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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賈崆峒(四十)

  二人正著,可巧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麽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麵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麽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了這麽一串子。這蕉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麽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壤:“你們大暑,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道:“沒有吃生薑。風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隻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饒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象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熱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隻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隻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唬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麽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隻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麽!`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麽去罷,我隻守著你。“隻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隻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隻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隻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隻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麵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象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歎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麵生,不是個侍兒,倒象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麵想,一麵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隻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麵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隻管癡看。隻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麽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麽。“一麵想,一麵又看,隻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麵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麵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隻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麽話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麵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麽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至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隻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麵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隻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麽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聲“不好“,隻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ぎく,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熱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裏麵諸人隻顧笑,那裏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裏麵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麽來。“襲壤:“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隻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麽大雨地裏跑什麽?那裏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隻當是那些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裏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裏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麽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麵進房來解衣,一麵笑道:“我長了這麽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麵忍痛換衣裳,一麵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隻是別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壤:“誰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聊,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隻覺肋下疼的心裏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隻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麽?“寶玉道:“你夢裏`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壤:“我頭上發暈,嗓子裏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隻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隻也就心涼了半截。


  忙上前拉著襲人言道:“你這是怎麽了,這可怎麽辦,你且等著,我這便找太醫去。”


  這邊寶玉便要起身,不想卻被襲人給拉住了,見寶玉不解,襲人方道:“我不過一個丫頭,你找什麽太醫,若是讓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又不是我的不是,不過是一口血吐了出來,有什麽,養養便好。”


  一語未了,隻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隻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心中明白又聽襲人歎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麽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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