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

  陰紹一詫,轉即明了女兒的心願,原來自己還是錯了:是曹家的兒子,卻不是曹懌。“隻怕……很難,曹家不大可能同意。”他吞吐其辭。曹敬則視曹恂為奇貨可居,郡主之外不把別家女兒看進眼裏,更不要提庶女。


  ??幾片灰雲被風吹向彎月,擋起月光、也擋住靈遙半垂的臉。“你非常怪爹爹吧?”他遺憾父女關係又難修複。“沒有,讓您費心。”她禮貌而不親近,離開回偏院歇下。她睡得很不踏實,夢醒交織間,似乎努力抓住屬於自己的東西,卻怎樣也抓不牢從手中滑走……


  ??“父親,恕我不能遵命!”當晚,曹敬則挑明態度命曹恂追求郡主,他堅決反對。“混話!你是真糊塗還是成心作對?”曹敬則拍著扶手,兒子一再違抗使他忍無可忍,唾手可得豈能不要?


  ??曹恂沒有退縮:“我對郡主毫無感情,即使違心而為,郡主的感受不會好。”“這算什麽理由?”曹敬則鼻子一哼:“你無需對誰有情,將來想要女人多的是,不要逼我考量誰來當曹家未來的主人。”他暗示曹懌可取代曹恂。


  ??父親的形象已然坍塌,曹恂早有耳聞:沒納妾不是愛敬母親,而是有染的女人太多嫌她們礙事;父親去認弟弟時,不肯出錢挽救弟弟重病的母親,無視那女人死去……他不懼怕父親的警告,驀地分外理解靈遙遠離的意願,倘若弟弟接過家族重任,自己願為靈遙放下一切,就像當年為情出走的伯父。


  ??“叫曹懌過來。”曹敬則說累了吩咐仆人,待曹懌來到說:“你跟你哥講幾句。”曹懌看似說與不說都不是,難為地問:“哥哥如此不願,是否有了女人?”看到哥哥臉色微緊,他正中下懷:“我們要聽父親的話。”曹敬則嚴厲道:“哪來的不要臉女人?還不趁早了斷!我絕不容許……”


  ??不記得何時從父親弟弟的嚷勸中走出去,父親那裏突破太困難,曹恂難抱希望。多日未見,靈遙憋了多少責怪?自己沒任何理由開脫。一晚輾轉後,他求助母親宋夫人。父親寡情,母親其實過得很不順心,理當支持兒子的真情。


  ??他向母親表明無意於郡主,懇請她成全他自主娶妻。“兒媳肯定符合您的條件:善良、孝順、和我相投。求您幫我說通父親,從小到大您不是一直期望我人生如意嗎?”


  ??“你爹真是的,不過你也拗,娶郡主多好呀,誰我都說不通。”做母親哪有不寵兒子的?宋夫人聽得歎怨:“我試著勸你爹,就算依你也得選門當戶對的體麵姑娘,名聲不好可不行,比如你妹妹上次說的陰家四姑娘……”


  ??他沒料到適得其反,還沒提及靈遙就被母親否定,此前的鋪墊白費,可惡的謠言得逞了!“母親,您不要聽信那些汙蔑。”他盡量克製。宋夫人見兒子為其辯白,有些錯解:“沒有毛病為何議論她?”抹黑容易,證實清白極難。他想遵循禮法獲得父母之命,然而幾乎得不到了。


  ??陰家在籌辦迎娶索麗君,內外人等進出頻繁。靈遙一天天不得見曹恂,卻天天聽見他的傳聞。據傳被人們看好的他與郡主漸生情意,隻是他過於君子不擅明言,是個持重可靠兒郎!這是曹懌教乞兒們傳開的,為的是進一步打動東安王。雖然她沒輕信,可是心愈發地累,與其兩邊不停牽扯他,不如自己退出讓他安心事業。


  ??入春黃沙漫天,鳴沙山隆隆作響傳至城內,她常常胸燥咳嗽。除了月事肚痛,她傷風腦熱的小病基本沒得過,不知是怎麽回事,扛幾天就過去了吧。她瞧見陰紹就溜開,不想對上爹爹無能為力的眼神。“跑急了會咳的。”爹爹衝她的背影叫道。


  ??傳言終於散布到東安王耳中,他喚來女兒談:“雖說太後娘娘盼你嫁回京城,但父王會選你喜歡的男子做你的夫婿。我看出你對曹恂比較上心,我也很滿意他,你若有意父王便為你指婚。”


  ??元素璧沉吟稍許,帶羞道:“女兒沒意見。不過曹公子……未必肯應。”“豈有此理?”東安王吃驚不已。“父王別怪任何人。”她屈膝請求,怕父親以權位相壓。


  ??曹恂覺察到自己被監視了,出門有人遠處跟著,在衙署有眼盯著,退衙時依然。聯想父親提前上報他生病,使東安王換人去修烽燧,他認為是父親指派的。不能朝陰府方向走了,父親要找出自己的女人,而且不可能和氣相待。


  ??於是,他暗歎著回身,返向自己家。“哥”曹懌忽然從後麵追來,裝得與跟蹤之事無關。兩兄弟一齊慢行,道旁的燈火不免暗淡下來。有少女隨家人路過害羞地偷瞄他們,還有大方地胡姬熱情直視。


  ??曹懌笑納胡姬的視線,又故意把漢人少女的臉看紅。曹恂渾然無覺:“弟弟,想過留下來輔佐父親麽?”“父親用不著我吧。”曹懌說。“不,你會比我適合。”把責任推給弟弟不太厚道,但他不得不有所考慮托付。


  ??“我想先自己奮鬥一下。”曹懌並非真的拒絕,隻是討厭成為哥哥的替補。對父親而言,他永遠是曹家男丁的後備,甚至有更卑劣地目的;對靈遙而言,他僅僅被她用來解悶,反被哥哥後來居上。他怎能甘心?


  ??“嗯,也好。”曹恂不強求弟弟,本來是自己不對。他回首看了看空中的半月,月光尚能照到靈遙純淨地麵孔,而自己無法見她,難道月亮與她距離比自己更近?

  ??曹恂到家仍沒脫離盯梢,院外幾個家丁晃來晃去,好似把他當做犯人看守。他在院裏來回走動,氣憤而急迫,父親逼自己就範,實際是把自己逼走!


  ??走向何方呢?是靈遙心念的江南、還是自己憧憬的西域?隻要不分開,哪裏都是好的……他長吐悶氣,濁亂地心霎時如被清流穿入,他隱隱聽見一段塤聲。


  ??塤聲來自曹府不遠的方位,和他一樣不太熟練。他仔細辨識音律,想到手把手教靈遙吹塤時,告訴她這支曲子名叫《鳳求凰》。“你是男子為女子而吹奏。”她轉頭慧黠地笑問他:“如果換作女子為男子倒著吹一遍,是不是叫做‘凰求鳳’?”


  ??此刻,他聽出旋律的宛轉走向,正是將《鳳求凰》從結尾倒敘至開頭的“凰求鳳”——凝聚了她不變地信任與執念。他衝入房間取出塤,當她的塤聲暫歇,他開始吹出自己的深情,與她交相呼應。吹罷一段,他也稍稍停下,很快那邊再度響起曲聲,由低綿變得暢快。


  ??他始終把塤放在嘴邊,她一停他便馬上吹下去,好像有無數話語等著說給她。一對愛侶唱和不斷,聽音如見人,相隔情愈濃。


  ??院外的曹懌以手勢製止家丁出府搜尋,一個人徑向外走。行轉間塤聲越來越近,他來到一座老舊無人的府第,曾居於此的豪商在西域遭劫身死,偌大庭院人丁慢慢散盡。


  ??府第一角有座小樓,樓頂屋簷上坐著靈遙,鬆挽長發,雙手握塤,專注地聽、專注地吹。青草從屋瓦中鑽出來,團團簇簇圍繞她,仿佛簇擁初放的春華。


  ??他能進入她眼中,卻進入不了她心裏。他抬頭望著投入的她,直到最後一絲樂音依依不舍止息,她吃力地咳了幾聲,吹塤很耗精力,又拖著沒有看病服藥。然後,她的眼睛才瞅向他,每次都有他出現,隻怕沒少做梗!

  ??“我不想破壞你們,是形勢不由你們,何苦逆勢徒勞?”他把自己擇開,反正準備不久後回京,等娶了貴家女讓她後悔莫及去吧。再者,經由自己攪亂,有父親在明麵阻撓和元素璧糾纏已經夠他們受的,自己沒必要做壞人:“你和哥哥對我的好我沒忘記,所以我支持你們。”


  ??靈遙收起眼裏鋒芒,他轉變得未免突兀。可她情願相信,以他的性格說出這番話,仍是珍視友誼的,她最期許大家恢複過去友愛。“你想通了我們都開心。千萬別留下隔膜,有需要就找我和你哥商量。”她展開笑臉,那好看的笑也是為了哥哥。


  ??“我快走了。”曹懌有點分不出自己情緒的真假:“現在用的手帕和襪子,還是你縫製的,不少都破了。”“你不早說!隻要你不是明天走,我就有時間給你做。”她笑著怨他。“還有杏醬,多多益善。”他追加要求。


  ??“行……”她半點沒嫌多,接著說:“幫我回去跟你哥說,我挺好的。”說完她又咳嗽,說到哥哥依舊使他不爽,就這麽簡單把她讓出去?“我們剛剛說的,無關哥哥是嗎?”他頑固地要撇開哥哥。她笑中有些奇怪:“啊?是……”


  ??與曹恂訴請、以及與他和解,對她而言是同等高興的。她回家不顧夜深忙著裁剪布料,還沒裁完就倒頭睡下,醒來覺得病像是重了幾分,腦門熱熱的,她卻顧不到這些。


  ??開春接連迎來諸佛菩薩出家、涅槃及聖誕之日,千佛洞眾寺廟舉行各項儀典。東安王將去參拜,派曹恂先為察視。曹恂認真走訪一圈,見定慧在幾個小尼姑伴隨下從陰氏佛窟出來,趨前道:“定慧法師,晚生有事相求。”


  ??“曹公子需要有求於人嗎?”定慧眼角一提,機敏地甩開尼姑們。“長話短說。”他跟住她低語:“實不相瞞我與您的侄女靈遙定情,可我的父母和沙州城的種種……恐怕都是阻力,希望得到您的幫助。”“你早不該耽誤我家靈遙。”定慧反應冷漠,以前對他和靈遙是相當熱心的。


  ??“萬不得已的話,我想帶靈遙走!”從他齒間鑽出這句話。“收回你的話!”她似被惹怒:“不去想正經辦法,走你伯父的老路?失去所有被人害死,害靈遙不幸。”莫非伯父不是因病去世……他聽出異樣。定慧自覺說多了,頓足無言。


  ??在她還叫陰紋的時候,同愛人逃到西域,無憂恩愛的一段日子後,她明白他的人生不能僅有自己,鼓勵他返回沙州。然而,他弟弟曹敬則怕他奪回曹氏繼承人的位置,暗地百般阻擋。突厥人又邀他效力對付中原,實為威逼利誘。他堅拒不從,夾在兩方中間十分苦悶。他死得極為突然,強壯的他口鼻流血,還沒等來醫生就在她懷裏死去,而曹家人居然湊巧地趕來把她和他分開。她始終懷疑他的死因,不是突厥就是曹家毒害了他!

  ??“對不起我說得太冒失。”曹恂合手躬身。“罷了。”定慧繼續前行,過了片刻扭頭忽道:“你帶靈遙來吧,我為你們證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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