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東安王主政以後,加速了沙州世族的整合與分化,兩樁親事在近期達成:陰靈迦來年嫁入天水郡趙氏,索麗君許配給陰靈途。
??聽完家長宣布對自己終身的安排,索麗君呆住片刻,然後麻木地“嗯”了聲,半句不情願也沒說。索靜君早知妹妹心屬曹懌,看不上她逆來順受:“陰靈途的兒子一歲多了,你過去直接給人家養孩子,忍得了嗎?”索麗君苦楚地笑,長年挨姐姐撒氣都忍過來,她已慣於忍耐。
??陰靈迦絕食抗議,企圖迫使父親和索夫人收回決定。索夫人不吃她那一套,幹脆不讓下人送飯,看她何時聽話。嬌慣的她連餓兩天居然挺著,她母親朱夫人哭求陰紹,陰紹也不會勸女兒,想她似乎和靈遙比較說得來,便把靈遙召回來。
??事關性命靈遙並未抵觸,即刻返家,進屋見陰靈迦餓得圍著被子蜷坐床上,表情可憐而委屈,還帶著點任性。她沒有熱情相勸,像平日般冷靜問:“是因為有喜歡的人嗎?”“我喜歡曹家大公子……”她心一緊,又聽姐姐氣餒地說:“那是沒可能的。”
??“難道有其他打算?”靈遙仍不像勸的意思。“我、我……沒啥打算。”陰靈迦說不出名堂:“他是庶子嘛……”她從沒弄清想要什麽,反正不順著自己便不行,是大小姐脾氣作怪。靈遙不禁輕笑:“沒想好就折騰自己,多不值!”
??趁陰靈迦琢磨著,她見縫插針道:“聽說,趙公子是獨生庶子,品質不錯,長得也周正。雖說讀書不大行,但能勤奮經營家業,是個守成的人……”她說得中肯,不誇也不貶,比長輩的說教更可信賴。其實,她事先向曹恂了解過姐姐的未婚夫,他交友廣泛,得到他肯定的意見才罷。“不許坑我姐姐。”她一再確認。他搖頭好笑:“過兩年我也是你家的人了,怎敢騙你們?”
??陰靈迦越聽越入心,忽地打斷:“先給我來碗粥,我再接著聽你講。”靈遙忙叫仆人端來肉粥,她一口氣喝光,真是餓壞了,絕食之事就此罷休。“你說我到底嫁不嫁?”她擦著嘴巴問妹妹。
??“我說歸說,終須你自己用心維係呀。”靈遙坦誠地說,眉間一縷陰影。她認為兩個人應當同甘共苦、分擔所有,可曹恂一向道喜不道憂。最近覺出他有壓力,他偏又不吐分毫,給她心裏添了疙瘩。“好,我試一試!”陰靈迦憧憬地作出決定。靈遙心道,這怎能叫“試”?一旦決定就要全心付出。
??靈遙勸服靈迦沒得到感激。索夫人覺得本該如此,依舊不理不睬的態度;朱夫人參與過誣陷杜天漪的虧心事,對她隻有麵上的虛意;陰紹每日早出夜歸,幾乎不曾過問她。她無所謂,與姐姐一同起臥幾日。陰靈迦胃口好得像要把之前餓的全補回來,還各種暢想婚後如何過日子。
??靈遙偶爾說幾句,側麵建議她改改脾氣。陰靈迦半點心眼也沒有:“我以為你特立獨行、不通人情呢,沒想到哈哈,像嫁了人似的。”“怎麽像嫁了人?”她發笑不已。陰靈迦形容道:“懂得為人著想、考慮得多吧。”相愛得久了,那是自然不過的,靈遙側頭藏住唇邊蜜意。
??說夠了自己,陰靈迦轉到關於郡主的話題,十六歲的郡主尚未指配郡馬,盡管人們分析東安王會把郡主嫁給京城顯貴,但索夫人要求陰靈遠在郡主麵前好好表現。“咱家要是娶了郡主,沙州還有誰家比得過?隻要曹家大公子不跟哥哥爭。”陰靈迦眉飛色舞,沒留意妹妹突然低落了一些。
??陰紹終於抽出空閑跟小女兒談幾句,派人叫靈遙到書房見。不巧臨時有客來訪,他隻好先去會客,讓她在書房等候。
??進入書房一刹那,靈遙心情起伏得厲害:忘不了娘捧書失色的情形,她堅信之後的悲劇皆根源於此。房內陳設和幾年前相比無甚變化,隻是陳舊少許。她摸著娘整理過的的書案,拂著娘流連過的書架,仿佛離娘很近。
??“娘,您到底看見了什麽?”她退後觀察一排排的書,試圖還原當年,不慎靠到身後牆上懸掛的卷軸。她轉身整理碰歪的卷軸,發現後麵蓋著另一幅。她稍揭起上層的卷軸,看到的竟是一幅娘的畫像。娘在看著自己,慈祥而柔情,躍然紙上。她望著娘淚眼模糊:“為何您在這裏?”
??背後忽然響起一陣長歎聲,她用衣袖隨便擦了把眼睛,回頭見爹爹神情哀戚而蒼頹。陰紹無言地走到肖像前,久久注視天漪的麵容,這是他多年來不變的習慣。
??他承認自己是懦夫。失去她以後他悔恨莫及,然而受製於索夫人的嚴苛和自己的地位不得公開表達,隻得暗尋畫師把她繪出來,一遍遍反複修改,直到繪出她的神韻。他將畫像藏在這隱蔽的地方,時常獨自思悼,家裏無人知曉。如今被靈遙找到,可見母女間自有聯結……
??“想你娘的時候,就來書房坐吧。”他心知讓女兒更加瞧不起自己。靈遙的確已收回情緒,卻伸手攙扶他坐下,淡淡答應:“我會的。”爹爹明明仍有許多不對,可麵對他無力的老態,她怪不出什麽了,心中的硬石好像變作可以融化的冰。他沒料到女兒對自己有所轉變,眼神裏期盼更多。她反而轉身逃出書房,矛盾著是否對娘不公平。
??晚上在牆邊與曹恂約會,她苦惱地說:“我不能原諒他,否則就是背叛娘。”她願提父親是好事,他借機勸導:“逝去的已無法彌補,不要再讓眼前留下遺憾。”“遺憾?會有麽?”她斜靠著他思考。“等你明白什麽是遺憾,不就遲了嗎?比如你父親和你娘……”他攬過她身際,循循啟發。
??她歪頭碰了碰他的肩頭:“你總讓我當好人,壞人才多呢。”“因為你是好姑娘呀!”他偷吻了下她的斜盤的發髻。
??數日後東安王大宴賓客,宴上千篇一律,官員們輪番向其稱頌敬酒。曹恂奉陪末座沒有加入其中,對父親著意地迎合暗為不樂。
??元素璧成為少女們的主角,一一同各家女孩認識,不大合群的靈遙她也沒落下。部分少女已開始效仿郡主的穿衣風格,不追求花樣華麗而看重質地。“明天我就做一身。”陰靈迦也要跟風。失去追隨的索靜君很不甘心,不準妹妹離開自己半步,維持著被人擁附的虛榮。
??東安王連番豪飲、酒興愈濃,舉杯慷慨道:“沙州風貌令人振奮,本王願長做沙州人,還望小女能與沙州男兒婚配,我全家就植根於沙州了!”“殿下如此重視沙州,實乃沙州幸事!”曹敬則率先感戴,曹恂隨其他人起立讚揚,忽而發覺好些長輩嘉許地看著自己,夾雜著陰靈遠咄咄逼人的眼神,眉頭輕微皺起。
??東安王的言談傳到女孩們這邊,元素璧並不害羞,隻是垂眼一笑。不過靈遙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不住去想那邊的曹恂。
??索靜君憋一肚子氣,帶妹妹在席間轉來轉去,瞅見靈遙正出神,衝到她麵前發難:“我就知道你一直對曹大公子癡心妄想,不掂掂自己的斤兩,一個庶女有哪一點攀得上他?”女人的直覺十分刁鑽,雖然到現在也沒查出證據,可是她牢牢認準靈遙,非要打壓靈遙借機出氣不可。
??索靜君當眾這麽一鬧,女孩們齊刷刷看過來,不少人暗慕曹恂,因此對靈遙多懷取笑之心。元素璧目光驚異,專注地盯著她們倆。
??靈遙豈能容忍欺負?站起來平穩地挑高音量:“索姑娘靠貶損別人能獲得什麽?隻怕終歸得不到想要的,這不是可笑又可憐麽?”她未明說出來,但是誰都清楚索靜君最想得到曹恂,索靜君瞪圓眼睛,沒找回威風反被噎住。有人忍不住樂出聲,不聲不響的陰四小姐竟然犀利得很,當即有人傳,她曾頂撞過她家嚴厲地大夫人呢。
??“我得不到你也休想!”索靜君甩下話,氣呼呼走開。索麗君朝靈遙點下頭致歉,畢竟以後是姑嫂,被姐姐高聲喝走。
??陰靈迦看不夠熱鬧:“妹妹你真行!”靈遙緩緩坐下,臉上顯不出得勝的舒展:阻礙恐怕強大得多,自己和他何時才能公之於眾、得到祝福?除了他愈加綿密地感情,還有誰會支持自己?元素璧繼續看了靈遙一會兒,有點放不下地疑惑。
??曹恂回家跟父親發生爭辯。曹敬則要他抓住時機,利用東安王當政的形勢扭轉與陰家的位置。曹恂很不認可,曹氏和陰氏共存上百年,合作一定比爭鬥更適合。“不懂事的小子,難道忘了你伯父是被陰家害死的嗎?”曹敬則不滿地一捋胡子。
??“兒子不敢忘,所以希望兩家修好以彌補憾事。伯父若在,想必也是此意。”曹恂道明觀點,欲引出結親的目的。“越大越不明事理!”曹敬則擺手不聽他說:“偏要去戈壁修烽燧,如果不是殿下發話準許,我決不同意你去。”
??曹恂被父親否定的提議意外得到東安王欣賞,特意調撥人馬由他負責修築烽燧。他在戈壁要待上一個多月,與靈遙私下話別時,她叮囑他方方麵麵,卻沒流露太多不舍。明知她不愛過分外露,他仍不免少許失落。
??心結持續到他啟程以後,騎在馬背上越想越不對勁,他回首又望了望。偌大的千佛洞之間,他一眼看到小小的她在高層扶著欄杆,伸長脖子遙望著自己。被發現後她笑得不好意思,男人事業為重,以後分開的時候會更多,她不願牽扯他的精力。他笑轉回臉,這份知足會伴隨自己全程,直至返回她身畔。
??駐紮戈壁,曹恂意氣風發地投入,天天起早貪黑:不但認真規劃各處烽燧的修建,親上工地和士兵一起賣力幹活;而且經常走訪周邊,為路過的商旅百姓提供協助。身雖疲勞,心很順暢,比在城裏費心應酬有意義得多。
??有時辛苦一天,大夥圍坐生火暢聊,幾杯酒下肚各抒真情:有人惦記父母妻兒,有人掛念心上姑娘,甚至哼起不成調的情歌。“讓曹公子笑話啦,牽掛曹公子的姑娘多得是,哪像我們這樣不爭氣?”大家哈哈自嘲。曹恂隻笑不說,心隨歌聲飛向日思夜想的靈遙,以及遠行一年多的弟弟。
??靈遙何嚐不想他,算來他走已有大半個月時間,她決定去戈壁看他,給他一個驚喜,之前對他收斂也是有這層小心思。說去就去,看看就回,不給他添亂,她為他備上幾件厚衣和補養的幹果,穿著男裝出發了。
??途中費了番周折,她不確定曹恂在哪一處烽燧,逢人打聽官兵到了哪裏,地形不熟還幾次走岔。天黑了隻好依靠一個商隊過夜,她把包裹摟在懷裏沒有睡著,天一亮便上馬行路,很快就能見他啦!
??終於,平地隆起一座正在修建的夯土烽燧,一長排帳篷支在左近,他肯定在那裏,自己突然現身會不會嚇他一跳?她美滋滋笑了。
??這時,她看見烽燧一旁有兩個背影。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前邊的人腳步活躍,杏黃窄裙耀眼,竟是元素璧;後麵的男子走得緩慢,分明是她的曹恂。
??一道裂痕迅速從靈遙心頭狠狠劃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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