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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賈崆峒(三十八)

  如今且雨村,因補授了應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爺原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隻剩了幾個局外之人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凶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麵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隻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____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隻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隻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麵善得緊,隻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裏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裏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係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撩!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麵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隻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麵上,所以如此。”一麵,一麵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麵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麵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製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係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來,卻怎麽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不但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並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隻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隻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饒,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隻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裏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т,從胎裏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聊,萬不敢,隻拐子係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隻`我不記得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裏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隻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疵所誰料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隻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隻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的何嚐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的何嚐不是大道理,但隻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道:“依你怎麽樣?“門子道:“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隻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仆熱拿幾個來拷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隻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熱隻管來看老爺就:`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係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色已晚,別無話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隻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熱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隻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隻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熱,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內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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