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
花阡陌沒有管若桃,徑直回到了自己房間才停下腳步。此時夜已深,屋子裏已經有下人點好了油燈。明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她卻知道身後有人跟著她。她也不管對方如何,自顧自往軟榻上一靠。抬起一隻手托住臉頰,這才抬眼望向跟來的人,卻隻一眼就立刻沉默了。
“……”
跟進來的人一身風月無邊閣打手的短裝粗布打扮,頭發也用一塊粗布巾束著,除了膚色白皙些,倒和那些打手們長得一般無二。那一臉粗獷的絡腮大胡子將整張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粗野的造型像山野間的樵夫或土匪,放出去都能嚇哭小孩,哪裏還有風少俠玉樹芝蘭的靈秀俊雅。
“你這是什麽造型?”她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嗯……既然要打扮成打手的模樣,那就要扮得像一點。紅綾說我太秀氣了,一點都不像,所以弄成這樣比較合適。怎麽……有什麽不對麽?”
她默默將托腮的手上移,改扶住額頭,半晌沒說話。
和阿刷打一場後,風易淩就提出了想扮成閣內打手想法,也方便他在閣中行走來去。她對他這個想法沒多大意見,就答應了下來讓紅綾去辦了,可是她實在沒料到紅綾居然把他整成了這個鬼樣子,委實有礙瞻觀。
“你懷疑若桃來偷東西是有人另有目的指使的?”
他的聲音被刻意壓低了,卻依舊溫潤悅耳,和本身的粗獷造型極為不符。花阡陌倒不是沒想到他會去聽她處置若桃,卻沒料到他居然隻憑一句話就猜中了她的想法。她想起了什麽,眼底有複雜的情緒閃過,卻又很快被壓抑住,垂下眼睫,低聲“嗯”了一聲。
“那你覺得那人是為何而來的?”
花阡陌覺得無比的累,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不是衝你,就是衝我,左右來者不善。這麽個有貳心的不忠之人留在身邊也是隱患,倒不如盡早打發走。”
何況若桃的靠不住,早已在初塵出事之時就被證明了。
風易淩便不再多話,可他不說話,花阡陌卻反而開了口,忽然道。
“對了!你來我這做什麽?不是該去暮姑娘那針灸了麽?”
不知為什麽,風易淩居然沉默著,隻深深看她一眼。她卻並不看他,一言不發,她這種躲閃的態度已經持續了很久——雖然棲身在同一屋簷下,但她卻總是在前院忙碌到好晚才回來,他去她便回,他走她便來。這段日子以來,兩個人莫說是獨處,連好好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過。
雖然他清楚她在前院那般忙碌,也是為了和連/城家周旋,替她和暮婉辭打掩護,但是他何嚐感覺不出她在躲著他?隻是他生性內斂沉靜,此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許久才終於站起身,答了一句。
“好吧,那我去了。”
忽然想起什麽,叫住他:“欸!”
他回頭。
她卻依然不看他,低著頭輕聲道:“左右你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也不需要我在打掩護了。既然紅綾又給你安排了個身份,就給你換個地方住吧。”
沉默半晌。
“好。”
他走了出去。
他並沒有多問為什麽,這讓她有些慶幸,不過其實又有什麽好問的呢?花阡陌默默靠回榻上,閉上眼。
多年前風易淩曾在她的不斷盤問下不勝其煩,說過他喜歡什麽樣的姑娘。而暮婉辭出身高貴,身家清白,長相清麗出塵卻又身懷醫術,沒有哪一點不符合風易淩所說的條件。
兩個人多麽登對啊!
可是心底卻有某種不快在蔓延。
可是暮婉辭是一個性子挺合她意的姑娘。
她雖然總是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心裏卻看什麽都明白。論性子也從並不是斤斤計較的人物,寬容大度不說,即便對住在風月無邊閣也並不挑剔什麽,毫無偏見。冷淡的樣子隻有在遇上醫術和病人之時才會顯出些熱情。但若她真無情,又怎麽會願意不求報酬的去費盡心思替一個素不相識的青樓女子治病呢?又怎麽會麵無表情的在她身體不適時及時出現遞給她這個疑似情敵的人一碗對症的湯藥呢?
她甚至感覺,暮婉辭不僅沒有因為未婚夫的問題亂吃飛醋,或者對她產生敵意,她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
她雖然從不廢話什麽,總是吝於表情,卻比那無數口蜜腹劍兩麵三刀卻時時對你笑的人要好太多了。她挺喜歡暮婉辭這個人,就更加不願意再和風易淩產生過多的牽扯或者接觸,來給暮婉辭添更多煩心事了。
“天心雪蓮,真難得,你們居然還能湊到這麽珍貴的藥材。”
暮婉辭手裏捧著一本醫術,視線落在書頁上瀏覽著,隨口輕輕道。
“是啊,初塵有一個很好很愛她的人。”花阡陌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下,想起水蘿卜那邊的麻煩局麵,有些頭痛了——百裏瑾離開前倒是拍胸脯保證了可以幫忙解決,但他一個江湖人怎麽攪黃一樁王府要辦的婚事?她心中十分沒底。
“初塵的身體帶著這病這麽多年,身體都被掏空了,又是被這般珍貴的奇藥給喚醒的,再要治隻能慢慢調理呢。”暮婉辭不知從方才開始掏出醫書翻了半天,從醫書上驗證了什麽,終於合上醫書下了結論。
“能治好?”
“我有個辦法想試試,就看初塵願不願意。”暮婉辭目露期盼的看著她,眼睛亮閃閃,熱切樣子不知會讓多少因為醫仙婉辭一張冷麵而望而卻步的追求者跌破眼睛。
花阡陌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我會跟初塵說的。”她知道暮婉辭和很多她聽說過的武癡、石癡、畫癡一樣,是整顆心都投入到了醫術裏麵,就像有些人碰見了難解的術數題,忍不住就手癢想試試解開一樣,暮婉辭遇上疑難雜症時也會忍不住想要去治,這是他們的一種癖好。
這也許就是暮婉辭能夠不去計較在意太多事情的原因吧?一個有愛好有興趣的人,總是比水火不侵的人可愛得多也好對付得多。
暮婉辭站起了身,走到一旁收納各種藥材的櫃子裏翻找了一番,挑出幾種藥材就二話不說開口吩咐。
“阿刷,替我把藥碾了。”
“是。”
一個方才在屋子角落默默收拾雜物的魁梧男人立刻認命的走了過來,接過暮婉辭手中的那幾樣藥材就走了出去拿藥臼了磨藥,顯然已經被差遣來去得習以為常,連怨言都沒有。
暮婉辭使喚的那個人,正是之前在門口攔住暮婉辭不讓她進門的老實人阿刷。自從暮婉辭住下來替初塵看病,她並沒有接受她派人去伺候的建議。唯一選擇了的幫手,就是被她點中的碰巧路過的阿刷。可憐阿刷身手很不錯,作為閣中打手還算頗受器重很有前途的打手,如今卻比雜役還雜役了,留在暮婉辭身邊服侍各種打下手直到了現在。
看著阿刷連怨言都沒了,直接帶著藥材走出去,花阡陌終於覺得有必要幫阿刷一把了。
“暮姑娘……”
暮婉辭又坐回來繼續翻醫書,聽見花阡陌欲言又止,從醫書上抬起眼淡淡看她一眼,依然是那種淡淡波瀾不驚的神情:“嗯?”
花阡陌隱晦的指了指五大三粗的阿刷的背影,含糊道:“……你……真的不需要換個人來幫你麽?”
“不用了,阿刷他也做得挺好的。而且……”暮婉辭停頓了一下,花阡陌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她一貫麵癱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好玩的神情,“……這人挺有意思的。”
花阡陌不說話了。
她在深思。
她知道暮婉辭不是什麽記仇之人,卻挑中了阿刷,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態。阿刷的為人她太了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他究竟是有何等魅力?風易淩對他感興趣不說,連暮婉辭都對他另眼相待。
難道這對未婚夫妻已經默契到了這種程度?不止淡漠的性子像,連感興趣的人物類型都是一樣的?
心情莫名的有些不好,花阡陌搖搖頭想甩開這些雜亂的情緒,門卻在此刻被敲響了。
是守在門外的紅綾通報道:“姑娘,風公子來了。”
花阡陌下意識的抬眼看暮婉辭,暮婉辭依然是那副淡淡坦然的樣子回望她。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讓花阡陌都懷疑——她到底有沒有把來人當做自己未婚夫,或者說,有沒有把對方當成一個男人看了。
心底剛剛浮起的那一絲陰霾因為自己腦中這個對暮婉辭的比喻而消失殆盡,隻剩下幾乎是莫名其妙的忍俊不禁感,花阡陌也不知自己是什麽毛病,憋笑憋得渾身發軟,隻能搖搖晃晃站起來,衝她隨意擺了擺手,笑笑簡單道:“你忙吧,那我就先走了。”
暮婉辭:“好。”
走到門口正遇上了站在門口的風易淩,一看見他的人,她那種愉悅想笑的感覺又在瞬間消失殆盡。她隻是淡淡看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麽,他也沒有多說什麽。她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低聲向門口的紅綾小絮吩咐了一聲讓她們就在這裏守著,就轉身離開了。
所以也沒有看見他在最後時投向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