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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九章、我今日前來,隻為一人

  筳簿終於明白楚辭最後那一抹笑,夾雜了多少複雜的情緒。她是有意引導他向仙帝坦言,也猜到他會被幽禁。


  如果他沒料錯,仙帝此刻接見的‘遠道而來的客人’,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又想起那榜解婚書,金粉灑落在指腹上的刺痛,好似全身的毛孔被紮得透透的,至今記憶猶在。


  淺光透進纖塵不染的內室,陰幽微暗,深邃眸子沉了沉:“江蘺。”
——

  尊吾大殿上


  “聖女殿下別來無恙。”


  楚辭朝仙帝微微頷首,表麵功夫還是要做一下的。


  有條不紊解下身上的鶴氅,被動作利落的靈均接過,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崦嵫山人傑地靈,本帝有幸去過幾回,皆震撼當場,不愧是仙霧環繞的神山,也難怪引得無數凡人心馳神往。”


  “仙帝過獎。”


  一番寒暄過後,楚辭開門見山切入正題:“我今日前來,隻為一人。”


  仙帝老奸巨猾,明知故問:“哦?是什麽樣的人,居然值得聖女殿下親自跑一趟?”


  “您的外孫,仙界太子,筳簿殿下!”


  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是他的外孫。


  一道橋梁隔著此與彼,楚河漢界劃分得極其清楚。


  案台上的香爐嫋嫋,白霧浮動時好似大鵬展翅。徐徐飄向角落中的粉色臘梅,轉眼的工夫勾纏在了一起,你掙脫不了我,我輕饒不了你,形成一道詭譎奇異的景象。


  仙帝不露聲色一笑,手邊的四方小台上佇著一盞燈,燭火時明時暗,深入試探:“聖女此番前來,是為筳簿求情?”


  薜荔從袖口掏出一份鑲金帶白絲線的精致卷軸,尾端還刻印著漂亮的‘神界’二字。


  果然是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


  自鳴得意的仙帝慢悠悠鋪展卷軸,深紅色的字體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刺進他的瞳孔裏。


  楚辭把玩著手腕上的鐲子,不動聲色添火加柴:“上一次的解婚書過於倉促,這次我親自送來,一是不想讓這件事影響兩界的和氣,二來,也希望仙界看在伏羲尊主的份兒上,原諒楚辭今日的任性。畢竟媧皇和伏羲雖為兄妹,卻從不曾想過將兩界合而為一。不是嗎,仙帝?”


  當年盤古開天辟地,天地初開,女媧與伏羲受天命所托,分別創立了神、仙二界。


  若是論資排輩起來,仙帝該稱呼她為一聲老祖宗。


  仙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四周的冷空氣驟降,台上的燭火也晃蕩得幾近湮滅。


  “鳳印我已經蓋好了,不知仙帝是親自來還是楚辭動手?”


  薜荔把第二份解婚書也掏出來,一並送到仙帝跟前。後者攥緊鎏金扶手,陰冷的麵孔逼近扭曲。


  楚辭並不打算在這裏虛耗時間:“如果仙帝怕無法跟仙界眾生靈交代,那麽便由楚辭來代為解釋。”


  “且慢!”


  仙帝當著她們的麵兒隱去了炎黃玉璽,皮笑肉不笑道,“聖女如此著急,是想急於掩蓋什麽?”


  這頭狡黠奸詐的老狐狸,心裏不知又在盤算著什麽。


  敵不動,她不動。


  “兩界定下這門舉世矚目的婚事,存在著諸多考量,怎能因為聖女一句話就給作廢了呢?現如今六界初定,百廢待興,再也經不起折騰。倘若在這風口浪尖傳出此事,必會給六界引來一場腥風血雨。”

  果然厲害,從全局觀出發,想要以此來作為捆束,拿捏她的七寸。


  可她的神體並非受人掣肘的長蛇。


  “上古時期,媧皇以一己之力掃平崦嵫山內的妖魔鬼怪,曆來廣被六界傳頌。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你知道媧皇在麵對各種質疑聲時,是如何趨利避害鎮守四方的嗎?”


  她的眼神裏,裹挾著一股如冰玉般清湛漂亮的光澤,使得心懷鬼蜮伎倆的仙帝不敢直視。


  “用她的元神!”楚辭繼續道,“崦嵫山的仙霧裏,皆是她的元神所化,正因為此,這才得以曆經萬年而不衰。


  “楚辭不才,卻願意效仿師父做一個心係蒼生、普濟六界的偉大英靈。”


  字句鏗鏘,好似有一股裹挾著千軍萬馬力道的魂魄叩響大殿上的每一處,經久不衰,餘音回響。


  可奸詐小人卻不這麽想,完全把這一腔鴻鵠之誌棄若敝履,無中生有暗自揣測著。


  比如此刻這個號稱‘聽遍天下無敵手’的順風耳:“聖女有如此雄心壯誌,令我等仙輩佩服之至。可是,正所謂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誰能保證這番赤誠之心不會被一些外因所左右?”


  安靜了半晌的薜荔忍不住跳出來,怒目圓瞪:“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是在質疑聖女嗎?”


  “神女們別誤會,隻是我這個人瞞不住話,尤其是聽到心裏麵去的事情.……”


  “什麽話?”


  靈均識破這是仙界一搭一唱的伎倆,偏薜荔卻像死活拽不回來的強牛,話已出口,攔都攔不住。


  順風耳自揚眉頭,刻意朝楚辭瞟了眼:“聖女殿下,這件事有些.……難以啟齒,不如.……”


  橫眉掃了眼薜荔和靈均,極其不客氣:“不如先讓神女們退下?”


  真要這麽做,那就真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楚辭捋平雲緞袖口上的棉絨花色,回‘敬’一眼:“仙使話已脫口,可楚辭自認身正不怕影子斜。”


  說完,做了個‘有話就說’的手勢。


  順風耳越發不客氣,仗著有仙帝撐腰,把當年妖王檮杌和她的事情刻意渲染,又添油加醋一番,到最後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髣髴在暗示她與檮杌早已暗度陳倉。此次解婚,便是為了想要與檮杌雙宿雙飛。


  這一次,靈均成功攔住躁怒的薜荔,不然她的爪子,真要抓破順風耳那雙聽風就是雨的招風耳。


  先動手者就落了下風。


  楚辭靜默片刻,忽地一笑:“仙界還真是人才輩出,短短幾句話,就成功把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猜測得如此複雜。”


  “可不光順風耳聽到,我也看到了。”另一旁的千裏眼加重了語氣,髣髴每個字都含著深不可測的意味,“看得清清楚楚!”


  富麗堂皇的天宮內,每個關口都有天兵天將把守,一身的銀光鎧甲,沉肅以待。


  “站住,誰在哪裏?”


  一道白色的晃影從他們眼前掃過,齜牙咧嘴。

  兩人一愣,是太子的坐騎——訛獸。


  “不要過去。”


  左邊的天兵攔住右側的天將,兩人不動聲色後退,髣髴什麽都沒看到。


  這個上古訛獸,不論對誰都是凶狠陰鷙,唯獨在太子身邊時,乖順得好似一隻小貓崽。如今太子殿下被幽禁,訛獸就像脫韁的野馬,誰也管束不住。


  隻要它不傷人,那就天下太平。


  訛獸撲陵著柔軟的雙翅,好似在天空中散步般來回盤旋。雪白的毛發左飄右蕩,露出一個角,呈淺紫色,徐徐露出筳簿挺拔俊逸的身影。


  他麵色凝重,指著下方某一處:“江蘺,下去。”


  安然無恙落地後,一人一獸從後殿穿進去,一路避開來回巡邏的天兵天將。


  金碧色的玉柱長廊盡頭,便是正殿。


  “沒錯,我是因為檮杌才要與神界的太子解除婚約。”


  手頓在門邊,心好似被這句話淩了遲,疼得骨頭好似被掰斷,扔在油鍋裏煎,反複的炸。


  “你們還有什麽意見嗎?”


  骨頭又被撈起來,用力擠壓,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冰冷的刺痛。


  炎黃玉璽被薜荔搶了過來,幾人攔過來,她匆忙拋擲,鎏金色的玉璽越過眾人和玉梁,落到推門入殿的俊拔長軀手中。


  眾人均是一愣。


  尤其是楚辭,完全沒預料他會出現。泛著冷光的眸子瞥向一臉‘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仙帝。


  筳簿陰沉著臉,深瞳裏泛著血紅的眼絲。


  她深吸一口氣,心裏一抽一抽的疼,卻還要故作冷漠走向他:“既然太子殿下已經過來,那就請親自蓋下炎黃玉璽,你我的婚事就此作廢,以後在神仙兩界,也不至於兩方尷尬。”


  “你……”低沉的聲線裏藏著恍若窒息的沙啞,“你真要跟我解除婚約?”


  “是!”


  這一刀幹脆利落,殺人不見血。


  他突然就笑了,帶著悲愴又寒冷的孤獨,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眼睛:“為了檮杌?”


  她頭皮發麻,卻還是應了聲是。


  “好!很好!”


  當著她的麵兒,把玉璽碾碎成了齏粉。


  仙帝:“筳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薜荔:“!!!”


  靈均:“.……”


  千裏眼和順風耳麵麵相覷,不敢吱聲。


  唯獨楚辭,感受到齏粉上的白灰縷縷飄到了臉上,還有他如夢囈般的堅毅決定:“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解除婚約!永生永世,你想都別想!”


  不顧眾人在場,緊緊抱住她,深吻。
——

  “長姐睡了嗎?”


  靈均搖搖頭,眼前晃過幾抹光。兩人情不自禁仰望星空,今夜的雪下得真均勻,落在掌中,輕得好似無物。


  薜荔憶起上次兩姊妹在雪中玩耍的場景,發自內心的笑容還回蕩在耳邊,後來,還碰到了白矖聖使……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靈均幾不可聞歎了口氣,尊吾仙殿內,仙帝的咄咄逼人,太子的勢不放手,讓神仙兩界走進了僵局之中。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之夜。

  薜荔握緊雙拳:“我要留下陪著長姐。”


  靈均看她一眼:“我也是。”


  雪夜再怎麽寒冷,都凍不掉兩顆熾熱的心。它們在胸膛裏熊熊燃燒,永不熄滅。


  側臥在寒玉冰床上的楚辭,眼前一片漆黑,目光空泛又虛無,好似被奪走了靈魂,隻剩下一副幹巴巴的軀殼。


  她摸了摸臉龐,是幹的。又捂住胸口,隻殘餘絲縷的疼。


  玉璽被毀後,仙帝再次震怒,直接將他打入暗無天日的天牢。至於解除婚約一事,隻能不了了之。


  他被帶走前,旋身最後一個回眸,在看她,好似有什麽東西,深深擊打她的心髒。


  失魂落魄回到崦嵫山,好似眼前的畫麵都是由模糊的景象幻化而來。


  筳簿……

  “咳咳咳……”


  眼眶被這個名字刺痛,氤氳了視線,心好似被攥成拳頭般大小,痛得難以呼吸。


  她捂著胸口,淚流滿麵,確信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因為他,她終於活過來了。


  接下來的百年,她大刀闊斧的改革,又將其他幾界埋伏在暗處的驚天雷揪出來,把神界存在的弊端一一剔除。


  神界眾生靈無不擁護,並將其稱之為‘百年大計’。


  歲月從指縫中溜走,春去秋來,夏蟬冬雪。一年緊接一年,曾經的記憶,堆積在角落裏,太久沒有翻出來,落滿了灰塵。


  而對於有些記憶,就像是深深烙印在骨血中,是怎麽也忘不掉的。


  又是一個寒冬的深夜,三道人影走出來。


  “都部署好了嗎?”


  薜荔點頭:“密網已織,靜待落魚。”


  妖界經過百年的休養生息,前不久又開始蠢蠢欲動,不斷來犯神界邊域。


  一百年多,足夠他們壯大,也足以讓他們潰敗。


  楚辭看著高懸於樹梢上的圓月,平靜的心河靜靜流淌。


  月光從頭頂一路灑下來,落在森冷的寒川冰麵上,折射出一抹銳利清冷的光澤。兩道黑影從冰麵上浮掠,好似蜻蜓點水般一晃而過,速度之快,難以捕捉。


  極地冰川下,沉睡著一縷永不磨滅的英靈。


  她暫時沉睡,在暗潮洶湧的滌蕩中,一雙漂亮得如同藍寶石般的藍眸闔閉了。


  “白矖姐姐,我們來看你了。”


  浮冰寒冷刺骨,鋪陳的冰川如同一條又粗又厚的隔離帶,隔絕了所有人的窺視與交流。


  薜荔拎出一壺酒,傾倒,鮮紅的液體從瓶口中緩緩淌落,沿著冰河傾斜的地帶,滲進了冰川的縫隙中。


  “你慢慢喝,還有很多呢。”


  薜荔眼眶濕紅,哽咽著喉嚨說,“雖然你經常冷著一張臉,也不愛說話,卻是一心一意為了神界著想.……”


  她抹了把淚,又說:“你放心吧,崦嵫山在長姐的帶領下,會越來越好的。我們等你回來。一直等你。”


  楚辭靜立在身後,呼嘯的寒風如沁冰般刮過耳際。她眸色一凜,嗅出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怒喝:“出來!”


  夾雜在風中的妖氣隨同一道被冰麵割裂的影子越靠越近,與楚辭僅有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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