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脈脈不得語(五)
梨園坐北朝南,東靠蔥鬱的山巒,西臨江水榭閣,冬暖夏涼。加之三進三出的布置,竹林瀟瀟,格外悅耳。
楚辭單手托腮,朝垂柳閣下的鯉魚漫不經心布灑魚飼,神思不知何時飄到了九霄雲外。不久前,他接完電話後就將她送到蔣奶奶身邊,人就不見了蹤影。
飼料落水,金魚爭前恐後遊過來,魚嘴橢圓,翕合間,水聲砸吧。
水中晃動的漣漪如同心底的惆悵。真是羨慕它們,無憂無慮的生活,髣髴煩惱都與它們搭不上邊。
“有奶就是娘。”
蔣薜荔抓了把魚飼,像撒漁網般隨手一揚,撲通好幾聲響,整個魚塘浮動著細細密密的水紋,碧綠悠悠。
楚辭無奈輕笑:“你悠著點,小心撐到它們。”
“怕什麽?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不吃。”蔣薜荔揚手撚磨手中的魚飼,嘟囔的語氣極其不善,“還沒嫁過來呢,就想管我,門都沒有!”
楚辭不禁啞然失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跟你哥不是男女朋友。”
“可昨天——”
楚辭嗅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昨天怎麽?”
與此同時的書房
“你要的資料。”
帝居翻開高華丘遞過來的資料,後者臉色低沉,眉峰高蹙:“我根據你所說的去查了凡定天所在四合院的其餘幾戶人家近幾個月的來往記錄,其中一戶沈氏人家,就跟一家蜂農來往密切。”
帝居一言未發,靜等他的下文。
半年前,沈家的小女兒身體長了一種說不清名字的疹子,黑裏透紅,又腫又大,全身上下都是,可嚇人了。
沈家人帶著她跑遍了全國的醫院,收效甚微,正準備聯係國外的醫院時,有人推薦給他一個蜂農,說是他的蜜蜂可以治療小女兒身體的疹子。一到天花亂墜的誇讚後,沈爸爸半信半疑將人請來,第一次治療,效果顯著。
“怎麽治?用蜂針以毒攻毒?”
高華丘朝他丟了個‘早知你一定會這麽問的表情’,喝了口茶,這才不緊不慢道:“蜂針毒性劇烈,對於一個才不滿五歲的孩子,根本抵抗不了。”
用的是蜂嘴。
沈爸爸說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這個鐵皮小箱看似輕便簡潔,裏頭居然裝了上萬隻黃蜂。小門推出的刹那,它們蜂擁而出,將小女兒包成了‘蜂人’。
它們嘴角藏著一枚鋒利的牙尖,刺入黑裏翻紅的可怖疹子,不知是吸還是注入,不過片刻的功夫,又悉數回到鐵皮箱匣裏。而曾經讓女兒劇痛不已的疹子,消退痕跡明顯。
此後,蜂農來過幾次,替沈家女兒‘治療’後都匆匆離開,唯獨最後一次,沈爸爸好說歹說,又多次挽留,這才將蜂農留在家裏吃個便飯。
在沈媽媽和沈爸爸做飯期間,蜂農都跟沈家小女兒待在一起,沒離開過客廳。
帝居再次翻開沈家的筆錄,視線停留在小女孩一欄。她的回答很簡單,基本都是高華丘問,她答。
——“你跟蜂農叔叔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做什麽?”
——“玩遊戲,剪刀石頭布,輸了是有懲罰的。”
——“輸了的話,他有問你什麽問題嗎?”
——小女孩搖搖頭:“不記得了。”
——“他有離開過客廳嗎?”
——“沒有。”
問到這裏,小女孩揉了揉眼睛,撲到沈爸爸懷中喊著困,沒辦法,隻能到此結束。
這一問一答,看似天衣無縫,實則破洞百出。
高華丘察覺到帝居嘲笑的目光,聳聳肩,把責任推卸得幹幹淨淨:“沒辦法,誰讓我不是專業的微表情心理專家?”
剪刀石頭布,小女孩一心專注於輸贏,而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見微知著的人,善於在眾目睽睽之下,做盡一切壞事且有辦法逃脫。
“他不會向沈家人打聽,卻並不代表他不會向四合院的其他人打聽。”
高華丘甩來另一份文件,上頭清楚記錄了蜂農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向四合院其他住戶不動聲色打聽凡定天的情況。
“你找的好幫手。”
幫手?
一道人影晃進書房的門檻,朝他們微微一笑:“未經允許就進來,打擾了。”
帝居一聽到這聲音,無需回頭,便以了然於胸次,朝他伸手:“歡迎加入帝居心理工作室。”
路幽昧同他交握:“加入前,我有一個條件。”
抿唇斟酌片刻,直抒胸臆:“暫時先不要公開,等我處理完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沒問題。”
路幽昧又將剛才查到的信息告知他們:“這個蜂農叫劉紹雲,明天的火車,買了好幾個地點的火車票。”
這句話他們明白,心裏藏著貓膩的人,看誰都是壞人。尤其是小偷和殺人犯,為了不被警方逮住,會不停的更換躲藏地點,不讓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行蹤。
誰也不知他會在哪個地方就突然消失不見,尾隨追蹤又太過繁瑣,倒不如趁他還未有所行動時將他逮捕。
下午三點,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必須立即行動。
“算我一個。”
路幽昧雖然是個文人,卻時常鍛煉身體,要是打起來,說不定還能幫上忙,“就當是我加入工作室的一份獻禮吧。”
三個人,一輛車。
出發前,車前攔了個人,白色的裙裾在夕陽的餘暉中肆意翻飛。
車後座的兩人見狀,抿唇偷笑,識相拍了拍帝居的肩膀:“我們先過去,你處理好了之後再過來。”
帝居下了車,大半個身子替她擋住灼熱的照射:“才剛醒,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楚辭垂著腦袋,手心裏一直在冒汗:“我……你.……要去哪裏?”
“出去一趟,估計兩天後回來。”
“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要跟我說?”
“沒有,你呢?”
見她鬢角有汗珠掉下來,順手替她擦了擦,察覺到她僵硬的身體,“特地追出來,是想祝我一路順風嗎?”
楚辭緊張得死死咬住下唇,全身都涼冰冰的。
“想說什麽,大點聲。”
不知是他這句話的作用,還是其他,楚辭鼓足勇氣對上他如黑曜石般的瞳孔:“你是不是喜歡我?”
蔣薜荔說,昨天他抱她回來,眼眶赤紅,衣著淩亂,臉上也是煞白如雪,不給任何人碰她,失了平日裏的冷靜分寸,將所有人都轟趕到了屋外。
不記得多久以前,吾伯對她說過這麽一番話:“這世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凡事沉著冷靜、不驕不躁,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遇到讓他們驚慌失措的事情。而一旦遇到,就會成為他們心頭的軟肋,一輩子的重災區,甚至甘之如飴。”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一股異樣的情愫在兩人心頭淌過。
“這算是什麽情況?表白被拒了嗎?”
藏在石柱後的蔣薜荔捅了捅江蘺,喋喋不休的分析劇情,“一定是了,不然兩個人為什麽沒有動?接下來是表哥試圖安慰,楚辭傷心過度,捂著臉跑了。”
“楚辭這句話也不算表白,隻是在詢問。”江蘺繼續擦拭頭上的汗水,與她的想法截然相反,“按照我對帝居的了解,這家夥一定喜歡楚辭,等著看吧。”
腿肚一痛,是被蔣薜荔踹的。
“誰允許你胡說八道,表哥隻能是我一個人的。”
“可咱們也得實事求是。”
“閉嘴!”
“那……那行吧,她喜歡楚辭,你喜歡他,我喜歡你.……”
好複雜的多角戀關係。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帝居抬腕看表,說出靜默許久後的第一句話:“這裏太熱,先回去,等我回來再告訴你答案。”
看似商量,實則不容置喙。
“嘰嘰喳喳偷說什麽呢?”
身後突然多出一個人,嚇得兩小隻心魂懼散。
江蘺拍撫著胸口,熱汗變冷汗了。
蔣薜荔直接倒在江蘺肩膀上,小聲埋怨道:“老太君,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蔣苗裔慈祥一笑,挑動的眉毛帶著遮不住的八卦意味:“他們在說什麽,快點,一字不落告訴我。”
聽到剛才那句逃避似的‘回來再說’,蔣苗裔意味深長敲了敲拐杖上的紋理,像個料事如神的神仙般篤定道:“我這個孫媳婦,可不是省油的燈,你們瞧著好了。”
再次越過石柱偷瞄過去,悍馬周圍空蕩蕩的,哪裏還有什麽人影?
“人呢?哪裏去了?”
“這才一會兒的工夫。”
三人身後響起一聲:“在找我們?”
髣髴被點了穴,三尊雕像僵在原地。忽而又一個指天一個看地,還有一個拄拐杖厚著臉皮搭訕:“聽說你來了客人,沒坐幾分鍾又走了,這麽焦急,難不成是陪我孫媳婦去旅遊?”
“老太君,您誤會了……”楚辭鼓起勇氣向她坦白,交代接下來的行程,“這幾天多有打擾,照拂之恩以後定會歸還。我還有其他的事情,就不便再多有打擾。”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帝居一把攥住她的手:“要去哪裏?怎麽都不跟我說一聲?”
聽聽,這話說得好像她始亂終棄一般。
楚辭麵無表情掃了眼他的桎梏,楚漢分明:“帝先生,你去哪裏不也沒跟我交代嗎?”
這吵架,就屬蔣苗裔最開心:“既然都在乎對方,幹嘛要劃分界限。好好在一起不行嗎?”
楚辭撇撇嘴,有些人辦案效率一流,對於其他的事情,不僅遲鈍,還擅長拖延戰術。既然他無心,她幹嘛要作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度,不如趁現在鐵還未熱,趁早收手。
鬆鼠精恰好跳到楚辭腳邊,她順手抱起他,朝眾人道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楚辭很高興認識大家,就此告辭,有緣再——”見。
手腕上的力道加重,將她往前拽了兩步,溫熱的手掌濕濕的,不知是不是沾上了她的汗水,貼著她的麵頰,促狹一笑:“不是想知道我的回答嗎?”
他低下頭,準確無誤攫住她的唇瓣,肖想了好幾天,今天終於能夠一親芳澤。順著唇理摩挲片刻,從唇角探了進去,不斷攪動。
鬆鼠精一時不察跌倒在地上,呼嚎叫著。其餘三人驚得瞳孔緊縮,見證著這一不可多得的曆史時刻。
萬年單身漢終於脫單了。
真是不易。
落日的鎏金髣髴一條綺麗的絲帶,將伯庸城的家家戶戶連接在一起,構成一團起伏不定的迤邐絲綢,金光閃閃,炫目精湛。
黑夜像隻蟄伏的野獸,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忽然跳出來,連人帶車鯨吞蠶食。正如此刻,楚辭耷拉著眼皮,沿途經過的每一條線路髣髴都能成為攻擊悍馬的武器。
淩晨三點,他們還在趕路,而帝居已經開了十個多小時的車了。
“要不你歇一歇,我來開?”
掌控著方向盤的某人凝視前方,車速均勻,笑著反問她:“有駕照嗎?”
“有,國外的。”
帝居減緩車速,上坡,盡量保持車身平緩:“睡吧,醒來就到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楚辭的視線透過後視鏡,後座上的兩人一鼠睡得東倒西歪,哈喇子都快要掉下來了。
這倆人,起初一聽到他要去鄉下,江籬興致缺缺,表示自己已非他的助理,還投了幾家工作室準備去麵試。
而蔣薜荔對待帝居就如同對待天神那般,不論他想做什麽都支持,這次當然也想湊湊熱鬧。實際上就是不想讓他們有任何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江籬嘴皮子都磨破了,沒勸動,隻好慫慫地跟了過來。
最無話語權的其實是自己,楚辭偏過臉,假裝看看窗外一閃即逝,又黑乎乎的風景。鏡子裏,手指撫上唇角,抿了抿,一股熱意湧上腦門。
一個吻,就把她騙到了這個說不出名字的高速路上,還裝睡了一路,啥都沒敢問。
帝居洞察她的小心思,刻意壓低聲線:“想問什麽就問,我的小女朋友。”
楚辭又赧紅了臉,指甲漫不經心刮蹭著玻璃上的角落,髣髴製造點聲音出來,才能平緩悸動的心緒。
他笑了,低沉的聲線是那麽肆意張揚,好像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楚辭不想讓他那麽得意,故意嗆他:“你連我有沒有未婚夫都不知道,憑什麽就替我做決定?”
笑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靜如無人的場麵,空調還在車廂內浮動,卻沾了股陰沉的冷意。經過一排白樺樹,巨大的樹影籠罩在他的身上,髣髴被惡魔附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