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頭
送走曹懌以後,靈遙開始幾天很乏味,聽不到他的嘲諷拌嘴竟不太適應。盡管她自我放逐遠離家族,但有他在從不曾真的孤獨。不過,她很快便重新充實,除了勤快參與尼庵裏更多的活計,也像他一樣揣著一本書,有空隨處都能讀。
??某次曹恂同一群少年騎馬穿過千佛洞,他無意地抬起臉,掃見她纖瘦地身形駐立在靠上層的佛窟前,側身憑倚欄杆,捧著書歪頭專心閱讀。“看啊,清泉妹妹!”另一位少年也瞧到她,發出欣賞的語氣。
??這時有風吹過,她鬢邊的碎發撫過麵頰,頭頂上佛窟簷角的銅鈴“叮鐺”搖動,襯托出她的靈秀之氣。愛起哄的男孩們居然無人出聲,靜靜地仰視片時,不願破壞這份清新景致。當她從書卷中抬起視線時,隻見一列駿馬已然遠去,馬上的少年們冠帶飛揚、活力洋溢。
??曆時幾載的龐大投入與建造,陰氏佛窟終於竣工。一部分工匠告別千佛洞去往他方,靈遙給他們端去一大盆素餃,平常和她結伴的小尼姑卻不肯去,因為有個俊模樣的小瓦匠也要走了,心裏好不舍。
??為她講過天女掌故的畫工悄悄跟她說,窟頂描畫的一眾樂舞天女中,有一位是照著她的相貌畫的。她興奮地跑進空曠的佛窟,從繽紛色彩中一眼看出酷肖自己的天女:“找見啦!比我好看多了。”那天女藏在偏處,斜撥琵琶,姿態婀娜,氣質比自己成熟幾分,她不禁幻想長大後也能像天女這樣美。
??畫工跟在她後麵,有感而笑:“我們是無根的人,哪兒有活幹就去哪裏謀生,隻能以畫筆作為寄托。”她環繞四壁細細觀賞:壁畫正中是莊重的佛國聖境,需要嚴格按佛經和粉本作畫,沒多少施展空間;邊角的點綴則發揮出畫工們的趣味,自由地將凡間世俗融入畫中,比如這一邊農夫趕牛犁地圖、那一側的健兒騎馬狩獵圖等等,都是沙州常見的生活。
??“為什麽老鼠畫得這麽肥?”她在宏大的講經圖中發現一隻肥碩老鼠,很是憨態可掬。“你看老鼠是不是作揖的樣子?”畫工指點說:“說明在極樂世界眾生皆受佛法熏陶,也教化世人今生努力修佛,死後才能進入極樂世界享無窮的福。”
??“是啊,連老鼠都能享福。”她覺得畫工的構思很可愛。那麽,外公外婆和娘是否也在天上幸福地俯瞰自己?
??佛窟舉行隆重的開啟儀式後,就不再是她任意進出的地方。陰紹帶領全家布施拜佛,她跪在眾人後麵,揚起眼梢望了眼窟頂的天女,偷偷微笑:家人們都被繪成麵目千篇一律的供養人,而自己擁有這個小秘密。
??“有什麽好笑的?”挨著她的陰靈迦奇怪地問,什麽都逃不過她四處轉的眼睛。“想到……好玩的事。”她編了個理由。“誰在說話?”索夫人耳朵很尖喝問一聲,她倆立刻埋頭閉口。“事姑!”小侄兒口齒不清地叫“四姑”,掛著兩串鼻涕衝她樂。
??沙州豪族不論私下如何,都來為陰氏捧場祝賀。曹恂見到靈遙很開心,卻說不清開心的具體原因,以往看望弟弟時的高興勁兒,想想有一半原因是能與她見麵。
??兩人說話仍然繞不開曹懌,他說:“弟弟在京城已經安頓好了,不必多牽掛。”“誰牽掛他呀,他不可能委屈自己。”她怕被誤會到什麽,牽掛他的應是索麗君或瑾姬。
??“說實話,你恐怕比我更熟悉弟弟。”他有些羨慕,弟弟向來對他客氣少言,他從不清楚弟弟真實所想。“我也不太了解他。”她如實道,不明白他為何視傷人為兒戲、為何要同時牽動兩個女孩的心。他感覺還有不少話想跟她說,從哪一句說起呢?平時並非不善言辭啊。他看著她透亮的眸子考慮,她安靜地等待他開口,相望短時後,一同輕笑出來。
??“哥哥,索姐姐等你半天了!”同母妹妹曹怡打斷他,向在一起的索靜君說:“我哥就是濫好人,沒人理的他也會送點同情,有些人可不要自以為是。”她不隻說給索靜君聽,周圍人大約都聽見了朝靈遙看,索靜君恰當地笑兩聲像是憐憫。
??曹恂怕妹妹再亂講,走過去把她們引向其他話題,歉意的眼神追向她的背影。靈遙已轉身走遠:在這裏始終格格不入,有自己不願改變的緣故,也由於並不融洽的氛圍,是時候準備回去了。
??曹敬則向本族長輩索家太夫人問安,索靜君的父親站在一邊,為老夫人指著正在對話的索靜君和曹恂:“您瞧這倆孩子真不錯。”“嗬嗬,都不是小孩子啦!”老夫人喜愛地笑道。曹敬則陪笑說:“恂兒還不夠懂事,過兩年再看看吧。”
??這番試與探被突然的雜聲中斷,外麵衝進來幾個軍官直奔陰紹,曹敬則緊跟上去,見他們狼狽地稟告:朝廷派遣出使西域的官員在邊境遇到強盜劫掠,幸未傷及人身,但使節印綬被搶走了。陰紹驚忿不定,命官受辱,如何向皇帝交待?
??據描述,這夥強盜蒙麵示人、騎射出色,已在戈壁上橫行一段時日。而且他們來去迅捷,官兵趕到現場時往往蹤跡全無,既無法擊退他們,也摸不出其來路。陸續有商旅被襲擾,強盜似乎隻重財物,倒不曾害人性命,可終究威脅到沙州的安寧,以致欺到朝廷頭上!
??“陰伯伯、父親,我願組織習武的年輕人隨官兵緝拿盜匪!”曹恂積極提議,當即有幾個青年站到他身後願意出力。“賊人狡猾,不得貿然行動!”曹敬則和陰紹共同發話製止,一個是舍不得兒子,一個是忌防他太招搖。
??“是,我會認真準備、提高自己!”曹恂虛心道:“先讓我幫助安置使節一行吧。”於是,他跟隨長輩們前去處理。索靜君不耐地發牢騷:“聊得好好的就走了,真煩。”她對時局要事貌似頗有見地,可一旦妨礙到她就全無見識了。
??靈遙並沒受到多少觸動,對沙州遠不及曹恂那樣深的感情,唯獨千佛洞令她有依戀之情。但是鋤惡扶弱若用得上她的些微功夫,她也樂於加入。自從兩年前軍隊遭吐蕃打敗之後,曹恂就帶領一班少年經常研習兵法、切磋武藝,視保護沙州為職責,為沙州帶來一派蓬勃朝氣。
??眼下她在盤算回歸江南,從沒和任何人商量過,但感覺不算困難:她的自理能力不差,也不怕對付壞人;爹爹每月差人送來的零用錢她一半施給庵裏,剩下的全攢了下來,盤纏省著花也差不多夠。不管爹爹同不同意,她一人一馬即可輕裝動身。
??“娘,您不必擔心我,我是大姑娘啦。”她到娘墓前說給娘安心,特意踮起腳尖顯得高一些。可惜不能帶上娘,娘比自己更渴望回到故鄉。其實,有一絲隱憂她沒說出:姑蘇的家隻是兒時模糊的記憶,具體位置哪裏記得清?現在仍否存在亦是未知數,故鄉又能容留她待多久?
??她在河邊蹲下呆看了會兒流水,撩起寒涼的河水擦臉。告別前去一趟宕泉河的源頭吧,以前和曹懌相約卻未能成行,這回自己去。
??趕在風小天晴的一日,她揣上幾塊炊餅騎馬朝源頭進發,大體順河岸走勢一直騎往上遊。個把時辰後,河流湧入一座由陡峭山崖合圍的峽穀,四周已不見人影,耳畔隻餘湍急的流水聲和空中劃過的鷹嘯。
??這帶給她的不是孤寂,她的心反而愈發沉靜,引導馬兒貼著山腳穿越峽穀。她的馬很懂事,無論爬坡還是涉水都穩穩的,有時膽小她揉揉馬鬃就勇敢地邁開步子,人與人之間也許還不如它們有情義。她稍作歇息,讓馬兒到山坡上啃草,自己掰開一塊餅吃。
??走出峽穀視野頓時展開,河水分成若幹細流,蜿蜒在沒有邊際的戈壁上。這些支流都來自源頭的大泉,她選擇其中一條前進。隨著逐漸深入到戈壁中,河水越流越窄,到最後細線般的水流也消失了。
??頂著日頭她有些口幹舌燥,馬兒也不肯往前走了。曹懌說過泉水是從地麵之下流上來的,她下馬細心觀察,貼伏地麵生長的沙柳和駱駝刺在有的地方更為茂盛,串連成一條線,不就是從地下潛流吸取水分麽?
??“好了,我們快找到啦!”她信心十足跟馬兒說,繼續追尋著潛流。果然在幾裏外看見廣闊的水麵,有月牙泉的數倍大。“我說對了吧?”她歡快地拍馬脖子,馬兒撒開蹄子飛奔,頃刻間把她載到泉水畔。
??靈遙翻下馬背,和馬兒一齊探下頭,品嚐宕泉河源頭的味道。雖沒有月牙泉的甘甜,但心裏特別甜,在別人眼裏折騰半日隻為看泉水很無聊,而她明白這隻是一小步,接下來還有好遠好遠的路要走。
??她累了坐下來,看著汩汩水流漫出泉邊,一點點向遠處流去,感想寬闊的宕泉河初始就是這麽不起眼……這時起風了,天空中飄來鉛雲,戈壁的天氣說變就變,隻怕有想不到的危險,她不敢逗留,催馬折返。
??她低估了天氣的劇變,雲團聚攏成厚厚的雲層,在沙塵中緊追渺小的她和馬兒,仿佛要將她們卷走。“再快些!”她大喊著回過頭,擋風的幃帽立時被刮跑,吃了一嘴沙子。馬兒拚命地跑,終於拐進峽穀,似乎離安全近了一步。
??大風也鑽入峽穀發出嗚嗚地怪叫,幾乎看不見道路,馬兒太辛苦,她下來拉著韁繩一塊兒探路。大片的雪花挾風而來,今冬頭一場雪被她不期遇上。山崖土質鬆軟,不時有土塊隨著風雪滾下來,她縮著脖子艱難地移動,隻要走出峽穀就沒事兒了。
??然而,一塊落石不偏不倚砸中她的頭頂,她頓時一頭栽倒失去知覺,馬兒焦急地嘶鳴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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