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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縱使緣淺,奈何情深(三)

  距離與他第二次見麵還有十分鍾。


  羌蕊咬咬牙,還是決定現將舍友送去醫務室。縱然隻是陣法裏的虛影,卻也是一條命。


  一條有血有肉有心跳的活生生的生命。


  一樓二樓的接待室和取藥室不知為何都沒開,隻有三樓右手邊的房間還開著。


  羌蕊一鼓作氣爬上去,敲開門:“醫生-——”


  迎麵對上那張讓她失魂落魄了一周的麵孔,胸腔內起伏不定的情緒像老式鍾擺,蕩著蕩著,浮懸的尾巴被他攥住,從後背接下舍友,放在單人病床上,把脈。


  他的動作熟稔,有光從窗後灑進來,恰好落在他的半邊身子上,好似鍍了一層氤氳的白光。


  “我的舍友.……怎麽樣了?”


  他沒說話,直接取出一枚針,掀眸看她。隻一刹那,她立馬意會他的意思,手忙腳亂掀起舍友半個袖子,看長指在舍友的肩膀上擦了擦酒精,注入針管裏的液體後,拔掉針頭。


  “睡醒了就沒事了。”


  這是兩人忙活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第二句隻有一個字,帶著疑問:“你……”


  “我叫羌蕊,是服裝設計二年級的學生,生病的是我的舍友,鄭曉蕊。


  他從胸口的袋子裏取下鋼筆,在藥單上書寫醫生專用體字。寫完後似乎想起了什麽,提步離開。回來時,手中拎了一袋藥,都是中藥。


  叮囑她:“按照上麵的指示讓你的舍友按時吃,她的身體,隻能後期慢慢調理。”


  羌蕊一個勁兒的點頭,深海藍的鋼筆筆身上刻著‘hero’,擴大了她的輪廓。


  唇角微微一笑。


  他掩上門,走了。


  平波瀾不驚的兩次見麵,在匆匆忙忙中結束。隻有她知道,接下來的第三麵,有多麽的轟動慘烈。


  隻是她什麽都沒做,靜靜享受接下來為數不多的平靜時光。


  這夜,月色皎潔,安靜又祥和。


  楚辭靜坐在二樓的小天窗上,手指撚摩著睡衣上的柔軟布料,冰冰涼涼的,摩挲熱了,再換到另一處。


  “不困嗎?”


  頭頂落下他的聲音,肩上搭過來一熱乎乎的手掌,又下移,將她摩挲睡衣的手拉下,輕輕握住。


  小天窗透進銀色月光,照在她的半條腿上。


  潘玉兒將自己煉造成她的元神前,在她耳邊說過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帝居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耳後根,問她:“你怎麽想?”


  楚辭抬手,指尖沿著他的後腦勺上撫,沿途都是被她修剪得參差不齊的發梢,乍一看,居然還有些痞帥痞帥的。


  理完發當晚,他又拿著剃胡刀讓她替自己刮胡子:“試一試?”


  “可以嗎?”


  話雖這樣問,她倒是有了勇氣。本以為有了理發為經驗,刮胡子應該也不難。結果是,往往拍胸脯誇下的海口,要用無數次慘痛的教訓作為彌補。


  “還疼嗎?”


  第一刀的時候,她掂量了好幾次,誰知揉著泡沫刮下去,就刮破了他一層皮。


  他笑:“都一個星期了,還在懺悔?”

  她剛張口,身子一輕,被他抱在懷中,身體暖融融的。


  知她在轉移話題,倒也沒多加追問,隻說:“想好了什麽時候告訴我就再說,我一直都在。”


  她抱著他,埋在他的脖子後,眼前有黑白影像閃過:“等這件事結束,好嗎?”


  他低應了聲,感受到她刻意的討好,眼神暗了下,鬆開擁摟的力道,撩起兩縷黑發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平複喑啞的聲線:“不用特意為了誰改變,按照你的計劃來。”


  暈白月光落在兩人交疊的睡衣下,指腹繞到她的肩後,替她係扣好銀質扣子,伸出手拍拍她:“早點休息。”


  小閣樓有些逼仄,他貓著身走到樓梯口,楚辭半張臉枕在手臂上,借著月光看他:“樓梯搭建的時候偏陡,你下去的時候小心些。”


  說完,歪過另外半張臉,看天窗外的彎月,被雲掩了半個身子,不再說話。


  不過一分鍾,他又回來了。


  摸了摸她的頭發:“小閣樓不錯,晚上在這裏歇息,應該挺涼快的。”


  “這裏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可惜的是,我不是大佛。”


  楚辭挪開身子,沿著地板走開,被他一把拽了回來,單手倒背在腦後,笑意盈盈看她:“想鬧到什麽時候?”


  “我沒鬧。”


  他勾起一個尾音,顯然不信:“故意提醒我下樓注意安全,不就是料定我怕你磕著碰著,一定會留下來嗎?現在我留下了,自己反倒要走了?”


  刮了下她的鼻尖,笑她:“跟我說說,這是個什麽道理?”


  楚辭幹脆賴在他懷中,甕聲甕氣開口:“我就是道理。”


  餘光朝他掃了好幾眼,又上移,鼻息有些粘稠,臉上緋紅。


  他笑著把她提上來,讓她整個人壓在自己身上,指腹點在她的鼻尖上,低聲警告:“還想不想睡覺?”


  “你以前……”


  “我以前怎麽?”


  實在說不出口,幹脆拐彎抹角:“你剛剛還跟我說要順從內心。”


  “嗯?”


  就一個字,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有商有量,不驕不躁。


  他看人的心,始終是奇準無比的。所以采取的方法,雖不同,卻都是一針見血。有這樣的人陪在身邊,不用過多的贅述,他就能讀懂你的內心世界。


  可有些時候,被剖析的人心裏,也是懼怕的。


  千麵閻羅按照楚辭的提醒,縮小搜尋範圍。


  一撥去往千裏之外的暮歌寨,另外一撥則守在和家。一有任何的風吹草動,立馬通知他。


  然而和家,已經亂了套。


  “都是你的錯,非要同意女兒去散心,現在可好了,散著散著,人沒了.……”


  和媽媽抹著紅彤彤的眼淚,哭得聲嘶力竭。


  女兒失蹤,和爸爸本就心焦,現在被她的哭聲擾得極其煩躁,懶得跟她爭吵,直接摔門離開。


  “老板,去哪裏?”


  “哪裏安靜去哪裏。”


  距離和芷失蹤已經有一個多月,可查到的消息卻寥寥無幾。帝家知道這件事後,也是出動了好些幫手。

  這不,眼前這個黑著臉攔下他的人,正是帝家的派來負責保護他們的負責人:“和先生,在沒找到和小姐之前,你和夫人最好不要離開這裏半步。”


  換作平時,他鐵定沒有這個心情出去,可這些日子,半點和芷的消息都沒有,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誰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自個兒的老婆除了哭就是哭,沒有半點用。


  陰鬱越積越多,堆積如山,又無處派遣。這種無力又沉鬱的感覺,就像是把他死死摁在水裏,活活淹死。


  他要是再不離開這個牢籠,就要瘋魔了。所以今晚誰要是阻止他,就是他的敵人。


  鬆鼠精沒想到和老爹還藏了把刀,誰靠近就砍誰。那癲狂狠厲的模樣,跟平日裏縮手縮腳的態度截然相反。


  “放他走。”


  千麵閻羅的聲音從風中幽幽飄來,像落葉,在空中繞了幾圈後,落在了地上。


  和爸爸疾跑在空曠的甬道中,還沒幾步,就已經氣喘籲籲。衣服被汗水浸濕,在昏暗的路燈下透出中年男人發福的身材輪廓。


  身後的樹叢有沙沙的響動,本就蒼白的臉色被這麽一嚇,腦袋好似被壓上了千斤中的東西,頭重腳輕:“誰?是誰?我看到你了,出來!”


  手中的刀在空中胡亂的揮動著,髣髴要以此來擺脫內心的恐懼。


  他忍不住動了動幹澀的喉頭,汗水從額頭滾落在地。


  一步步挪過去,拔高聲音恐嚇:“我警告你,要是再不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躊躇著靠近樹叢,忽然大喝一聲,鉚足盡頭朝甬道跑了。再往下是下坡路,隔著欄杆和梧桐樹,兩側分別是湖區和高山。


  一聲救命,刀落地,與地麵碰撞發出哐當的響聲。夜又靜了,比剛才還要靜,才入秋,這夜的寒意已經浸骨。


  水嘩啦啦從腦門上澆下來,還有冰塊砸落時又冰又寒的刺痛。


  他哆嗦著身體,打了個寒噤。


  緊接著,有人拽著他的腿往凹凸不平的地上拖,磕磕撞撞,腦門破了好幾個血洞。


  腦袋昏沉,頭頂的光一下子亮起,餘光裏全是模糊的空洞。腰上多了一腳,整個身體失重,猛然從石階上跌落。


  本就渾噩的身體,四肢百骸都在叫囂著鑽心刺骨的痛。迷迷瞪瞪中,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鐵籠,裏頭還關著人,好像聽到了和芷焦急的聲音,在喊他:“爸,爸——”


  想睜眼,應她一聲,喉頭髣髴被人扼住了般,莫說說話,發出半個音節都難。


  有什麽驚懼的事情,從腳底猛然往上躥。


  他沒聽錯,和芷不僅喊了他,還冷著臉質問:“你還想牽連多少無辜的人?”


  北麵的太師椅上坐了個人,十階高的地方,俯睨正對麵的和芷,若有似無的笑,似在嘲諷她:怎麽?這就受不了了?


  “考慮清楚了嗎?”


  和芷笑,露出‘仰不愧於天,府不怍於人’的安然:“我是神界之人,絕不會與你這來路不明的蠅營狗苟之輩同流合汙!”

  “神界?”路幽昧屈指撣了撣太師椅上的軟墊,嘲笑,“你們神界的人都喜歡斷臂為樂嗎?”


  沒了隻胳膊,和芷連看都沒看:“作惡多端的人,必然會得到該有的下場!不論是我,還是你,亦或其他人。路先生,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的。”


  對於她的執迷不悟,路幽昧但笑不語。揮了下手,和爸爸被手底下的人拖走。


  和芷察覺他不尋常的意圖,驚起,攥緊鐵杆。他玩味的表情裏裝有東西,讓她惴惴不安:“路幽昧,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繼續作惡,遲早會被挫骨揚灰!”


  他沒說話,俯身對身旁人吩咐著什麽。


  一邊交代,一邊欣賞和芷冷若冰霜的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在那個世界裏,她這個十惡不赦的俱樂部部長對他威逼利誘,讓他受盡屈辱和折磨。


  恩必報,債必償。


  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想必此刻已經開啟了複仇之路。但凡與他有仇的,即使是口舌之爭,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接下來該怎麽辦?

  和芷不斷反問自己,被關了太久,對外麵的一切她知之甚少。


  “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對付的人是誰嗎?”


  他突然大發慈悲,不遠處閃著一團光,傳來和爸爸被電擊的撕叫。


  斷斷續續的聲音落在耳裏,像是一把把刀,刀刀快準狠,直插她的胸口。


  “聽聽,因為你的固執,又連累了一個人。”


  和芷不知自己是如何撐過去的。


  回過神來時,所有人都走了。


  臨走前,他丟下一句言之鑿鑿的話:“你會答應的。”


  無聲的眼淚落下,腦海中閃過二十多年來父母給予的溫情。


  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搭建了一個家,為她遮風擋雨,避暑驅寒,讓她感受到‘世間尚有溫暖在’。就算是剛剛,他嘴裏也在低喃著,像是囑咐:“要……照顧好……自己……”


  撐住,靈均,一定要撐下來。


  為了神界,為了聖女,不論有多苦,她都必須熬過去。


  後背抵上涼冰冰的鐵杆,還為了一個人。


  那個她終究會辜負的男人。


  臉上掛著笑,孟大哥,謝謝你將我從深淵裏救出來,謝謝你。奈何橋上冷不冷,再等我一下下,很快我們就能見麵了,很快……


  校內鬥毆,影響極其惡劣。


  不論是哪一方先開頭,都逃不開一頓劈頭蓋臉教訓的時候。


  最終,鄭淼因私攜外人入校內鬥、且毫無認錯態度,還妄圖對蔣薜荔造成人身傷害,被警察帶走,予以十五到三十天的刑事拘留。


  是成年人,就得為自己的一言一行負責。


  而蔣薜荔作為受害者,雖言語措辭不當,卻積極認錯,態度端正,做完筆錄後就可以回去了。


  一頓打架的功夫,豔陽變斜陽,半條尾巴殘在空中,居然還有彩虹。


  蔣薜荔站在夕陽的餘暉中,神色淒惘。從今以後,不論是落日還是彩虹,都無法與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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