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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遊園驚夢

  醫仙衝著藥童笑笑,近乎慣性的拍了拍自己的外衫,目光卻順著一路蜿蜒的燈火飄到這整個花園中最為熱鬧的戲台那邊。目色清涼,看似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掃過戲台上的小旦,又掃過戲台下那宛若神仙妃子的一對璧人。


  “走吧,再不去,沒有好地方坐了。”


  醫仙輕輕頜首,負手而去。


  藥童撇了撇嘴,隨著醫仙的目光也一路的掃著,直到瞧見那不多見的風姿時,方才冷哼了一聲,提起藥箱跟著醫仙朝戲台下走去。


  台上珠簾半卷,綽約中,可見有人帶了幾分欲說還休的似嗔非嗔,纖纖玉手撫上鬢間的玲瓏珠串,帶了一絲淡淡的清冷,抬眸望向了珠簾之外。


  小旦的扮相極佳,直這一眼,便引得台下人紛紛叫好。


  “曉來望斷梅關——”


  “你側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


  頭四句唱完,那小旦斂了水袖、收回看向台下芸芸眾生的目光,側了目看向立在自己一旁的侍女,蘭花指一掐,撐著桌子,如弱柳扶風般緩緩立起。


  “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


  “吩咐了。”


  台上那小旦的身姿極為嫋娜,饒是畫眉,也不由得笑了笑,看向邱昱,“王爺,看他,倒不像是唱戲的人呢。”


  “暢春班的小旦,可都是女的。”邱昱也是一笑,看向另一邊獨自坐著好似生悶氣的阿史那玉竹,給畫眉麵前的碟子裏布了些吃食,“你嚐嚐這相思餅,我去看看王妃。”


  “王爺等等。”


  畫眉微微欠了身,挽起袖子給邱昱遞過一張相思餅去,“相思餅,怎麽能讓我一個人吃呢?王爺好歹吃了再去。”


  邱昱眸中漸漸有了濃的化不開的欣喜,接過那相思餅來,極豪爽的一口氣吃了,又對著畫眉笑了笑,方才擦了擦手,朝阿史那玉竹走過去。


  台下幾人歡喜幾人憂,待到邱昱走了,畫眉方才注意了一下周遭的人們。


  記凡行蹤不定,此刻吟冬也不見了蹤影,大約兩人是在一起的吧;普雅梅果坐在後頭高高的漢白玉看台上,目光直直的越過前頭一幹的人群,徑直落在戲台上;隻有醫仙和藥童,作為主城中重要的客人,坐在畫眉身後的不遠處似乎在分吃喜餅,然而,跟醫仙坐在一起的,還有容錦。


  畫眉在瞧見容錦的時候怔了怔,心中總有些不好的預感,然而在容錦瞥過來的一刹那,畫眉已收回了目光,依舊看著戲台上的繁華似錦、一見鍾情。


  “吹來閑庭院,蕩漾春如線。停半響,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旖逗的彩雲偏——”


  “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長長的水袖一拋,衣袂翻飛中,隻來得及瞥見那小旦悵然若失的神情。


  台下一瞬間的靜,隨即掌聲如雷,更皆有如浪潮般陣陣湧過來的叫好聲,畫眉恍然便覺得無助。《遊園》《驚夢》,她隻看過戲本子,今日卻一點都賞不進去,點了這出戲,卻是白瞎了這小旦精心的扮相和身姿了。


  微微側了側眼,便看見那邊的邱昱和阿史那玉竹說完了話,朝她走過來。剛剛心中悵然若失的地方,立刻就被欣喜所填滿。


  “王爺,這個好吃。”等到邱昱坐下,畫眉便挽起袖子遞過去一碟印了“福、壽、祿”三字的喜餅,含了幾分猶疑道,“王爺,王妃可是生我的氣了?”


  “沒有沒有,你不必擔心。”邱昱毫不客氣的接過喜餅,想了想,細心的切去了喜餅上印的紅字,隨即掰開一半,煮的軟而粘的豆陷散發出濃鬱的香味,畫眉詫異,“王爺您……”


  話沒說完,便被邱昱探過來的喜餅堵在了嗓子裏。


  這種甜,是她最喜歡的甜,極其的清淡,卻又誘人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的沉迷。


  他的脈脈溫情就仿若沼澤,她極盡畢生的心智,一步步踟躕在在沼澤的邊緣,卻早已忘了身處何方,待到驚覺,以至於沒頂。


  “你道脆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鎮,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早茶時了,請行——”


  “你看,‘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然而台上那遠遠近近傳來的鼓點與唱腔卻驚得畫眉從兀自的思緒中醒了醒,抬了眼,帶了幾分羞怯看向邱昱,卻仍是一口一口吃下了那喜餅。


  這種甜,大約此生,也就會有這一次了。


  這或許是,唯一的一次。她就想要記住,記住在自己看似軟弱而蒼白的人生中,有過如此驚魂般的甜蜜。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壁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水袖翻飛如花,小旦一顰一笑,都仿若是畫中人一般。


  鼓聲咚咚而起,眼見著那小旦貼階而行,轉過了回廊又轉出了月洞門,徑直轉回到了那擺放著菱花鏡的妝台前,這才恍然,剛剛那小旦唱了什麽,她竟是一點也沒聽見。


  側目望過去,便見邱昱極享受的樣子,微眯了眼,屈起指尖合著鼓點輕敲桌麵。


  收回思緒,再看向台上,便見那小旦帶了幾分悻悻坐回到那裏,倒是侍女,以袖為扇,半遮了臉低聲唱到,“開我西閣門,展我東閣床。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小姐,您歇息片刻,俺瞧老婦人去也——”


  隨著“也”字音還未落,忽聽得身後便傳來記凡的聲音,“殺人啦——”


  邱昱猛地睜開眼,扭頭朝後看去,台上一直端坐著的小旦忽然將水袖拋了下來,畫眉還暗自怔忪,奇怪這拋的什麽水袖,便見那水袖直直的朝邱昱撲來,內裏還帶了一記狠厲的刀鋒。


  邱昱一時間應接不暇,偏生安排進來看戲的人卻又似中了什麽香,此刻全都愣在那裏一動不動。


  然而便是這麽一瞬,那水袖中的匕首已逼至眼前,邱昱來不及去抓畫眉,便側身一閃,和畫眉便硬生生的被那刀隔開了一段距離。


  幾乎是同時,畫眉身後不遠處的醫仙一把拽過畫眉,容錦正要叫,便被那藥童用一根紫藤繩勒住了脖子。


  普雅梅果一把扯開漢白玉看台上的門環,年老失修的味道猛地撲麵而出,邱昱正被戲台上的小旦糾纏,慌亂間也錯不開身,眼睜睜的看著幾人魚貫自那暗道中退了出去,眸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帶了天大的怨氣般掀翻了桌子,各色糕點與茶水攪合在一起盡數零碎在草皮上。


  “你果然是寧珂——”


  看著幾人安全離去,那小旦方才一腳踢向了一旁的桌子,油汪汪的蠟燭觸著了錦緞木架,熊熊的便燃了起來。邱昱此時也顧不得她,徑直奔向容錦,的解開了繩子,方才對著在這大亂中被迷暈剛剛醒轉過來的幾人怒道,“給我封鎖整個南疆,別讓寧珂給跑了!”


  戲台上的火勢愈發的凶烈,待到那木頂棚轟的塌下來,邱昱方才霍然回眸,帶著幾分快意道,“你要殉主,我就成全了你!”


  然而此刻暗道中的幾人卻也並不好過。


  普雅梅果雖改動了這暗道,隻是被邱昱瞧見了退路,他必會封鎖了整個南疆再細細搜城,此次寧珂的身份盡數暴露,若此事不成,大約,北周的史冊上,又會添一筆笑談吧。


  “怎麽不見素絡?”


  寧珂此時被紫練背在背上,因吸了不少的迷香,吃的喜餅又少,此刻渾身酸軟無力,唯一幸運的,是頭腦還算清醒。


  “素絡從戲台下的暗道走,到城門口與我們會合。”


  歐陽奕擦了擦臉,連日來的身為“普雅梅果”的日子,讓他此刻行動也多少帶了純粹的南疆人的感覺,然而再定睛看時,他還是華冠皇城的歐陽奕,似乎一直未曾變過。


  斷後的容楚褪下了醫仙的外袍,裏頭仍舊是齊王一貫的天青色長衫,似乎在這個暗道裏,所有人都變回了自己。


  寧珂苦笑了一聲,除了自己,應得,還仍舊是一個假名。


  紫練冷冷的哼了一聲,並不多說話,寧珂知道他心情不好,是而也不怎麽搭理他。


  有些事,盡管事後想的明白,然而在麵對當事人的時候,還是無法做到心靜如水,心止如石。已遠遠的走出了許多,剛剛花園中那陣陣笙歌,卻好似仍舊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她向來喜愛《遊園》中的唱詞,然而此刻,卻莫名的想起了《驚夢》中的一段。


  “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大約,所有的良辰美景、姹紫嫣紅,也不過是在這初冬的夜風中,被自己,一說成空。


  寧珂又是一聲苦笑,遠遠的看向黑暗中毫不見邊際的暗道,低低問了一聲道,“這條路,現在改成了去哪裏?”


  “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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