞬又恢複了那一國之母的冷傲形象,“哦?原來王子並無大礙啊,那不知去世的是誰?”“是我們未來的太子妃,你們國家的雲羅郡主!”使者氣哼哼道。“哦——”趙雅拖長音調,“原來貴國國主興師動眾地出兵我豐啟,就是為了給我國的郡主討個公道啊?這倒真是讓我們……”她左右看了一圈,無奈地笑開,“讓我們受寵若驚了。”周圍的豐啟朝臣也配合地哄笑起來。那使者惱得臉都紅了,吼道:“笑什麽?中原人!郡主雖然是你們的,可她馬上就是我們的太子妃了!何況,何況我們還折損了好幾名勇士呢!”“馬上就是說明現在就是了?”趙雅漫不經心道,“至於勇士,我豐啟最不缺的就是能打的侍衛,貴國要是真急需,我們送你一些都可。”

  戎狄使者又急又氣,嘰裏呱啦地都罵開本國話了,眼見是不知如何作答了。趙太後轉頭快步拾級而上,猛地轉身,“嘩”地一甩袍袖坐下,大妝過的麵容簡直不似真人,肅穆威嚴的聲音在大殿裏回蕩開:“豐啟對於貴國王子遇刺事件深表遺憾,有牽涉到我國官員的一定徹查到底絕不姑息,攝政王暫時先圈禁於府邸,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許出府一步。”使者不滿意,張嘴才要再說,就見趙雅淡淡看過來,繼續道:“至於貴國未來太子妃之死,我朝上下亦是痛心,為不影響兩國修秦晉之好,哀家決定再挑選皇族高貴女子嫁與王子,並賜下燕山、鹿苑、龐緬三座城池為嫁禮,以慰王子失愛之心。”“太後!”朝上一片嘩然,尤以顧派武將最惱怒。這仗還沒打就先賠三座城,未免太落自己威風了!戎狄使者倒會算賬,別管“賜”也好,“賠”也好,便宜是他們占了的。當下樂嗬嗬地告辭,說要去信與國主商議。使者才一離開,馬上有武將出列奏請:“太後,臣認為割地賠款實非良策,戎狄根本是一隻喂不飽的餓狼!”“臣附議——”“臣也附議--”接連三名將軍站了出來,趙雅則慢慢靠坐到了後麵,身體放鬆,臉上麵無表情地掃過幾人,“不割地?那是要打嗎?不知幾位將軍可願領兵出征,迎戰二十萬戎狄大軍?”“……”幾人對視一眼,一時都沒說話。趙雅眯了眯眼,傾身咄咄逼人地繼續道:“不知幾位將軍可願立下軍令狀,不打退戎狄便馬革裹屍再不還朝?”“……”她突然拔高了聲音,一聲吼:“不知幾位將軍可願散盡家財,募兵造器,供我豐啟一揚國威!”幾人終於低下了頭。趙雅看著他們的發頂,不屑地輕笑,那一聲笑音,似是砸在每人身上,她輕飄飄道:“打仗是要人要錢的,國庫已經沒有錢再讓你們打一次了。”而上次,你們已經打輸了。邢向天暗暗歎了口氣,沉默地出列,朝上首問:“太後,您真要將王爺圈禁?”趙雅麵似不耐煩,“那隻是緩兵之計,哀家不是說了,隻將王爺暫禁於王府?若邢將軍真擔心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去謀害他,哀家就派你監守王府,如何?”“這--”邢向天動搖,到底還是不敢替顧明淵答應,深深地彎腰道,“臣不敢妄議。”“不敢?”趙雅嘲諷地扯扯嘴角,忽地側首問,“他不敢,那王爺你的意思呢?”顧明淵在這兒?朝上的人皆一怔,下意識往趙太後看的方向望去,就見通往偏殿的門被太監打開,顧明淵半眯著眼,腳步有些虛晃地走出來。他的臉色看著是不正常的青白,眼骨已有微微凹陷,手上拿著一個鼻煙壺,走出來的時候,還低頭深深吸了一口。再抬起頭來時,對著朝上的文武百官笑笑:“本王--並無不允。”散朝後,邢向天跟著顧明淵出來,樣子是真急了,“王爺您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您這半個月到底在哪兒呢?您……”顧明淵不說話,卻突然停下,他冷不防差點撞上去,偏頭一看,就見當今最受寵的和妃抱著一個黃色繡著金龍的布包冷淡地立在他們前麵。在他們背後是巍峨的宮殿,而淑和的身後,是一片刺目的正冉冉升起的朝陽。秋風寒涼,兩方遠遠地對望著,這一片廣闊的青石板地上皆是沉寂,無人說話。“老臣叩見安王殿下,給和妃娘娘請安……”內閣閣老開口,打破這靜寂,一把年紀了,仍顫巍巍跪下。“臣等參見安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在他之後,除顧明淵外的所有人也都跟著跪下。他們的品級或許不必參拜二品妃子,卻不得不跪當朝唯一的皇子,隱形的太子。而淑和,卻連看都沒看這些人。她一步步走近,抱著她的兒子,踩著地上被無數鮮血浸染過的地麵,來到顧明淵麵前,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情況下,突然揚手,狠狠地給顧明淵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驚呆了百官。“和妃你幹什麽?”邢向天跳了起來,顧明淵的侍衛也冷著臉要上前。而那個男人,卻緩緩抬手,止住了他們的動作。他的舌尖滑過口腔,仿佛點在了那個被打痛的位置,然後又離開,瘦削卻依舊英俊的麵容,居高臨下地盯著和妃,目光冷淡而飄忽,仿佛在看著她,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別的什麽。淑和微微貼近他,用隻能讓他們兩個人聽到的聲音,一字字說:“安王繼位之日,就是你顧明淵身首異處之時。”說完,她昂著頭,眼圈通紅卻無一滴淚,如來時一般,帶著蜿蜒的下人隨從隊伍去了,踏著一地破碎分裂的陽光。“和妃瘋了嗎?”邢向天看著她的背影恨恨道。“她?她是來討債的。”顧明淵唇角一勾,卻是蒼涼。在邢向天驚愕莫名的注視下,抬腳朝著與淑和相反的方向走去。兩個人的背影在日光下越來越遠。“咚——咚--咚--”散朝的鍾聲一聲聲響起,終於,響徹了整個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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