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手心微燙,像被灼人的火焰燎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手指蜷縮,又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太過突兀,隻敢眼神僵直地看著手心,等到小薑梨收回了動作繼續蹲回桶邊數她的米,修長的手指才緩慢地,機械地合攏。


  漸漸攥緊。


  突出分明的骨節,有種用盡全力的珍惜。


  小薑梨現在十分快樂,數不完米,索性撒開胳膊抱住小桶,滿臉幸福:“都是我的啦!”


  對比起前不久的六個點,現在的她就是個富婆,先還完了貸款,還有不少節餘,以後關鍵的時刻可以用上。


  薑梨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誰能想到她年紀輕輕就背上了貸款,開始了還貸的日子呢。


  吃過飯,她開始擺弄齊景煥給她買的新手機。


  齊景煥幫她下載了必要的軟件,她摸索著玩了一會兒,已經十分熟練,放了手機卡,第一個存好了他的聯係方式,還鬼機靈地在名字前加了個“啊”。


  “‘啊,齊叔叔’,這是什麽備注?”齊景煥跟不上時代,摸不著頭腦。


  薑梨沒抬頭,伸出小爪子過來胡亂拍拍他的頭,莫名拍出一股責備中帶著寵溺的姿態:“笨笨的齊叔叔,這樣你就可以呆在第一行了呀。”


  她說著,注冊了屬於自己的微博。


  “……”齊景煥時常因為自己跟不上當代年輕人的節奏而飽受嫌棄。


  不過心情卻是越發輕盈了起來,蓬鬆柔軟,像一大朵曬飽了太陽的棉花。


  在搞認證的時候,薑梨呆了呆,手指頓住,抬頭望他——


  “齊叔叔,”她抽了抽鼻子,腦袋上的呆毛晃了晃,“我沒有身份證,怎麽辦呀?”


  糟了……


  還忘了這回事。


  薑梨目前還是個“黑戶”,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安置給她。何況他是公眾人物,輿論監督得緊,不大方便給她弄一個新身份。


  於是齊景煥也呆了呆。


  腦海裏,猝不及防地滑過沈摯那張冷峻的臉。


  如果是他在,應該……方便極了。


  齊景煥迅速地晃掉自己腦子裏進的水,沈摯那瘋子都被家裏禁足了,在沈老爺子的鐵腕手段下,他不信這貨還能跑出來。


  就算能跑出來,他也絕對不可能讓薑梨再跟他靠近。


  天知道當初薑梨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從他的掌控中逃脫。


  就算沈摯後來赤紅雙眼向她認錯,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罔顧她的意願。


  ……齊景煥也始終堅信,狗改不了吃屎。


  不對,怎麽能這麽說呢,薑梨是天使,而沈摯是真的狗。


  敏銳的小薑梨微微抬頭,敏銳地在齊景煥變化的神情裏,捉到了一絲異樣。


  就好像那天她在廁所裏偷聽到的一樣。


  他好像在掙紮著什麽,避諱著什麽,憎恨著什麽,又決定了什麽。


  而這個決定,一定和她有關。


  薑梨垂下眼睛,嘴角彎下。


  雖然知道在所難免也理所當然,但她還是有些傷心——


  齊叔叔有小秘密了!


  這個發現,讓她直到夜裏都輾轉難眠,小小的人第一次,品嚐到了失眠的滋味。


  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掀開被子,白嫩的小腳丫胡亂套進拖鞋裏,噔噔噔跑到落地窗邊。因為手不夠長,雙手先抓住一邊窗簾,整個人跟著窗簾一起往右挪,再噔噔噔跑過去,抓住左邊窗簾往左挪。

  夜裏下了雨,打開窗戶就有潤潤的濕氣裹進來,她踮著腳,把下巴憂愁地擱在窗台上。


  獨棟別墅周圍環著小路,夜色深靜,隻有偶爾一輛車的燈光滾過樹木,薑梨耳尖,突然聽見了一絲在夜色中,顯得十分突兀的聲響。


  哢嚓,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眼前的夜色深沉如水,靜謐莊嚴。


  薑梨的視線像有所感應似的,徐徐向下掃去。


  突然——!

  一片黑影迅速覆過,修長有力的手臂抓住窗台,一躍而起。


  “……!!!!”


  短暫的驚恐過後,薑梨迅速地回想起老師教過的防身課,需要有趁手的武器……武器……沒有誒怎麽辦!!


  她眼睛一亮,急中生智,翹腿摘下拖鞋,顫顫抖抖地舉在身前,威脅的話稚聲嫩氣:“壞蛋!我叔叔就在隔壁,你!你再動一下我就、我就喊他把你打成小、小傻子!”


  壞蛋並沒有被她威脅到。


  他渾身濕透,輪廓硬挺,像一塊剛從深水裏撈出來的硬石頭,整個人透著股頹靡的死氣,猶如一隻巨大的、負傷的孤狼。


  他緩緩地撐著自己坐立起來,陰沉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釘在她身上。


  薑梨禁不住縮了縮腳趾,背後發涼,小腿顫抖,害怕得快要哭出來,卻又使勁忍住。


  “齊景煥呢。”


  孤狼開了口,嗓音像是衝著月亮嚎了一整晚的嘶啞。


  這飽含著戾氣和不耐的幾個字,幾乎是一瞬間就把薑梨嚇到了。她拚命地咬著下嘴唇,淚珠子卻關不住,吧嗒吧嗒地就掉下來。


  他向來沒有哄孩子的耐心,沒得到回答更加不豫,咳嗽了兩聲,聲音嚴厲:“我再問一次,齊景煥呢?”


  薑梨終於受不了了,她身軀發著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壞蛋:“……”你倒是說話啊。


  你光顧著哭是怎麽回事,齊景煥家的孩子這麽不經嚇?

  他抹了抹麵上的水珠,決定不管這個小孩子,徑自歪歪扭扭地起身去推開臥室門。


  在薑梨的視角,隻見這個可怕的壞人身軀高大,猶如一座大山一樣,遮天蔽日地向她壓來——


  她哭得更凶了,嚇得被自己絆了一下,往後連退幾步,撞開了燈。


  壞人抬手擋了下眼睛,勉強適應了光線之後,正要暴躁地開罵。


  放下胳膊後,重逢光明的眼睛,卻直直的,呆愣的,愕然的,停留在了跌坐在地的小姑娘身上,寸步難移。


  ……那張臉。


  ……那雙看著他的,通紅的眼睛。


  ……那眼中湧動著的,畏懼和驚恐的情緒。


  那麽似曾相識。


  那麽,叫他在無盡的悔恨裏,度過了無數個難熬的日與夜。


  “薑梨……”他雙眸失神地低喚,趔趄了一下。


  這個名字的消失,曾讓他心頭被剜去了一塊。


  “梨梨……是你嗎……”近乎祈求的呢喃。


  他眼眶漸紅,淚珠猝不及防地湧現,模糊了視野和心頭的混亂。


  看見小姑娘畏縮地向後挪動時,他再次被強烈到極點的悔恨與自責淹沒,滿心茫然惶恐。

  他試圖向她伸出手拉她起來,又畏懼、強忍地收回。


  隻能這樣大腦一片空白地看著她。


  隔壁的門一聲響動,兩人抬起眼來,滿臉震恐的齊景煥正站在門口,神色空白了一瞬之後,被暴怒淹沒——


  “沈摯!你他媽怎麽會在這裏?!”


  “你這個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滾出我家!”


  薑梨第一次聽到齊景煥說髒話,呆了呆。然後迅速地爬起來撲到他懷裏,嗚嗚噎噎地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打嗝,臉蛋都哭花了。


  她好怕嗚嗚嗚嗚嗚………


  齊景煥把她抱起來,把小腦袋按在肩頭,很快小團子縮在他懷裏抖抖抖,肩窩一片濕熱。


  他怒極反笑,要不是抱著個孩子,就要一拳往沈摯臉上砸過去。


  沈摯臉上有些傷,不知道是被人打的還是自己翻窗爬樹摔的。不管是哪種,都大快人心。


  齊景煥還是覺得這太便宜他了,本性難移死性不改的東西,還嚇哭了薑梨。他最好死了,自己能立刻靈感爆發為他譜一曲流芳百世的喪樂,在他墳前吹最悠揚的嗩呐,唱最高昂的《好運來》。


  兩人的視線如兩道雷霆互擊,在空氣中燃燒了片刻。


  沈摯先敗退。


  他身軀高大,動作有些僵硬,似是在忍耐著什麽疼痛,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再開口時,嗓音幾乎全啞。


  ——“她是,薑梨,是麽。”


  齊景煥未答。


  但他已經從齊景煥的沉默對峙裏得到了答案。


  “為什麽瞞著我。”


  這個問題沈摯也知道答案,這個答案,其實他最清楚。


  他是個瘋子。


  他曾經不懂感情的分量,喜歡的,便想要藏起來,獨自占有。後來才知道,薑梨不願意。


  他太過自負,從沒想過自己會被拒絕。


  雖然沒來得及發生什麽,但他那時的態度還是給薑梨留下了陰影。


  也造就了自己畢生的悔恨。


  從小的生長環境,滋養了他本性裏的野心,和不擇手段的瘋狂。


  認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後,他一直在拚命地掰斷自己身上尖銳的刺,違逆所有堅不可摧的本性,磨滅本我的人格,熔斷又重塑自己,小心翼翼地,想要再度接近薑梨。


  哪怕不需要她的回顧,不需要她的一點反應。


  隻要看著她,知道她在那裏,就很好。


  可薑梨周圍的路,早就被別人阻斷了。


  他在最遠的外圍,甚至連她去世,都沒能出席葬禮,看她最後一眼。


  就這麽消失在他的世界。


  他沒想過,此生竟然還能如此幸運地看見她回來,哪怕是以另一種不曾想過的方式,他也不勝欣喜。


  唯物主義的堅定擁護者,頭一次感謝上蒼守護了薑梨的運氣。


  他原本隻是連夜從沈家的看守下逃出來,找到齊景煥,想要他立刻帶自己去看看薑梨的墓碑。


  可是這次,他又無知無覺地嚇到了薑梨。


  悔恨,再一次漫上了他的心頭。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小公子,破天荒的,因為一個小孩的情緒而如此緊張。


  他攥緊了拳頭,有些畏怯地提起了心,等著她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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