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駙馬暴斃
“這不,還真是說到就到。”
昭和帝爽朗一笑,轉過身去。
寧珂緊跟著站起身來,待到看見那熟悉的天青衣角拂過門檻,心裏便是一緊,然而這許久了的偽裝卻促使著寧珂幾步走過前去,對著容楚行禮,“寧珂見過齊王殿下。”
姿態愈是恭敬,語氣就愈是淡漠。
盡管早已在容楚的預料之內,然這態度還是讓容楚怔了怔。隨即如寧珂一般淡漠的伸出手去拉,“起來吧。”
寧珂抬頭,在觸及容楚眼神的刹那又垂下眸去,落在容楚向她伸過來的手上。
潔白,修長,骨節勻稱。
這雙手,一路扶她顛顛撞撞,出玉章宮、進國子學,為她的人生打開了流光溢彩的十色天地;這雙手,也曾於她重病之時一次次的試探她的體溫她的呼吸,挽她於彌留之際,許諾與她看一場江山如畫;然而,這是這雙手,前一刻還在與她氤調暢,下一刻,便翻弄諸般證據,置她與林府於萬劫不複之地。
她不該恨的,隻能怪自己太過天真,天真的以為,對她好的人是不帶任何目的的對她好。
天真的以為,即便是薄涼如斯的帝王家,也還是存了一絲情誼在的。
“謝殿下。”
寧珂雙手撐地站了起來,容楚有些尷尬的縮回自己的手,將擱下的木盒又提了起來,幾步走在昭和帝麵前,“父皇早就說想嚐嚐兒臣府中的棗泥糕,兒臣一大早便吩咐了下去,從城郊回來便剛剛做好,父皇趁熱嚐嚐?”
“嗯,難為你有這孝心。”
昭和帝坐下,自木盒中端出盛放了棗泥糕的小碟,對著一旁的寧珂笑道,“還沒用過飯,便有新鮮的棗泥糕來了,寧大人過來用一些。”
寧珂幾句推辭,容楚便回了身笑,“寧大人可別是嚐便了山珍海味,吃不慣小王府中的粗茶淡飯吧。”
“哪裏哪裏。”寧珂淺笑一聲,在昭和帝的一旁坐下,“臣隻是略有不適。”
容楚皺眉,借了伸手去為昭和帝奉茶的一霎把住寧珂手腕,寬大衣袖的遮掩下,分明感受得到寧珂的日漸消瘦,即便不用看,他也猜得到那蒼白的皮膚緩緩流淌著的青紫的血脈。
一觸即放。
“你瘦了。”
容楚走過寧珂,站在寧珂身側。
寧珂垂了眸,不作任何回答。
容楚俯身親自撿了一塊棗泥糕來塞到寧珂的手中,隨即在寧珂的耳畔輕笑,“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找我報仇。”
報仇……
寧珂掌心愈發的握緊,棗泥糕落下的碎屑粘在書案上,也渾然不覺。這仇刻骨,這恨銘心……他說得對,即便是為了報仇,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對著棗泥糕胡思亂想了一通,寧珂便狠狠咬了下去。
咬在沾染了容楚氣息的地方。
……
寧珂連吃了兩塊棗泥糕,心中終於舒坦了一些,死結難解,然而便這麽耗著,反而耗了自己的心力,為了容楚,不值當。
隨即和昭和帝扯了些閑話,時不時的便說道想要搬回國相府去住,昭和帝每次都眼疾手快的岔開話題,鬧得寧珂也不好意思再提起來,待到幾人將容楚帶來的棗泥糕分了個幹淨,容楚方才笑了一聲,起身收拾,“父皇,說了這麽久,您也乏了,是讓衛公公扶您回去,還是和寧大人再在這裏坐一會兒?”
“回去吧,回去歇歇。”
昭和帝歎了一聲,隨即揉揉額角,在容楚的攙扶下站了起來,險些沒能站穩,穩住了身子後邊又是一聲歎,“朕老了……”
“父皇說的哪裏話。”
容楚扶著昭和帝一步步走出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更何況,朕隻是一個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昭和帝一聲聲接連的歎息,尤其是“天若有情”四個字,落在寧珂耳中,更是讓寧珂心中一扯。
天無情,所以天長青。
正暗自神傷,忽聽昭和帝笑道,“朕看今日寧大人心緒不寧的樣子,可別是這連日來的勞累把寧大人累壞了。”不等寧珂回答,昭和帝又道,“這樣吧,明日早朝,寧大人不必來了,在府中好生休養幾日。”
然而寧珂注意的卻不是不必去上早朝,而是在府中好生休養幾日。
這就是說,她能回國相府了?
寧珂心中一喜,便對著昭和帝拜道,“多謝皇上恩典,那臣便告退了。”
昭和帝頜首,淺淺笑了一聲,“去吧。”
西山日暮,單薄的少年快步走在撲麵的風裏,任憑這滌蕩的風洗空自己紛亂的腦海。報仇的辦法有那麽多,而隻有自他的手中奪去江山,才能讓他明白,窮盡一生所追尋所摯愛的,到頭來不過一場竹籃打水,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江山如夢,可誰又能拋得下這如夢江山,錦繡繁華的一世?
她不恨他了,隻是隱隱的開始嘲笑自己的無知。
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這比海還深比海還翻覆難測的帝王家,怎會有一丁點的情誼?
待回到國相府,已是身心俱疲。
若非容楚的那句話點醒了昭和帝,此刻的她或許還在深深皇城之內,做那孤老帝王唯一可聊以慰藉的所謂近臣。然而,雖是幫了她,她卻不感激他。
或許每一次的接近、每一次的施以援手,都不過是他精心籌謀的下一步。
就好像恍若隔世的那一次,她與他執子對弈車中,車外黑甲鐵流、煙塵千裏,車內香霧嫋嫋,她執起黑子,他便執起白子,就好像他們是天生的對手,沒有絲毫的理由便站在了對立麵上。
容楚,你看,果然還是在夢中,你才會和我說出實話來。
一子落錯,注定落得個滿盤皆輸的結局。
而當初所說若你我對弈你必會讓我,大約,也不過是一時搪塞下的借口吧。
容楚,我要你的江山,你可肯給我?
寧珂眯著眼看向窗外,回想這近一年來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從被迫入宮殉葬,到侍奉湯藥見到太子,再到素絡說出的蝴蝶夫人……她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那既是巧合,為什麽在自己以為太子會跟出來的時候遇上的卻是容楚?此時再回想以往的事,便覺得疑點頗多。
既然衛敕是容楚的人,那假借昭和帝下旨選了殉葬之人的可是容楚?
或許素絡也是容楚的人,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的通素絡為何會在情急之下脫口便道“蝴蝶夫人”。
這樣想著,往日裏看似巧合的事,便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更進一步的說,大約容清也是他的人,這也就有了為何夜闖國子學,常信就敢收下他這個灃威大營的侍衛,為何要請成文卷的時候,容楚明知道常信借機把會文堂諸人都關了禁閉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直到後來太子慘死,昭和帝說要百官自選太子的時候,容清就那麽恰好的閉門稱病?
若非容楚早已料到昭和帝會走這一步,故意讓容清壓下了氣焰,容靖又怎麽能與容清秋色平分?
嗬嗬……如此說來,容楚,你到底有多少麵,還是我沒有見過的?
寧珂垂了眸,想的越多心底的悲涼便越是濃厚,原來他真的已經權傾朝野,便如他所說那樣,就好比鯤鵬斂翅以待颶風,一日風起,便可扶搖直上萬裏雲天。
容楚……你還真是狠……
好狠……
“國相大人,皇上於長明宮設宴,請國相大人前去。”
有侍衛遞進一貼紅紙,恭敬俯身,寧珂接過那請柬翻開看了看,“既非節氣,又無喜事,設的什麽宴?”
“呃……”那侍衛微怔,並不相信寧珂不知道這件事情,然而耐不住寧珂一遍遍的問,含糊了半響也推脫不掉,隻是在心中責怪侍衛長為何把這個差使給了自己,良久,方才極快速的說道,“長平帝姬的駙馬,歿了。”
“什麽?”
寧珂一驚,顧不得自己還端坐在桌前,雙手一撐便站了起來,直直的看著那侍衛,不相信似地一遍遍的問,“歿了?帝姬的駙馬是誰?何時定下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這一連串的問題驚得那侍衛也唬在了那裏,開始還以為是寧珂的玩笑,然而看寧珂那急迫的神態也不像是開玩笑,於是定了定神便把寧珂在江南、上亥時皇城所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待說到昭和帝以長平帝姬適齡需配駙馬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寧珂,然而見寧珂毫無綺念,便繼續道:
“皇上本是屬意於呃……寧大人和歐陽大人的,怎奈兩位大人都有差使在外,是而皇上便考慮到了陳相的長子。”
陳穎……寧珂順著侍衛的思路一起想下去,陳穎麵上是燕王的人,與容姝也確實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這麽想來,昭和帝會點到陳穎,確實在情理之中。
“然而帝姬不許,說若是不嫁個她心滿意足的人,寧願落發也不肯選配駙馬。於是……”那侍衛的聲音漸漸壓低,“於是……便選了一戶白衣秀才的兒子。”
“再然後呢?”寧珂隱隱聽出不對的意思來。
“再然後……”那侍衛囁喏一陣,忽的加快語速,“本來是擇定明日完婚的,可誰知今日那準駙馬卻忽暴斃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