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假如你與愛了很多年的人重逢,會如何麵對?

  ——以眼淚,以沉默?


  假如你重逢的,是小時候的她呢?


  ——這個問題,沈摯從未想過,此前也並不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些磅礴的、洶湧的、熱忱的情緒,仿佛都在一瞬間柔和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是生怕嚇著她的謹慎克製。


  像從浪潮翻滾的暗色大海,匯入寬廣但平靜的河流。


  因為眷戀這裏的安寧與溫暖,海潮心甘情願地收束自己的莽撞與激烈,禁錮形骸,重塑溫柔姿態。


  他渾身滴瀝的水在僵峙許久之後,幹去了大部分,衣服濕黏沉重地貼在皮膚上,心情愈沉,心聲愈安靜。


  一滴水極緩地滑下他的眉角,沿著臉頰的冷峻輪廓沒進領口,恰好描繪了他臉上一道帶絲鮮紅的細長傷口。


  看起來有些疼。


  薑梨偏頭打量一小眼,便迅速地瑟縮回齊景煥懷裏。


  嗚嗚嗚梨梨不想被壞人抓走………


  沈摯的手在身側攥緊,話語與呼吸一樣低啞綿長:“……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好嗎……齊景煥?”


  他不敢問薑梨,自己的出場已經夠驚悚,他怕再嚇著她。


  齊景煥躁怒而冰冷地看著他良久。


  扯了扯嘴角,“你最好是真的有話要說。”


  他扔給沈摯一條毛巾,動作力道像像扔暗器似的,冷漠不耐:“別弄髒我家地板。”


  沈摯接住,垂下眼迅速地擦了擦頭發,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沈摯鼻尖動了動,覺得這真的是齊景煥對他幹得出來的事,微一皺眉:“這毛巾是幹什麽的?”


  齊景煥正把薑梨放在沙發上,把她因為起來得匆忙而穿反的拖鞋換過來,操心得像個老媽子。聞言神情未變,淡然道:“給我家狗擦屁股的,最近它拉肚子住院,便宜你了。”


  沈摯:“………”


  毛巾被揉成一團委屈屈地摔在地上。


  他在齊景煥家裏沒有地位,隻有一個給齊家大金毛爬著玩的小板凳可以坐。


  沈摯人高腿長,人又濕透僵硬,四肢並不靈活,那麽大個人蜷坐在粉紅色小板凳上,腿都伸不開。


  他試圖把膝蓋向兩邊岔開點放,被齊景煥一個殺意濃濃的眼神遏製住。


  ……行,他隻配坐小板凳。


  於是他不得不縮著兩條長腿,膝蓋快要高過肩膀。


  他幹坐了良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而薑梨終於停下了抽泣,兩隻手抹著眼睛,把自己縮在長發包裹裏,看起來可憐極了。


  她發紅微腫的眼睛怯怯地盯著他,像是不解,扯了扯齊景煥的袖口:“齊叔叔,他是什麽人?我們………打不過他嗎?”


  齊景煥:“……”


  沈摯:“……”


  你要是願意給他一拳。


  他倒也可以立馬倒在地板上喊痛裝死。


  “薑梨我……”他開口語氣有些急,見小朋友又縮了一下,齊景煥立時擋在她身前,無言片刻,終於醞釀出措辭——


  “她是十四年前的薑梨。”


  “這個時候的她,還不認識你,你就是個長得特別反派的路人,明白嗎?”


  “你當跟誰說話呢?對小朋友溫柔點,她害怕,清楚了沒?”

  “………”


  雖然有過心理準備,但聽到他解說真相,沈摯還是覺得世界觀受到了衝擊,靈魂仿佛出竅晃出虛影。


  沈摯定下神來,聲帶摩挲之間有些幹澀的疼痛。他壓著自己的嗓音,盡其所能地變得柔和舒緩,循序漸進:

  “小姑娘,我是沈摯,你知道我嗎?”


  本來沒奢望得到答複。


  本來準備繼續做自我介紹,把後來的一切,悉數委婉地告知她。


  但沒想到小薑梨眉眼略鬆開,神情微怔,想起了什麽,撐著自己跳下沙發,蹭蹭蹭跑回房間。


  又蹭蹭蹭跑了回來,拿著一張揉皺的小紙條。


  纖細的手指把紙條展開鋪平,麵朝著他,指著其中的某一部分——


  “沈摯叔叔,這個是你嗎?”


  他看著紙條上那個歪歪扭扭的“沈摯”,並順便把旁邊兩個讓人討厭的名字也納入眼中,線條鋒利的喉結動了動,許久才說得出一句話來。


  “……是。”


  “是我。”


  小姑娘的態度頓時鬆懈下來,雖然還是有些警惕,但對他的敵意和恐懼已經沒有那麽強烈了,隻是因為剛才的烏龍,態度略顯生疏,禮禮貌貌的——


  “神秘哥哥告訴我,我會死在二十歲,需要到十四年後完成任務才能救回自己。他說有三個人會幫助我,其中有一個是你。請問沈叔叔,你可以,幫幫我嗎?”


  她的眼睛清亮,含著些小小的期待。


  “………”


  沈摯的世界觀,再一次受到了劇烈的衝擊。


  **

  “別管他,讓他好好清醒下腦子。”


  齊景煥垂頭給薑梨剪著指甲,動作細致耐心,出口的話卻像是見了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冷嘲熱諷強力攻擊。


  沈摯重重地一拳砸到牆上。


  額頭跟著磕了上去,咚的一聲。


  薑梨眉頭皺著,神情中隱著一絲同情和嫌棄,小聲道:“他是不是,這裏有點不好呀?”


  小手指點了點腦袋瓜子。


  齊景煥讚同地摸摸她的腦袋:“梨梨真聰明。”


  沈摯心情複雜。


  他完全被薑梨還有可能回來這個設想刺激了心神,打亂了陣腳,狂喜過後又是感到不知所措,想彌補自己的過錯,又害怕她回來後更疏遠自己。


  更怕的是……她回不來。


  但齊景煥沒有給他更多時間糾結鬱卒,塞給他一根拖把和一塊抹布,讓他把自己弄髒的那塊地給打掃幹淨。


  “梨梨最喜歡幹幹淨淨的房間了,不幹淨的地方,她睡不著,對不對呀?”


  薑梨的點頭的徹底扼滅了他反抗的念頭。


  “………”沈摯終究扛起了拖把。


  從小養尊處優,小時候連奶瓶都很少自己拿著喝的沈小公子,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家務工具,原來是這麽的難用。


  平時齊景煥也很少自己打掃,工具都是鍾點工準備的,尺寸嬌小,拖把杆被沈摯握在手裏,就比一根頭頂抹布的叉衣棍好不了多少。


  比例分外別扭。


  好不容易拖完了地,身上的傷又隱隱作痛起來。


  他動作微滯。


  那是沈老爺子用皮帶抽的,為了懲罰他遇事衝動,不管不顧地利用特權大肆征查真相。

  但薑梨就是車禍去世的,警方都給了答案,刹車失靈,哪有什麽別的真相。


  那都是他自己不甘心、不信命,發瘋一般做出的決定。


  他隻是,想從廣布的社會網絡中,找尋出幾個微不足道的,和薑梨有關的觸角。


  然後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視角,重構一個……能讓他接受的結局。


  他做事從來都這麽張狂放肆,不擇手段。


  但……


  這並不是薑梨喜歡的。


  出神間,大手握緊了拖把。


  小鞋子吧嗒吧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穿著粉色睡裙的小朋友小跑過來,手上拿著東西,高高地舉起來。


  然後發現了他們身高差實在是太大,她心中也還有一丟丟怨氣。


  於是,受寵若驚不勝惶恐的沈摯,剛看見小薑梨拿著一個小恐龍創可貼過來要給自己貼上,正彎下腰去讓她方便一點——


  小薑梨把創可貼“叭”的粘在他手指上,脆生生道:“自己貼,你是大人了,不能靠別的小朋友。”


  沈摯:“………”


  他果然很受人嫌棄。


  齊景煥不知道幹什麽去了,這會兒竟然不在,他才有幸跟薑梨多說兩句話。


  把小恐龍不大規整地摁在臉頰上,沈摯正決心說點什麽挽回自己的形象,就見薑梨跑回去藏在門邊,借著門框擋住自己,仿佛找到了什麽防禦的堡壘,隻露出兩隻眼睛。


  打量他半晌,沈摯開始懷疑自己有什麽好看的。


  小姑娘終於開了口,怯生生地說。


  “你會凶我嗎?”


  “……從今天開始,永遠不會。”


  “那……你喜歡梨梨嗎?”


  “……”怎麽能用喜歡來形容呢。


  她是他的一片天地,是援引他向光明的繩索,是誘引他奮力渡過苦海的岸。


  可是,在現在,他柔軟的、想要守護的心情,隻有用這個最簡單最尋常的字眼,可以最貼切地描述,最溫柔地安慰小朋友的心情——


  “很喜歡。”


  一個硬邦邦的涼枕從遠處砸了過來。


  齊景煥神色淡然,仿佛把沈摯砸得鼻梁通紅表情猙獰的不是自己,以十分大度包容的姿態,平和地道:“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得去?”


  “回不去的話,我家狗窩留給你。”


  “?這麽好心,你準備半夜在狗窩裏投毒?”


  “不,等你明天給梨梨辦好身份證,物盡其用再跟著垃圾一起扔出去。”


  “………”


  “還有,”他敲了敲桌麵,目露壓抑的冷光,“除了她自己要求,你自覺離她遠點,你知道自己也知道我的,沈摯。”


  沈摯下頜的肌肉因為咬牙的動作而微微隆起。


  “行啊,齊景煥。”他咧嘴笑了笑,有幾分痞氣,“我還知道霍晉朝。”


  回應他的,是砰然作響的關門上鎖聲。


  哦豁,連狗窩都沒了。


  這下要被鎖在樓道裏一整夜。


  所以他為什麽要提起那個競爭力極強的瘋子?

  沈摯在夜色裏站成了一棵樹,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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