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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畫皮

  顧明淵帶兵多年,還是頭一次被士兵“押解”回府。奉旨“護送”他的人是禁衛軍,皇家的嫡係孫瑜,因著受過趙雅的特別囑咐,進府時怎麽動靜大就怎麽來。“立好立好!”孫瑜得意揚揚地站在曾經豐啟第一權王的府邸門前,耀武揚威地衝著裏麵驚慌跑動的下人喊,“你們!全都到我的副手處登記是哪年入府的,簽的何種契約,現在在哪個房當差——其間不許串聯,不許交頭接耳,有妄言政事者殺無赦!那邊!那個丫頭,你幹什麽呢?”他突然揚起馬鞭指著東邊,瞪著銅鈴大的眼,厲聲喝道。而在他手指的方向,一個身穿粉色丫鬟服飾的二等丫頭,正偷偷將自己的玉鐲子塞給一個禁衛,哀求他放自己回後院給主子報信。那衛兵見頭領注意到自己了,一改方才的猶豫,將玉鐲子“啪”的一聲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一手扭了丫頭的胳膊,一腳踢在她的膝窩,強壓著她跪下,對上首正義凜然道:“報告大人,這個侍女剛剛正想行賄於我,懷疑欲行不軌之事,現在已被屬下擒拿,如何處置請您明示!”孫瑜目光陰狠地盯著那瑟瑟發抖的丫鬟,唇邊閃過一絲猙獰的笑,吐出一個輕飄飄的字:“殺——”“是!”那侍衛幹脆地手起刀落,完全沒給王府裏的人反應時間,回身白刃一抽,“刺啦”一刀,鮮血四濺!那丫頭至死還睜著眼。“啊!”短暫的安靜過後,這片曾經莊嚴肅穆的土地,到處都充斥著恐懼的尖叫。這場混亂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才在一名宮裝女子威嚴的嗬斥聲中戛然而止。“放肆!”那清脆冷淡如刀鋒般冷厲的語音,竟有幾分顧明淵的感覺。眾人應聲回頭,隻見靈兒穿著一襲接近正紅的玫紅色側妃宮裝,頭戴全套命婦珠飾,六顆東海珍珠在胸前熠熠生輝,極其莊重肅穆。戴著寶石玳瑁的手穩穩搭在隨身丫鬟的胳膊上,目視前方,一步一步走來,終於,停到了孫瑜麵前。“你們,是奉何人之命來攝政王府殺人的?”“並不為殺人……”孫統領看著她的氣勢就不由得怯了兩分,抿抿唇,稍往後退了些,拱拱手道,“不知夫人您是哪位?”“呸!主子的名諱是你能問的嗎?”流珠上前一步,一身翠綠色新衣裳亮眼得很,映得臉上驕縱又強勢,“你隻管叫主子娘娘就是!”孫統領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但望著臉色淡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靈兒,再瞧瞧她身後跟著的一大幫侍衛丫鬟太監,到底不敢太無禮,哼笑著行了個半禮說:“聽說王爺拜過天地的正妃早先去了廟裏,這位娘娘應是目前府裏主事的側妃吧?您無事的話就到後頭歇著去吧,省得這兵荒馬亂的再衝撞了您……”靈兒輕輕抬眼,仿佛才將注意力放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唇邊緩緩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若是能歇得住,我何嚐願意跑到前頭來呢?隻是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又是殺人又是登統的,眼看就要將我們抄家流放了。”“嗬嗬,您這話就嚴重了。”孫統領幹笑幾聲,為自己辯解,“王爺是主,末將是仆,咱們哪敢僭越呢?隻是當今皇上和太後慈愛,體恤王爺操勞多年,讓末將護送他老人家回來歇息幾日罷了……”“護送?”靈兒突地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大膽奴才還敢狡辯!往你家族族譜裏追溯祖宗八代也沒一個敢在攝政王府亮兵器的!你倒是做了出來!還說什麽僭越?你分明就是要造反了--驚了王爺的駕你有幾個腦袋能賠?還不給我滾出去!”孫統領神情極難看,一言不發,陰森的眼神仿佛要將靈兒吃了一般。靈兒卻絲毫不懼,眉宇冷漠,“怎麽?我指使不動你?要不要請出太後賜封我為正二品側妃誥命的懿旨文書?”兩方對峙片刻後,孫統領終於慢慢抬起手,咬著銀牙吐出一個字,“退。”然後,帶著那些手執刀劍凶神惡煞的侍衛倒退著離去。守門的家丁忙不迭將大門合上,院內,出現一片短暫的靜寂。靈兒的身體微微發抖,後背挺得筆直,仿佛下一瞬就要折斷一樣,她閉了閉眼,腳下後退一步,險些摔倒!“娘娘……”流珠紅了眼睛,一步上前扶住,低聲喚道。“噓,別聲張,我沒事……”靈兒的麵容有些蒼白,抬起頭,環視著周圍的奴仆,再次揚高了聲音,“你們也不要怕,天不會塌——大管家,勞煩你叫府裏所有管事去前廳議事,我半個時辰後到。其餘下人各司其位,做好本分。”“是。”大管家顫巍巍跪地。奴才們漸漸鎮定下來,四散離去。流珠扶著靈兒,小聲道:“主子,咱回去歇會兒吧?我讓人叫個大夫給您看看好不好?”靈兒淡淡地搖搖頭:“這時候,我哪能歇呢?”她靜靜抬起眼,望著這座巍峨幽深的府邸,看著廊上先皇親手題下的四個字:忠君愛國--那四個字曆經歲月與風霜,仍然閃爍熠熠。這份尊榮還能延續多久呢?靈兒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須盡力,盡全力去維護。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身家榮辱不過寄予上位者一念之間。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流珠扶著自己的胳膊,年輕嬌嫩的麵龐上竟隱隱有了繡心那種沉肅端莊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向內院,說:“拿名帖傳太醫,說攝政王小恙,請人來侍疾。”……太醫為顧明淵做了診斷,證實他是沾染了五石散的毒癮,幸好服食時間尚算短,戒除也不會十分困難。王太醫從內室走出後,對靈兒一揖到地道:“娘娘,五石散實為害人之物,雖能使病人得短期歡愉,但長期來看對身體損傷極大。王爺向來康健,心性堅韌,加上您從旁勸誡,不論有何心結一定都能化解,這五石散卻萬萬不要用了。”靈兒知道他是多年受著邢將軍家恩德的,否則不會把話說得如此透徹,沉默許久後,向太醫輕輕還禮道:“多謝太醫。”回過頭,她對心腹流珠吩咐道:“流珠你親自送太醫出去,將我準備的禮金帶上。”太醫一邊道不敢一邊倒退出去。靈兒在外麵靜了靜神,待太醫開的藥熬好了,才輕輕揮手斥退丫鬟,自己拿著藥碗走了進去。顧明淵看到她進來,眼睛微微睜開,隨即又懶洋洋閉上。靈兒垂下眸,抿唇笑笑,柔和道:“王爺,該喝藥了。”她親自伺候著顧明淵坐起來,將他身後墊靠得舒舒服服的,一勺一勺把藥吹涼了再喂進顧明淵嘴裏。“慢慢喝,不要急,等會兒喝完藥臣妾親手給您煮碗濃濃的燕窩湯墊墊,就不苦了……”“府裏什麽事都沒有,王爺您別多想,安心養身體就是,太醫說了您現在情況並不嚴重,隻要按時服藥很快會好……”“傑哥兒這兩天一直念叨著您呢,等什麽時候咱們一大家子再出去騎馬散心,碧雲的莊子都打掃好了……”耳邊女子低而溫柔的絮叨,宛如午夜裏綿綿不絕的纏綿音調,顧明淵本以為自己會厭煩的,可就這麽半閉著眼聽久了,竟有些困了,現在他不再記掛著那麽多事,幹脆就這麽順應心意睡了過去。靈兒扶著他躺好,為他蓋嚴實輕薄的鵝毛被,低頭看了會兒男人蒼白瘦削卻依舊英俊的容顏,忽然彎腰在他臉頰上親了親:“王爺睡吧,所有事情我都會處理好的……”她的聲音有點抖,但沒有遲疑。說完,轉過身,玫紅色的裙擺在半空劃下一個美麗的剪影,就這麽旋身離去。


  屋內有異樣的氣息動了動,很快又恢複了沉寂。出門的時候流珠悄悄走了過來,臉色極不自在。靈兒抬頭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目的太陽,微微抬手擋了下,語氣沉沉地問:“說吧,又出什麽事了?”流珠歎了口氣說:“回主子,陳庶妃身邊的一個丫頭有了。”“陳盈姍?”靈兒皺緊了眉頭。王爺因為雲羅的死鬱鬱寡歡,甚至還染上了惡癮,她為了保證王府的延續,也是為自身固寵,抬舉盈姍讓她重新回到顧明淵身邊。這種情況下若是盈姍有了還說得過去,但怎的會是一個侍女呢? “去查查,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不規矩的。”靈兒淡淡道,深宅大院裏最怕偷龍轉鳳的齷齪事。流珠的身體又彎曲了幾分,小聲道:“主子,奴婢來時陳庶妃就自己交代了,說是那段時間剛剛小產,心氣鬱結,怕伺候不好王爺,一時糊塗就將身邊的奴婢送進房裏服侍了。”“一時糊塗?”靈兒回過臉,神情冷厲,“她好大的膽子!王爺是主她是奴,她將王爺推到侍婢身邊是以下犯上!那婢子得蒙王爺寵幸就不該再做奴婢,她竟瞞著此事直到鬧出珠胎暗結的荒唐才報上來更是犯了妒忌。不分尊卑,不能容人,還有何顏麵忝居庶妃之位?”她抿緊唇,年輕的麵龐上沒一絲感情可言,“傳我的令,褫奪盈姍庶妃位,降為格格,讓她好好閉門思過!若不是念在她對王爺還有用處,我絕不會留她。”“是……”流珠戰戰兢兢應了,又問,“那……懷孕的婢子呢?”靈兒靜靜地望著遠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流珠幾乎以為自己主子預備除掉那個未出生的禍害了,畢竟現在的王府可以說是靈兒的一言堂了。出乎意料地,靈兒開口了,語氣平靜,甚至帶了點疲憊,仿佛剛才的怒斥將所有的精神氣都揮霍光了。“……將她接進我的院子,撥四個下人照顧她,告訴她,隻要平安生下一個健康的男丁,我為她請封妃位。”“主子?”流珠抬起頭,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靈兒沒有解釋,也無從解釋。若是在一個月以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時的她,恨不得顧家隻有傑哥兒一個男孩,隻有這一支所出的孫輩,並且被她牢牢把控在手裏。但是如今,在顧王府朝不保夕的時刻,她卻希望顧家能多子多福,這樣,若這個大家族真的沒落,至少--至少還能有一個健康的男丁可以成長起來,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屹立到朝堂上,將這個已興盛了百年的家族榮光延續下去。

  “走吧,去議事廳。”她深吸一口氣,扶住流珠的手,穩穩地走向自己應走的路。前院響起了鼓聲,很快又停下,一片靜寂中女子的聲音響起:“顧王府自開國皇帝起,是為豐啟骨肱之臣,為社稷黎民立下血汗功勞無數。隻要攝政王府的招牌一日未摘下,顧家就不會倒。在座諸位皆是家裏的老人,妾身在此懇求大家,各守其位,對上以誠,待下以嚴,陪著顧家共渡這一難關。待得王爺身體康健,功在顧家者連升三級,若有趁機滋事者--”靈兒獨立於堂前,冷淡的目光慢慢掃過場上諸人,單薄殷紅的唇輕輕吐出四個字,“九族不論。”


  好不容易將府裏或蠢蠢欲動或惶惶不安的人心壓下去,靈兒已整整一天水米未進。流珠看著她用豔麗妝容強撐出來的氣勢,不由得膽戰心驚。“主子,咱們傳膳吧?”她扶靈兒進屋坐下,半蹲在她身邊問。靈兒一手拄著自己的額頭,疲乏地半閉著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擺擺手,聲音略微沙啞道:“不了,我想歇會兒,你出去吧。”“主子--”流珠還想勸,但看著靈兒沉寂的麵容,終於一偏頭,紅著眼退了出去。屋裏陷入一片黑暗,太陽漸漸落山,房裏變得有點冷,距離她三步之遠的榻上就有厚厚的絨毛毯,可靈兒不想動,身體裏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天的奔波裏消耗光了。她雙腿蜷縮進寬大的繡椅裏,胳膊緊緊環繞著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麻木地計算著她還能做什麽,如何才可以讓顧王府更安全一分。父親不知願不願意伸出援手……淑和姐姐會幫她在皇上麵前美言嗎……還有平日那些與顧家交好的官員,現在還有幾個願意來幫他們?她能去求誰?可以求誰?慢慢地,靈兒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終於,伴著一聲輕輕的咳嗽,她忍不住哭了出來,也不敢放聲大哭,隻是壓抑地嗚咽。她害怕了,她其實一直在害怕……她想娘了。她不明白,不久之前她還是姨娘膝下受寵的小女兒,為何一轉眼就要將一座王府的興衰存亡扛在肩上。她更不知道,在這個皇帝明顯對顧家不滿,顧府當家男人都一蹶不振的時刻,憑她一己之力,即使絞盡心機是否也隻是蚍蜉撼樹,不值一提。她覺得,自己可能要撐不下去了……一隻手緩緩搭到她的肩上,無聲無息的,靈兒的身體陡然一僵!在這個靜謐的夜裏險些尖叫出聲。下一刻,男人沉穩的聲音讓她的身體定住。“是本王。”房裏的蠟燭被點燃,映出一張熟悉的硬挺麵容。靈兒捂著胸口,仍是心有餘悸。過了會兒,她緩緩放下手,眼睛怔怔地望著玫紅色的裙擺,“王爺,我盡力了。”顧明淵沉默了一下道:“本王知道。”“我其實,很怕……”“……”顧明淵沒有說話。“我強撐著--”她哽咽了一下,帶著眼淚的聲音,“我想比繡心做得好,我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顧明淵不由得望向眼前的女子,她流著淚,仿佛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她的話已然僭越,但他無意責怪她。一個女人,如此柔弱,如此卑微,麵對鋼刀將侍衛軍喝退;沒有寶冊金印,隻憑著名不正言不順的側妃之位,一力壓下府中派係林立的管事頭領;甘冒風險,將懷孕的妾室放到自己身邊,把綿延顧家子嗣的責任一力扛下……他想,他應是對她改觀了。“你是個合格的王妃。”他輕輕出了口氣,抬起手,猶豫片刻後終是放到了她的肩上,“你比繡心做得好。”靈兒呆呆地仰起臉,片刻之後,淚水洶湧落下,哭倒在顧明淵的懷裏。男人沒有回抱她,但是,由始至終也沒有推開她。靈兒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終於在顧明淵心底占下一席之地,不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子,不是一個對他有些用處的女子,而是一個能夠與他比肩、共同支持王府的人。寵愛總是虛無縹緲的,但一份尊重卻足夠她受用一生。


  以顧明淵為首的顧派官員開始在朝上向太後施壓,要求釋放顧明淵。那個男人可以任由自己頹廢,卻不能容忍自己需要在一個女人的勉力支撐下才能安穩過活,這隻暫時收了獠牙的猛獸抖抖鬃毛,要出來獵食了。可隨即而來的很多變故都讓人措手不及。先是豐啟使者八百裏加急帶回了一封戎狄的國書,戎狄王接受了太後的議和條件,卻將迎娶豐啟宗室女改為由戎狄翁主親自來豐啟挑選駙馬!這等於要豐啟“嫁”一個貴族男子出去!不少豐啟官員都在朝上大怒,以為奇恥大辱,但向來主戰的顧派這次都沉默了。隻因顧明淵這回被太後軟禁,皆在懷疑他謀害耶律洪傑,影響兩國關係,但如果兩國成功聯姻了呢?是否就代表著以前的事翻篇了?太後再沒理由關著顧明淵不放了吧。戎狄翁主就這樣被耶律洪傑護送進了豐啟都城,趙牧親自在宮門口迎接,成百上千的黃衫異族女子載歌載舞送嫁,場麵不可不說宏大。過後,趙牧派了自己的兩位皇叔和九名一二品大員陪同翁主回驛館,那些官員這才在驛館的花廳裏見到翁主真容。摘掉了覆麵的紗巾,這個傳說在戎狄極為受寵與耶律洪傑同母的貴女賽琪雅竟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巴掌大的臉蛋顯得十分柔弱,她怯怯地對眾人行了禮,連兩句場麵話都沒說完就往自己哥哥身後躲。耶律洪傑哈哈大笑,朝後拍拍自己的妹妹,示意侍女帶她下去,然後對豐啟王爺客氣道:“舍妹被父王養得太膽小了,倒叫各位笑話。”“哪裏的話啊?”三王爺倒是絲毫不介意,笑著端起茶碗道,“女子貞潔嫻靜方為好,不知我豐啟哪個男兒能有幸娶得佳妻。”耶律含笑不語。三王爺又道:“驛館內的陳設布置都由宗人府精心安排,尤其是翁主的閨房,香巾首飾、胭脂油膏,一應用品皆是由本王的王妃準備,希望翁主能喜歡。”耶律洪傑聽著倒似一愣,拱手道:“王爺太周到了,賽琪雅小小年紀怎敢勞動王妃為她費心,她看到必要驚喜了……”兩個人客套著,然而賽琪雅終究沒走到那間極盡奢華的閨房。外頭突然響起一聲尖叫:“來人!不好了!有刺客劫持翁主!”“本埠--穀朝西撒頗由嘿!(戎狄語)”戎狄語的怒吼和漢話婢女的大叫讓廳裏的人同時變了臉色!耶律洪傑轉身一腳踹開了關著的木門,奔到廊下,三王爺和豐啟官員緊隨其後,外頭已經亂成一團!“刺客呢?翁主呢?”耶律洪傑暴怒著拽過一名豐啟侍衛。那侍衛麵容青白,眼神發直,抖著唇,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害怕恐慌的模樣簡直有違常理。王爺急得直跺腳,“你倒是說話啊!該死的奴才!”“翁主--翁主——”那侍衛磕磕巴巴著。下一刻,眾人都呆住,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會這樣的緣故。約六米高的蜿蜒房梁上,身穿灰衣的男子橫抱著一身華美翁主服飾,一動不動的女子,麵無表情地俯視著所有人。他就是刺客,有著一張在場諸人都熟悉的臉。“顧、明、淵!”耶律洪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恨入骨髓的字,長劍突然出鞘,撞出金石之音,劍鋒直指向他!“放下我妹妹!”顧明淵嘲諷似的勾勾唇,在眾人的一聲驚呼中,抱著戎狄翁主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就這麽消失不見了!“追……追!給我追!”耶律洪傑雙目突出而血紅,嘴唇因暴怒直哆嗦,回身一把勒住一個自己的侍衛長,咬牙切齒吼,“帶兵去把翁主搶回來!若是追不回來人,就給本王踏平了攝政王府!”“王、王太子,您息怒,此事或--或有可疑……”三王爺顫抖著上前相勸。耶律洪傑一揮手就將他推了個大跟頭!他一步跨上前,伸手指著跌坐在地顫巍巍的三王爺,惡狠狠道:“你們豐啟真是小人!告訴你,這次我妹妹無事便罷了,若她出了一點兒差錯,我耶律洪傑必定親自帶兵跟你們在沙場上較高下!”說完,領著已武裝完畢的戎狄盔甲軍衝出了門。同一時間,趙氏母子在宮裏也收到了消息。趙牧氣得摔了茶盞,對上首道:“顧王爺瘋了不成?朕拘禁他,他逃了出來,如此便罷了,他還跑去劫持戎狄翁主?難道是天要亡我豐啟?”太後垂眸思索片刻,淡淡道:“皇帝,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不到最後一刻,誰說得清呢?且瞧瞧去吧。”說著,寬大的袍袖陡然一展,她高昂著頭起身,豔麗而敦肅地一步步朝外走去。趙牧緊皺著眉,終是冷著臉跟了上去。走出兩步後,卻又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對陪侍在下首、現在已站起身的和妃緩緩臉色道:“愛妃先去陪安王吧,朕待會兒回來跟你們用午膳。”和妃忙上前一步,為皇上整整衣衫,笑道:“皇上先忙正事要緊,不用記掛臣妾,臣妾會帶好阿哥的。”趙牧這才點點頭去了。和妃眉目含笑,姿態恭謹地半福著身,直送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站起來,低低地吐了口氣,無聲又無息,隻是憑著口型能隱隱分辨出她說了兩個字。--報應。

  耶律洪傑比趙牧等人先到一步。他帶著他的虎狼侍衛,一腳踢翻了要求他們通報的門房,打退了孫瑜象征性的抵抗,就這樣率兵長驅直入,闖進了後院。侍衛們在一座無人居住的妃子院落裏找到了衣衫不整、已經哭到幾乎昏厥的戎狄翁主賽琪雅,當趙牧母子趕到時,一切已塵埃落定。空蕩蕩的花廳內,顧明淵負手而立,麵容沉肅凝滯。礙於他的身份,戎狄侍衛並不敢將其鎖拿,但手持刀劍的戎狄人已將他團團圍住。趙牧一甩龍袍跨進門,人未到語先至,聲音透著急切,“王太子,其中想必有什麽誤會。”耶律洪傑抱著自己的妹妹,皮毛大氅幾乎將賽琪雅兜頭蒙住,但即使這樣也能聽到他懷中女子悲戚絕望壓抑的哭聲。他冷冷道:“沒有誤會。豐啟皇帝,本王要求你立刻斬殺顧明淵那個惡賊,否則一切後果由你們豐啟承擔。”“這--”趙牧遲疑地環視周圍,以邢將軍為首的一眾武將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他當然巴不得宰了顧明淵,卻不想逼得武官集體造反。想到此,他隻得強擠出笑容,對耶律洪傑道:“太子,如今事情真相未明,草草處置是否有失公允?或者我們問問郡主?她應見到了歹人的相貌,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簡直欺人太甚!此情此景還能出什麽事?你莫不是要我妹妹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自己被欺負的經過?”耶律洪傑目眥欲裂,強勁的手臂倏然繃緊,懷中哭泣的女孩卻猛地掀開了大氅,露出哭得慘白的臉,女子淒厲的嘶喊回蕩在廳堂裏:“說就說!我怕什麽?豐啟皇族,你們的攝政王既然敢這般侮辱我,就要做好承受我父汗怒氣的準備!自今日起,豐啟邊境必永無寧日!”“好了,沒事,沒事,哥帶你回家……”耶律洪傑用力摟住妹妹,目光陰狠地盯著趙牧,一字字道,“皇帝,等著接國書吧。”說完,他護著賽琪雅,戎狄的侍衛護著他們兩個,就這麽滿目仇視,步步警戒地一點點退出了王府。


  “報!”“報!”“報——”夾著紅羽的邊疆戰報從邊關一路被疾馳帶回,巍峨古老的宮門層疊開啟,太監們尖厲的唱名聲回蕩在禁宮之內。“戎狄三十萬大軍壓境!”“戎狄三十萬大軍壓境!”


  “戎狄三十萬大軍壓境……”豐啟十年初,邊關告急。承乾宮的大殿上,幾方大臣吵成了一團:“攝政王簡直是色欲熏心!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劫走了戎狄翁主還毀其清白,如此卑劣荒淫有失國體,不殺他簡直不足以平民憤!”“大人慎言!我們隻是隱約見到王爺曾出現在行宮並帶走了翁主,可這也不能證明翁主就是被王爺所傷。這般草率地定罪恐邊關將士不服,王爺畢竟功在社稷啊!”“功在社稷?嗬嗬,如今戎狄人都打到姑蘇城外了,生靈塗炭,他就是有天大的功勳也不夠抵了!”……趙太後獨坐在簾幔後,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上的寶石玳瑁,透過影影綽綽的紗簾,依稀隻能看到兒子的背影。前朝大臣們的爭執聲不絕於耳,但是見不到他們的神態總歸不美。或許,這次真是老天在幫她--等到那個男人死了,她就能真正撤掉這層簾幔,跟皇帝一起坐到朝前了。她輕輕將手搭在純金打造雕漆得活靈活現的鳳凰翅翅羽扶手上,仰起頭,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前方,所過之處,自有美貌婢子無聲地為她掀起簾幔,她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需要多用。“王爺不慎被邪氣沾染,失了常性,犯下大錯,但是他和顧家這數十年來南征北討,為豐啟立下的赫赫戰功,哀家與皇帝都不敢忘——”趙雅眉目威嚴,刻意壓得低沉的聲音在大殿裏回蕩,眼睛環視一周,帶著極大的壓迫感,“今,王爺功在豐啟,罪在戎狄,哀家痛徹心扉,若能得戎狄國主原諒,哀家願與皇帝割地賠款,向戎狄國致歉,以求熄滅戰火;然,若戎狄國主堅持要為女兒討個公道,哀家也隻好以王爺一個人之血,護救蒼生。請各位大人理解哀家一片苦心。”說罷,一個深福,身穿暗紅色金線鳳袍,象征著豐啟女人最高權力的趙雅,就這樣拜了下去!朝下,眾臣慌忙跪地,山呼般的聲音就這麽響起:“皇太後慈心一片,臣等拜服!”暗處,跪著的邢向天與幾個跟顧明淵交好的重臣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輕輕歎了口氣,閉著眼將頭拜下。顧明淵被下到了死牢。一張石桌,兩隻石凳,一張石床,就是這間屋子全部的家什。男人在門口停了停,目光淡漠地掃視過房間,礙於他的身份沒人敢催促推攘他,他也不會做什麽失顏麵的事,在確定屋內沒有能坐的地方後,幹脆自己進去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了。“有水嗎?給本王拿一壺來。”“王爺,您老恕罪,咱這地兒廟小,沒那毛尖、大紅袍之類的好東西——”“白水即可。”顧明淵冷淡地打斷了獄卒的陰陽怪氣。獄卒被他的話噎了一下,頓了頓隻得道,“行吧,王爺您稍候。”過了會兒拎過來一隻斷了把手的粗瓷壺,兩個缺了口的茶碗,顧明淵白玉一樣的手指輕輕拈起那杯子打量了下,唇邊扯出一抹諷刺的笑,果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邢向天的動作很快,幾乎與顧明淵前後腳到的監牢,當他邁進門的時候,顧明淵涼的那杯白水剛剛失了熱氣。“來了?”顧明淵淡淡瞟了他一眼,微微擺手示意,“坐吧,正好水能喝了。”說著,將杯子在他麵前一放。邢向天幾乎被他氣笑,一忍再忍終於沒忍住,“啪”地一掌拍到桌子上怒道:“王爺您別忙了!末將不是來這兒喝水的!就想問您一句話,您好好地去招惹那戎狄翁主做什麽?咱們憋著氣讓著那窩孫子,不惜割地賠款的就為了將您赦免出來,您鬧這一出倒好,讓臣等的努力全白費了!您--您--”那個鐵血男兒怒目圓睜,初時吼得驚天動地,到最後卻是眼圈都紅了,嗓子也啞了,含著淚意……印象中,這還是這位將軍頭一次如此“不分尊卑”地對他吵嚷。顧明淵一時不知該是憤怒自己被蒙上的不白之冤好,還是感動他對自己的忠心好,最後,那個男人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微微挑眉問:“你們就都認定了是本王劫持了翁主?她既沒有沉魚落雁之貌,又無驚世絕豔之才,本王做甚要冒著兩國開戰的風險去綁她?”邢向天被他問得愣住。這件事的蹊蹺其實人人都想得到,顧明淵沒有理由劫持戎狄翁主,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他真被豬油蒙了心對翁主誌在必得了,憑著銀衣衛的實力他有一千種方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翁主弄走,為何選擇了最笨的一種--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間,當著兩國數十位高官皇族的麵,親自出手把人帶走?“王爺您的意思是……您是被陷害的?”邢向天麵容沉重,眼神狠厲,自言自語一樣道,“何人會用這麽愚蠢的方法來陷害?”隻要一想,就能覺出這件事的不合常理。“是最愚蠢的。”顧明淵輕輕一笑,“卻也是最讓本王百口莫辯的。”在絕對的人證麵前,常理不常理的還有關係嗎?就像現在,趙太後審都不審便將他打入死牢,不一樣叫滿朝文武說不出話來?邢向天麵露難堪,忽然單膝跪地,鐵青著臉道:“都是末將無能,竟讓王爺蒙受如此不白之冤!王爺且在這裏委屈兩日,奴才就算將豐啟皇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把膽敢在老虎頭上拔毛的宵小給找出來!”說著,起身欲走!“慢著。”顧明淵慢條斯理道,阻住了他的腳步,言語間帶出一股說不出的冷厲冷漠,“好好的將皇城翻個底朝天做什麽?這件事說難查是難查,可說簡單也簡單。”“聽憑王爺指示。”邢向天一揖到底。顧明淵骨節分明的食指輕敲著桌麵,沉吟道:“出現在你們麵前的‘本王’一定是假的,說不準那個被劫持的翁主也是假的,那兩個人能自由出入戒備森嚴的使臣館,若非武功當真高強,就是使館內有人和他們裏應外合。戎狄人是跟我結了仇的,他們會出手對付我不奇怪,所以先去查那些戎狄人;再者,本王在朝中多年,素有仇敵,但跟江湖人往來得多的也沒幾個,著重去查查他們,應該會有發現。”一番話聽下來,邢向天心服口服,拱手道:“王爺睿智,末將這就去。”夜深人靜,牢房裏的燭光微一搖曳,有細微到幾乎不可察覺的動靜,床上的男人好似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手好像無意識地摸向胸口,感受到裏麵堅硬的觸感,男人的眉頭舒展了些。監牢門打開,身著白色鬥篷,從頭到尾包裹得嚴嚴實實,連男女都看不出來的瘦削人影就那樣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沉默地站到了屋子中央。“賊”都這麽坦蕩了,顧明淵覺得自己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他將懷中的匕首拔出來,神情冷靜地慢慢坐起。“來者何人?”他問。“……來取你命的人。”熟悉的嗓音讓他如遭雷劈,手徒勞地握緊,又哆嗦著鬆開,最終匕首“當啷”一聲,落在石床上。 “你……”他雙眼圓睜,看不清似的瞪得極大,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胸腔裏湧起一股忽冷忽熱的氣,冰火兩重天的感受幾乎要將他撕裂。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她還活著?整個身體完全麻木著,他除了怔怔盯著她,什麽都做不了。打從知道雲羅的死訊以來,他的生活就變得渾渾噩噩,不想清醒,清醒隻讓他痛苦,為此他不惜借助於五石散麻痹神經。可也不想徹底解脫--他為了所謂的家國天下對自己所愛的女人下了狠手,若在事發之後再後悔懊惱不惜陪她而去,那當初的陰謀算計又算什麽呢?無數次坐在書房裏,他目視虛無的前方,看著回憶中的“顧明淵”,那虛空的幻象近乎冷靜地吩咐人在軟蝟甲裏動手腳,用虛偽的柔情蜜意將那個女子和她的家人送上絕路,他甚至會產生一瞬間的茫然,這真是他做過的事情嗎?他為什麽--為什麽能對曾經的枕邊人這麽殘忍?一雙手染盡世人血,一顆心在名利場裏浸得漆黑狠辣,像他這樣的人,老天會給他機會讓他再來一次嗎?他不信,不敢信……顧明淵哆嗦著手扶住床,因為用力過大,胳膊竟一下從床邊滑了下去,費了好大勁兒才再次將手緩慢地放置在上麵,用力……用力撐著站了起來。步履蹣跚,短短幾步路走得艱難,他在這頭,她在那頭,仿佛已跨越了生與死,走過歲月的長河。終於,他停到了她麵前,手指緩緩伸出,又痙攣著收回,往

  返幾次後才摸上了她的帽頂,沉了沉氣,將鬥篷帽掀開--“王爺,許久不見了。”麵容沉靜的女子冷冷一笑。“你沒死?”他低頭望進她的眼睛裏,嗓音沙啞。“是,讓王爺失望了。”她雲淡風輕道。顧明淵被她的語氣激得宛如一頭暴怒的獅子,他雙目血紅,盯著雲羅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將頭轉到一邊,麵無表情得如同要殺人一般,往複兩次後他突然狠狠擒住雲羅的雙肩,一個用力將她推向牆壁,雲羅被撞得後背一痛,下一刻他狠狠咬住了她的肩膀!雲羅被那疼痛逼出了淚意,臉上卻是由始至終的冷然,她眸底閃過一抹狠厲,掙紮不開時幾乎沒有猶豫,左手手腕一抖,袖口處“咻”地落下一枚薄如蟬翼的刀片,在黑暗中泛出冷兵器的光芒。然後,“刺啦”一下,那刀片就刺入了顧明淵的小臂,硬物紮入皮肉的觸感如此清晰,她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流到了她手上。顧明淵的手仿佛抖了一下,下一瞬卻將她摟得更緊,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低下來看那刀片一眼。雲羅拚命搖頭,往後躲,狼狽不堪。“顧明淵!你放開我!”顧明淵連理都不理她。雲羅眼睛也紅了,用力抽出刀片,又朝著右臂同一位置紮了進去!血糊了自己一手,雲羅在顫抖,即便如此恨他,可她紮不下去第四刀了,她甚至不敢低頭去看他的胳膊。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就那麽緊緊貼著,無聲地對峙著。終於,他開口,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問:“既然‘死’了,又為何要再出現?既是沒死,為何當初不回來……”雲羅幾乎想笑,想怒罵,想質問他有何臉麵問這樣的話!回來?回來做什麽?讓他再殺自己一次嗎?但是她沒有說出來,沒機會,伴著顧明淵的低吼,她清晰地看到一行蜿蜒的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流過他的臉,滴落到她的手上——滾燙。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她對著顧明淵血紅的眼珠,心裏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明明是他想殺了自己,現在怎麽還能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仿佛所有的傷害都是她加之於他身上的。她深吸一口氣,別過頭,冷冷道:“是,我是沒死,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利欲熏心,容眠山一戰死了多少人!我為什麽不回來?在沒做好完全準備前,我如何敢回來?”“……準備?準備什麽?”顧明淵啞著嗓子,雙目血紅笑問。雲羅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聲音輕而緩,“準備殺你啊……顧明淵,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一句話,明明該聲嘶力竭,明明該是恨入骨髓,但此刻--一句不死不休之言說出口時,卻像萬裏沙漠無人地的死寂,滄海桑田後的疲乏空靈。累了,倦了……她無法再與他共生了。顧明淵隻覺胸腔裏被插入了一根粗鈍的木棍,在他的胸口裏攪啊攪啊,攪得五髒六腑都錯了位,真疼啊……他張張嘴,想辯解,想安慰,但又覺得時至今日說那些都沒了意義。最終,他隻是緩緩抬起了已被鮮血浸染得濕淋淋的手,像觸碰一個易碎的西洋琉璃製品一樣,輕輕摸摸雲羅的肩,聲音粗糲沙啞顫抖:“……我殺了你娘,你很難過吧?”雲羅卻抬起頭,盯住他的眼睛,片刻之後,低低地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搖頭:“這次,你沒殺我娘,你處心積慮要殺的人,其實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你不知道嗎?”“……”顧明淵震驚,無言……“怎麽會?”他喃喃自語一般道,“五年前……五年前你們被擄走,上了容眠山,是那時嗎?”“到了這時你還不忘推卸責任挑撥離間?”雲羅冷笑,望著顧明淵的眼神充斥著憎惡厭煩蔑視等情緒,就像在看什麽髒東西似的,“你忘了嗎?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我母親因一枚毒戒指而死,因為一句‘君有賜,莫敢辭!’你說,是誰能讓我母親稱為君?又是誰,能讓她明知有毒的東西都無法丟棄!”

  “……”顧明淵怔愣一會兒,扯扯嘴角,低下頭,“看來,你是認定戒指為本王所贈了。”雲羅懶得回答他這種問題,心灰意冷道:“我母親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相信你,所以她孤獨終老,淒然而逝。”“是嗎?”顧明淵笑了笑,竟然問,“那你呢?”“我?”出乎意料的,雲羅沒有發怒,隻是淡淡地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在你傷害我那麽多次之後,我還肯收下你的軟蝟甲,心甘情願進入你的圈套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了吧?”顧明淵一瞬間血色盡失,連強作的調侃鎮定都維持不住,近乎狼狽地別過臉。雲羅的雙眸紅了,嗓子裏像是堵了許多酸澀的硬塊,哽咽著,一字一字道:“我也錯了,所以墨師兄用生命為我彌補了這個錯誤。顧明淵,阿淵--你曾經是我最親密的人,你那麽了解我,你知道我的父親早就不在了,你知道我在最困難無助的時候是容眠山收留了我,你以為我的母親與我在一起,你要我帶著你的軟蝟甲到他們身邊,是想殺了我,殺了我母親,殺了我的恩人,你是要誅我全族啊……阿淵,告訴我,我們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到底有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你要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全家送入陰曹地府方能解恨?”“不是的,雲羅,不是的……”麵對她字字誅心的逼問,顧明淵緊攥著雙拳暴起根根青筋,眼淚大滴大滴地掉落,他身體顫抖著,從來挺直無法彎曲的膝蓋仿佛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承受不住滿身的罪孽,伴著那一字一句帶血的指控,一點點往下,最終無力地跪倒在地。“不是的……”低到幾乎聽不見的呢喃,近乎哭泣,不是--到底不是什麽?他說不出來。雲羅俯視著這個在她腳邊跪倒的男人,道歉來得那麽遲,可她還是等到了。眸底的水花終於掉落,身材單薄的女子深吸一口氣仰起頭,望著頭頂結起蜘蛛網的石壁,聲音帶淚,低低地說,像是對自己的一生懺悔與總結:“我錯得離譜,但我不會再錯了,因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那樣愛我,肯用生命為我彌補錯誤了。”她轉過身,一步步踏出牢房。他跪在地上,望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蜿蜒滴落的鮮血在腳邊形成一小攤暗沉的血漬。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心愛的女人會站在他麵前說:“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已經死了。”


  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由衷慶幸他百般算計意圖謀害的人沒死,哪怕這將會給他的國家、他的人生帶來毀滅性的變化。即使現在她恨他,恨不得他去死……“雲羅!”顧明淵突然在後麵揚聲叫她,“不論你信不信,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當年從未送過慧娘戒指!那時我——”那時我還沒有今日這麽心狠;那時的我,還做不出為了國家安定殺害你母親的事;而且,而且那時我就已經愛你了啊……他的話沒有說完,他說不出口。此時此刻,講自己愛她,就像一個笑話。雲羅停住腳步,片刻之後,傳出一聲笑,她背對著他,微彎的脖頸露出一段柔美如天鵝頸的弧度,“是嗎?禮尚往來,我也告訴王爺一件事,我確實是容眠山四大弟子之畫,但最擅長的卻不是‘畫畫’,而是——”她回過頭,輕撫著自己的耳畔,在顧明淵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勾勾唇角,赫然正是他自己的臉!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畫皮。”琴棋書畫--容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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