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玉奴三世還君恩(二十八)
“幹得好!”
蠅蝗將楚辭從神智混沌的帝居手中拽出,放肆狂笑,“接下來該辦正事了!”
又一團烏泱泱的光圈籠罩過來,重新困住帝居。
鈴鐺再次奪魂懾魄,撕扯在一起的潘玉兒和蕭寶卷漸次恢複的神智。看著對方被自己傷得體無完膚,一顆心揪得難受極了。
“老婆,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
蕭寶卷看著滿手沾染的鮮血,懊悔不已。
潘玉兒扯了下唇角,渾身是傷。步伐踉蹌,摔了好幾下,依舊堅強爬起來,抱住他:“我不怪你。”
“悔吧,痛吧,撕心裂肺吧!”
七情六欲越濃沉,威力就越大。
蠅蝗掏出精致的木偶,指腹沿著它的白色布麵麵摩挲,動作輕柔而珍視:“很快,我們又能相見了,你開心嗎?”
被摑削得頭暈眼花的方穀一晃了好幾下腦袋,見著淒愴的一幕,登時大驚:“你們快醒一醒,別再被他控製、”
可沒有人聽得到。
潘玉兒和蕭寶卷已經沉浸在逆流成河的悲傷之中,怎麽也喚不出來。楚辭神色訥訥僵在原地,一瞬不瞬盯著蠅蝗手中的鈴鐺手鏈發呆。至於帝居,氣若遊絲躺在地上,謠迷石籠罩在他的頭頂,不明所以晃動一條條細長的弧線。
方穀一不斷捶打這隔絕兩方的結界,骨頭都酸軟了,卻無濟於事。
身後,歲歲發出幾聲嗚嗚,髣髴在同他悄聲低語:安靜點,千萬不要惹事。
方穀一正一籌莫展,忽然看見東邊一條長弧劃過,泛著刺眼的光線,刺破了結界:“蠅蝗,我要你血債血償-——”
是六六。
她掄著一把比自己還要重的鍘刀,眼睛濕紅,對準蠅蝗的尾部一刀下去。
二十年前的雲婉青城,是全國古城現存最古老的城市之一。這裏四季如春,山巒茂密。因建造在半山腰中,負氧離子豐富。常有不少遊客慕名而來,在這裏歇息一晚,第二天登頂。
可一切的一切,就毀在蠅蝗抵達古城的當天。
一夜之間,整個古城遭到血洗,無一生還。他還利用天災,將整個古城傾覆。當人們漸漸淡忘了雲婉青城,蠅蝗用術法將古城恢複原貌,隻為了從‘賽神仙’口中套出伏羲神器-——青銅鼎。
當年伏羲身歸混沌前,曾將青銅鼎交給女媧。蠅蝗因救過聖女,得到了嫽澧族人的尊重,因而對於上古發生的事情,都不做隱瞞:“青銅鼎乃天地所造,集齊了九九八十一對忠貞戀人的七情六欲後,便可以救回一位上古之神。”
嫽澧族人如是說。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蠅蝗跋山涉水這麽多年,終於在帝居開啟的琉璃移魂陣法之中發現了青銅鼎的存在。
蠅蝗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鍘刀捏碎,六六也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灰飛煙滅。離開前,她髣髴看到了母親正在向她招手,說:“慢點走,別摔著,媽媽就在這裏等你。”
蕭寶卷感受到青銅鼎正不斷攝走他體內的七情六欲,仍故作無恙親了親潘玉兒的發頂:“疼不疼?”
潘玉兒埋在蕭寶卷的懷中,察覺身後的九條紅尾現出原形。笑著回答他:“當年我由人墮成妖時,那痛,比這個強多了。”
這話,自然是在安慰他。
當年是褪去一身人骨,煉化成妖。妖的骨質比人骨堅韌多了,自然沒受到那麽多苦。可如今不一樣,青銅鼎拿走的七情六欲,不論是人是妖,都如同剜心剔骨般煎熬難耐。
臂彎中的身軀逐漸縮小,最後變成一隻小小的紅狐狸。
蕭寶卷抱著她,臉頰撫弄絨絨的毛發,觸碰的瞬間,臉頰幹癟如樹皮,一人一妖隨即消弭於無形。
鈴鐺聲還在晃動,從他們體內跳出的蠱蟲倨傲蹦跳著,張口的刹那,被一陣柔軟如山澗的琴音包裹住,掙紮間,被千刀萬剮。
蠅蝗神色一凜,不知何時盤腿而坐的楚辭,膝上懸立著一架絲桐古琴,琴音嫋嫋,餘音繚繞,時而如山間朗潤的清風,時而似鍥而不舍的穿石之水:“師父說,《流觴》流淌的是至純至善的澄明,而《荃蕙詞》才是扣人心弦的蕩氣回腸。”
玉石十三徽在滾動的幽光中不斷閃動,髣髴夜幕中亮起的光澤,為迷迷路的遊人指導著歸家的方向。
“就憑你半生不熟的《荃蕙詞》就能奈何得了我嗎?”
《荃蕙詞》如同一把削鐵如泥的劍,可將人性深處最醜陋的一麵挖出來,若肉隨骨頭一起爛掉了,便是永生永世消弭於六界。
上次的較量,她用了七成靈力,卻不過讓他傷了個手臂。如今,沒了術法,縱使用了十成的功力,也不過如清風拂袖,一閃即逝。
兩軍對戰,最忌掉以輕心。一旦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便是戰敗的前兆。
纖細瑩白的指尖不斷撥彈著蠶弦,一該適才的靡靡輕盈之音,氣勢如虹,髣髴寒風裹挾著千軍萬馬之勢,滾滾而來。
蠅蝗執起鈴鐺手鏈,震動的鈴鐺發出尖銳的響聲,對抵化作攻擊的琴音。
“忘了告訴你,”楚辭不緊不慢譜著《荃蕙詞》,超然物外的仙風道骨模樣,“這個鈴鐺,原先曾是笙簧的配飾。”
蠅蝗當場止住鈴鐺,可加了十成力道震動的鈴鐺早已不受他的管控。
上古之神,皆有一武一樂。
而隨身配飾,必有靈性。能成為笙簧之器的配飾,說明它必有靈魄。而這個靈魄跟隨蠅蝗這麽久,必然通曉他的弱點。
鈴鐺震動,分貝巨大,山崩地裂。
楚辭配合鈴鐺的節奏,蠶弦時斷時續,時緊時慢,時猛時緩……間或的攻擊如同一張天羅地網,將蠅蝗牢牢困住。蠅身越來越小,最後濃縮成一個黑乎乎的小蒼蠅。
啪!
曾經攪得六界不得安寧的領主蠅蝗,被楚辭一掌,就給拍死了。
楚辭拿回鈴鐺,破了所有人的結界。
帝居還被淩亂的夢魘困住,始終無法掙脫。脖頸處的傷口還滲出細小的血絲,部分已經結了血痂。
“我做到了.……”
楚辭托住他的後腦勺,鼻尖輕輕摩挲著他的額頭,說著戀人間的低語。
在小木屋的時候,她想讓蠅蝗永遠記住當年知道他竟是背叛者時的心境,帝居笑了笑,隨即對她說:“一個人是無法對另一個人遭受到的事情感同身受的,若是真要讓他明白當時的心情,那就聽從內心深處的想法。”
第一個浮現在她腦海中的,便是《荃蕙詞》。既然他是從《流觴》起,那就以《荃蕙詞》結束吧。
“呲呲呲——”
歲歲依舊在用獨特的方式與他們溝通,隻是猛然跳起的巨軀透露出貪生怕死的驚懼。
當然,這次它逃跑前,拽住了方穀一。
沿著它的方向看過去,青銅鼎在空中不斷飛旋,圍攏在他周遭的霧靄濃得看不清原始的麵貌。
一聲炸響,威名赫赫的青銅鼎碎成一片白茫茫的雪花,從空中飄落,沾上帝居的眼角眉梢。
楚辭撚了一小撮,摩挲時,雪霰子被溫熱的一烘,淚水無聲滑落:“還記得當年那場至今還在被六界津津樂道的花瓣雨嗎?跟今日的雪花雨有些像。”
漫天飛雪之中,白霧深處,幽幽閃出一道細長的身影。步履娉婷,雙手交疊置於額前,跪地,行了叩謝大禮:“玉奴執念已了,特意前來為您重塑精魂。”
她背過身,渾身光澤的身體忽然迸射出湛藍色的光束,弧度之高,直逼雲霄。天盡頭處,一顆凝聚著湛光的心髒投射出萬丈光芒,斑斑點點將楚辭烘得光澤四射。
白光刺痛淩冽,方穀一抬手一遮,麵目全非的雲婉青城逐漸被濃稠的白霧所籠罩,眼前一片沉暗灰蒙……
“你給我站住!我跟你媽媽這麽多年把你當公主一樣捧著,為的是什麽,不就是因為愛你嗎?”
“既然你們愛我,為什麽還要逼著我做不喜歡的事情?”
“那你說說看你喜歡的事情有什麽?”
和芷幾次張口,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搜尋了一圈,竟是無言以對。
是啊,她喜歡的事情是什麽?
從小到大,她從未反抗過父母的意見。一來是因為他們是真的疼她寵她,二來也是因為自己並沒有喜歡的事情做,隨遇而安。
和媽媽拉了拉女兒的手腕,語重心長勸道:“芷兒,爸媽並不是想要主宰你的人生,隻是帝家的孩子我跟你爸爸都覺得不錯,他們家大業大,也一定可以保障你的後半生。”
和芷看著眼眶通紅的媽媽,還有凹進沙發一角生悶氣的爸爸,心底一軟,思索著要不要鬆口。
可這個好不容易撐起的獨立宣言,一旦錯過,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董事長,”秘書小劉從玄關處走來,因不是第一次見他發火,自然料到這氣氛很快就會以大小姐的‘戰敗’而告終,便挑了個自認為很不錯的項目匯報,“帝家前天追加的款項已經到賬,接下來就是盤點……”
和芷心頭一顫,髣髴彈簧一般跳起,一雙眼睛像探雷線似的湊過去:“什麽款項?”
“沒什麽,公司的事情小孩子少打聽。”
和田玉故作生氣阻斷和芷的追問,朝小劉拋了個‘趕緊閉嘴’的眼神。
偏小劉是個讀不懂微表情的傻秘書,誤以為這是和田玉讓他對和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意思,以此緩和二人的氣氛。
他故意咳嗽兩聲,脫口而出:“是這樣的,前段時間董事長又一次針對公司的慈善活動與帝氏的蔣老太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蔣老太也承諾,等帝掌權出國回來,就立馬著手這件事。可項目已經開始,資金鏈要是斷了,可就難辦了。”
“於是,你又厚著臉皮去找人家要錢?”
“什麽要不要的,那是投資!”
和芷毫不留情揭穿他:“慈善活動哪裏來的投資?”
“你這個門外漢!”和田玉充分發揮三寸不爛之舌的優勢,坑蒙拐騙道,“這世上有哪一個成功人士的成功,起初的設想在他人眼中不是異想天開?可誰能保證未來這條路上就沒有他們的存在?慈善這條路,走的是深入人心。”
走心了,賣點自然就來了,到時候還怕沒有資金嗎?
和芷冷笑了兩聲,從沒想過自己父親居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說了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終究不都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甩掉和太太勸和的手,推開小劉摔門而去。
“你給我站住!”和田玉吹胡子瞪眼,這才坦言真正的目的,“我答應了蔣老太,三個月後給你們舉辦訂婚儀式!”
和芷冷著一張臉,咬著牙根,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我什麽時候答應訂婚了?”
難怪這麽一個不值五千萬的項目,帝家明知自己是冤大頭,還答應得那麽爽快。不行,她現在就得去帝家找蔣奶奶,說服她取消訂婚的事情。
“攔、攔住她,別愣著,快追上去啊——”
知女莫若父,和田玉料到和芷接下來要做什麽,趿拉著拖鞋就追出去,“乖女兒,你聽我說。你也看到了,咱們家這也是日落西山,要是再不抓緊時間東山再起,恐怕不久之後就會債台高築。我們這把年紀了,倒是不怕什麽,可你呢?這二十多年來你衣食無憂,難不成後半輩子就背著一屁股債生活嗎?”
這番話的確說到和芷心裏麵去了,繞了大半個園子,和芷歎了口氣,說:“訂婚的事情讓我再想想。”
和田玉點頭如搗蒜:“都依你都依你。”
再想想就是再議,再議就是還有機會。、
“還有,”銀白色的月光灑落在和芷尖細的臉頰上,目光半垂,睫影劃出一條細痕,“這三個月,就讓我先出去走一走。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會回來的。”
何太太自然不肯,倒是和田玉,不論她替什麽條件都極盡滿足:“沒問題沒問題,想去哪裏散心?”
“不知道,隨處走走吧。”
和芷半仰著頭,腦中回憶的都是今天下午那個叫無名的男人對她說的話。
他問了她三個問題。
他問她:“這二十多年,你做過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麽?”
她愣了,沒回答。
他繼續問她:“你有沒有值得驕傲的舉動?”
“拿了個年紀第一,算嗎?”
還是小學的事情了。
他置若罔聞,目光凝視著她,眼底似乎藏著很深很深的意味:“你想不想擁有一次自己拿主意的機會?”
“什麽意思?”
他深入解釋:“不依靠父母,不依托朋友,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末了,他加了一句:“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