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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瓦廠的竹林

  瓦廠不是工廠,瓦廠是一丘水田,我家的田,兩畝八分。


  瓦廠是我公一生中最輝煌的建房大業時期,在自家水田裏開窯取土燒瓦,一口氣燒了四間房所需要的瓦,想來應該是忙活了很久的時間。所以把這個地方叫瓦廠,後來也一直沿用到了現在。


  瓦廠的上麵是很大一片竹林,竹林的後麵就是我家祖祖輩輩來到這個世界走一遭又離開以後留下的物證了。


  每年過完春節和大年,我爹都要拿著一大把香,帶上幾串鞭炮,把我扛在肩頭上來到這一堆堆石頭麵前,點三炷香插上,放鞭炮,然後念念叨叨:


  “先人啊先人啊,保佑哈你的子孫啊,保佑家裏吃穿不愁,保佑娃兒讀書專心啊……”


  我爹常說他是不信鬼神的,他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知道鬼神之說是迷信。直到我小時候生病他去找道士先生翻書,親眼目睹書上分明畫著的馬,無論怎麽翻怎麽看都是倒轉的,後來我爹說鬼和神信則有不信則無。


  我爹還跟我母親的外公學會了化簽,有人吃魚刺或者別的東西卡著喉嚨了,都來找他。


  他先在灶角燒一炷香,然後用大碗在水缸裏舀來一碗水,把筷子頭斫斷七八厘米長,削得兩頭尖放進碗裏,念念有詞讓人一口把水連筷子吞下,魚刺就化了,吞到肚子裏了。


  我爹是個很頹廢的男人,他從未跟我們談過他的學生生涯,我也無從得知。隻知道他半生鬱鬱,很少在他臉上看到笑容。


  他從學校畢業以後,村裏請他去村委上班,他不去,說自己不是當官的料,做不來虛情假意的嘴臉。村小學叫他去學校做代課老師,他還是不去,說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以後的十幾年裏一直留在家裏,經營田土,種莊稼,種烤煙,娶了我母親,有了我哥和我。一直到我們兄弟倆都上了高中,家裏種地實在供應不下,我爹才一咬牙去了廣州。


  從小到大我爹雖然常常會揍我,原因都是我的搗蛋,我爹從未因為我的身體而有嫌棄,家裏人乃至村裏人對我異眼相看的人很少的。所以我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卑為何物。


  家庭的態度決定了孩子的心智成長,周圍的環境決定了孩子三觀的形成。


  我爹從來不強迫我們去做什麽事,哪怕是學習抑或踏入社會之後的去留,我爹也從沒有試圖去左右過。


  我爹說:“如果你們想讀書,隻要你有能力,考上大學我供你上大學,考上博士我也供你讀,哪怕我砸鍋賣鐵,我不會猶豫。”


  索性我也不爭氣,高中畢業就從學校遛了,不願意待在這樣讓自己壓抑的地方。我爹也從未問過我為什麽,隻是問我想做些什麽。

  也正是這種包容,給了我性格的獨立,和浪跡天涯的底氣。獨自奔波的這些年,無拘無束,了無牽掛,累了,就回家。


  我公,我爹,我哥,我,三代人的骨子裏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驕傲。正是這種驕傲,我公自幼獨立,一個人撐起一片屬於這個家的天;正是這種驕傲,我爹不願為仕為職,毅然決然在農村挺著瘦削的脊梁為生存奮鬥;也正是這種驕傲,我寧願放逐自己,去見識自己想去的世界,盡管這種驕傲為人不屑。


  我公一輩子沒有過什麽豪言壯語,他隻是在私塾裏跟先生念了兩年書,認了一些字,會背一少部分三字經,倒是跟著村人學會了唱五更轉。我公隻會去做自己覺得應該做而且能做的事。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能住人的房子,於是把土牆房子推到了,重新做了一間石頭房子。他覺得四個長大成人的兒子需要安家立業,於是給三個伯伯做了三間石頭房子,把最初建的自己住的老房子留給我爹。在那個年代,憑一己之力做到這一步的,可以說是壯舉。


  我還很小的時候,親戚來家給我公拜年,都行的跪拜禮,對我公很是敬重的。


  我爹的人生是壓抑的,至少我的理解中他活得很壓抑。年輕的時候鬱鬱不得誌,沒有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能向自己的夢想靠攏,高中畢業以後一頭紮進生存的牢籠至今依舊沒有走出來。他的夢和現實一次又一次碰撞,每一次都大敗虧輸頭破血流,直到生活把他所有的菱角都磨掉了。


  我的殘疾的身體是我爹心底最深處的刺,驕傲的他在命運麵前徹底低頭了,懷揣著滿心的不甘沉寂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爹認輸了,他隻是強行讓自己踏實下來,為了給我的未來一條明亮的路,至少是他認為明亮的路。


  我能懂我爹,男人之間的那種懂,不能說的懂。


  我跟我爹都是驕傲的人,驕傲的人不善於矯情。


  所以我爹發火了會揍我,十六歲之前是這樣的,所以我發火了會轉身就走,十八歲之前是這樣的。


  去年我哥終於娶上我嫂子了,我爹回來了,突然發現,我爹頭發花白了,背也駝了,臉色曬得黑黑的,走路不再是龍行虎步而是踟躕佝僂了。


  我看著我爹收拾帶回來的行李,鼻子酸酸的像有蟲子一個勁往裏鑽,腦海裏不由自主的想起坐在他肩膀緊緊抓著他的頭發的那些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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